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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迪亚爵士的影子-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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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又是一个贱货烂镇。”
获得肯定(1)
我们回到米拉玛的时候,那一大家子比利时人还在争吵。他们移位到前厅了,啜饮咖啡,在明亮的桌凳之间叫嚣。前厅搁着几把摇动的扶手椅和花边垫子与脚凳,壁架上几尊小小的牧羊女瓷像,以及几帧框裱起来的石版画作,画着列日、根特和安特卫普。走廊上站着一个非洲人,像是值班一样,手持托盘,等着客人召唤。
“真是烂透了。”
没错,我也看到了,不过,我也惊鸿一瞥,看见殖民地的过去,像一尊稀奇古董,而今磨损破败。我并不认为,丛林会像维迪亚说的一样逐步入侵。我感觉,这股比利时文化即将被卢旺达文化所取代,而我们也无从预期来日将呈现何等面貌。
维迪亚以他一贯质询的语气,向米拉玛的比利时老板娘问道:“你们生意总是这么差吗?”
那个壮硕的女人耸耸肩,与他同样直接地回嘴,说道:“只要刚果闹革命,生意就好得不得了。”
第二天,我们驱车直奔哥马,并在基伏湖畔的餐馆解决午餐。又是起士三明治:非洲真不是个厚待素食者的地方。
“他们在法国、意大利和西班牙都说,‘我们咖啡见’。即使是教育程度不差的人也犯这种文法错误。”他看我有耳无心的,便说:“你现在脑子在想着你的写作。”
我说:“不会呀。”不过,我确实在想──那个简单的问题。我如何从当时我的位置,爬到像他那样的位阶呢?
“你真的确定要当作家吗?”他问道,“作家这一行苦得很。虽然说,你可以保有自由。不过,如果你不是作家的料子,写作会逼死你。”
我说,我能写的,我是那块料子。
“你到伦敦来。我给你介绍认识些人。”
我说,我会尽量设法成行的,也许在圣诞节前后。
“这些人都是些劣货,什么都不懂的草包。举例而言,他们的领袖──伊安·史密斯──”
伊安·史密斯日前才片面宣布罗德西亚独立,目前那个国家在少数白种人的统治之下。
“伊安·史密斯根本就是个劣货。他只配在索立修理脚踏车。除此之外,一无是处。”
维迪亚一面说话,一面眺望远方。午餐结束之后,他提议我们往邻近道路上走走,散散步。我们走上路之后,我才发觉,原来,刚刚他一直盯着一块写着R。 J。派特尔的招牌,他打算再度传布他的福音教诲。
店里的印度老板对我们说道:“嗨!”对着这个头戴丛林帽,一脚刚刚踏进店里的印度人微笑。“你们不是刚果人。我知道的。”
我说:“我们是从乌干达来的。”
维迪亚开门见山地说:“生意怎么样?”
“马马虎虎。人们有需要,我在这里独家供应很多东西。”
“你家里人怎么样?”
“那位就是我女儿,”派特尔先生说道,做手势指着货架旁边一位年轻女郎,女郎转身背对我们。派特尔先生站在堆满一大盆的食盐前面。“这个店都是她在管。我还得照顾许多其他生意。”
“哪些其他生意啊?”
派特尔先生说:“太多了,跟你也说不上来。”他嘴巴嘻开,发出一个近乎大笑的声音。“这里不过是一家小店。我其他事业占我时间多啊。还有房地产。”
“不过,钱在这里像废纸一样,”维迪亚说,“你又怎么应付呢?”
“我应付得来的。我办法多得很。”
“所以说,你一点也不担心。”
“哈!我日子好得粉呢。”“好得粉”,正是他说的。
他开始舀起一勺勺的盐,倒进纸袋里面,每舀一勺就喃喃自语。
“到了紧要关头的时候,你该怎么办?时局越来越紧张了,你也知道。”
派特尔先生说道:“我自有出路。”经过维迪亚一连串质问,他的神情也收敛严谨起来。他还在舀盐、自语,卷折着褐色纸袋,作响。“我不会有事的。”
“那你的女儿怎么办?”
“她也不会有事的。”接着,他停顿不语。他说:“失陪了。”就转身过去,不再搭理维迪亚。
我问道:“那么,你觉得怎么样?”
我们已经离开那家店铺了,闲晃在空旷的哥马路上,维迪亚像个军人一样阔步行进。
“他在撒谎。”
那个人讲的话,他一个字也不相信。
获得肯定(2)
“他一个蹦子儿也动不了。非洲人会占了他的店和他的货。他讲自己其他的买卖时,根本就在鬼扯。你看看,他又是怎么对待他的女儿的?逼她在那里工作。”
基伏湖映照着高湿低垂、灰色的赤道天空,呈现一片黯淡银灰湖面。沿着湖畔生长的树木,也因为天色昏灰,而显得晦暗而不透光。街上行人瞪着我们张望,虽然,身上穿着褪色制服的军人没往我们的方向多看几眼,只是重步行军过去,皮靴橐橐踏步,扬起一阵灰尘。他们的靴子与来复枪,式样老旧,看来却坚不可摧。音乐奏起,刚果歌曲听来很有巴西风味,马林巴与喇叭高鸣。军士、无家孤儿、野狗、鸡群,以及破裂的招牌,在刚果偏远的一角。
“他是个死人,”维迪亚讲起R。 J。派特尔,“他们全都是死人。”
之前,在坎帕拉与内罗毕,我曾经听他这么讲过。不过,当派特尔说他不会有事的时候,我倒是相信他的。而我也因为身处非洲之心而兴奋。在我看来,倘若你将手指捺在非洲大陆地图中央,那就是这个地方,哥马,泥泞的湖畔地区。我试着以维迪亚的目光看待周遭,不过,我办不到。我既不曾经历过他的生活,也没写过他的书。他决定的心意快如旋风:观察对他而言,就是拟定结论。我知道,不管我写些什么,跟他的观点都不会相仿。他不曾问我想法如何,说不定还是一桩好事呢。
“我很高兴,我也见识到这一点,”他说,“我想,我们该走了。”
我们再在米拉玛过了一夜,再度置身于纷扰争端的比利时人之间,堆满菜肴的餐桌,过于明亮的桌灯,接着,我们再度驱车前往鲁亨格里,直奔乌干达国界。
维迪亚说;“我想你一定会干得很好的。”我们即将到家,他爽朗多了,精神也显得振奋不少。
今年四月,我就满二十五岁了。我在非洲以外地区,毫无出版建树。我很渴望给自己的小说找个出版公司。我吞吞吐吐地跟他这么说了。
“别担心,”他说,“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要在四十岁以前就搂了一大堆钱。答应我,你绝对不会那么做。”
我答应他了,跟他保证,我不在日后十五年之间大发横财。
“先专注在你的写作。等你过了四十,没问题──你爱赚多少钱,就赚多少钱。”
维迪亚离四十还远着,不过,他讲起话来比我爸爸还老气。
我们继续开车,上上下下在基杰奇山丘。车身顺着七弯八拐,重新开上大草原。广袤无垠的非洲晴空下,我们经过大型野生动物与长腿苍鹭,驶过纸草丛生的沼泽。现在,一切看来都如此熟悉。
回到坎帕拉,在我的房子里,他还在我家做客,我满脑子都是他讲过的话,以及我想落笔写下的东西。我甚至连澡也还没洗,还来不及沐浴去除狩猎远行沾上的尘土,就急忙冲进书房,开始写了起来。
经过我的房门时,维迪亚探头进来一看,欢呼一声:“这就对了!”他很高兴,“以前我也是这样。晚上,有的时候,我们参加人家的晚宴回来,我就会直接进书房写东西,就像那样,我身上连外套都还没脱下来呢。”
他踱进书房,浏览散在一旁的稿纸。他上下颠倒地看着。我本想将纸张移正,方便他阅读,他却说:“不,我不是在看你的文章。我在看你这一笔字。”
他看得更仔细了。
获得肯定(3)
“是。是。是。”他点点头,“这笔字不像美国人写的。非常特殊。直率,知性。那就是你。”这话可比他的认可还受用。
一连数周,他都热切地讲着要离开乌干达,回到伦敦。在他临行之前,他送我一条他在英国买的领带。“当时,我就知道,我一定会碰到可以送这条领带的人。我想送给你。”领带崭新,非常细窄──那正是设计风格所在──而且还是橘色的。当时,领带还放在原装浅盒里面。我从不打领带,不过,我很感谢他送我这个礼物。在他临走当天,他又送我另外一个礼物。他详尽无遗地跟我讲述他做过的一个梦,梦中牵扯到他的弟弟,以及一桩他犯下的谋杀。我仔细谛听,他人一走,我马上就把这个梦记在我的笔记簿里。
看他离开,叫我难过。我就要失去我的良师,而他同时也变成我的朋友。他认真地看待我,对我而言,意义重大,而他待我犹如同侪作家,更鼓舞了我。除了他以外,没有人这样对我。不过,我不在乎,因为,我已经获得了他的肯定。
接着,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我在非洲从来不会想家,也从来不会因为所见所闻而沮丧绝望。我来这里是为了工作,而我也一直对这个饭碗,心存感激。我喜欢我的生活。我自给自足。有些日子,我是阿尔伯特·卡缪,在偏远的阿尔及利亚教书。有些日子,我是乔治·欧威尔,准备出门射象。也有些日子,我就是我自己,写些我自信从来没有人写过,可以惊动全世界的东西。不过,当维迪亚从恩特贝搭机离开之时,回程我开车回家,感觉非常寂寞,形单影只的寂寞感萦绕不去。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不再那么喜爱这个地方了。我开始以他的眼光看待非洲,以他的措辞评论非洲。
他相信我。他曾经说过,写作中人是如何写完学徒期限的。他说,我们要比过去所有的作者都来得自由。“我们一点也不受教条束缚,宗教和政治的教条。好好地运用这种自由。”我记得他多次凝视着我的脸庞(“人的一生写在他的脸上”),或是探索着我的掌纹说:“你不会有问题的,保罗。”他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的作品当中逐渐渗入喜剧笔调。那是我孤单寂寞所引发的效应,我也为之惊诧,作品却也由此注入充沛活力。这种调性取代了原先一本正经的写法,却后来居上,读起来更感确实真挚。我逐渐领悟,原来人生最真实的表述就是幽默,尤其是最扰人不安的幽默。非洲的种种纷扰,不是悲剧,而是闹剧。这就是维迪亚对我的影响。
友谊比爱情单纯,却更见深刻。朋友了解所有你性格上的缺点,并加以体谅。不过,更甚于此的是,朋友也是一个见证。我需要维迪亚做我的朋友,因为他能够在我身上,看出某些我自己也不明了的东西。他说,我是个作家。他以素来一贯的直率说起。那就是我的一切,因为,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我要做什么。
当然,当时我也浑然不知,我与维迪亚相识一场,竟然会在我的或是他的人生当中,占据如此重要的分量。不过,在我们相识多年之后,英国书评家卡尔·米勒(Karl Miller)在评介维迪亚一部作品时写道:“小说家保罗·索鲁与奈波尔相识在动荡不安的乌干达,就像在说某人与基钦纳结识在喀土穆一样。”
远足牛津(1)
敲门声响时,有人扣着门上黄铜基座上嵌着的马蹄门环,维迪亚不发一语。我们一同坐在前厅阅读。他就是可以做出听若罔闻的姿态──好比说,当他听见不受欢迎的声音时──就像他也有本事,摆出视若无睹的模样──正如他遇见一张不受欢迎的面孔一样。敲门声再度响起。维迪亚没听见,或是装做他没听到。我就起身应门。
西华──错不了的,一定是他。我认出他那头长发,以及“薇若妮卡·雷克”。他的年纪约二十上下,神情歉然,虽然,这种感觉可能是他那张轮廓悲伤的脸庞所营造出来的,清瞿削瘦的脸,或是因为他的双眼,眼睑半闭迷离,富有东方风情,不像印度人,反而像东亚人。他的五官只符合我对他所了解的一项事实:他研究中国文化。
维迪亚从不应门,也很少接电话。我曾经问过他个中原因。
他说:“本人不喜欢意外。”
西华踱进门廊,一面说着:“你是保罗。”
维迪亚站在客厅招呼他,说道:“你把我们寄给你的那件外套拿去干什么了?”
“我比较喜欢这一件。”
“是嘛。”维迪亚说话的语气,完全流露出彻底的轻蔑不屑。
西华穿着寒伧,完全是学生样儿,一件褴褛外套,圈着毛了边的围巾,鞋子的鞋跟磨损,鞋头给踏扁了。帕特见了不住叹气,她也跟着维迪亚喊他西温,然后,她像个没信心的老姑妈一样,吻了吻西华。接着,我们就一块儿喝茶。
西华手指纤细修长,当帕特将饼干碟子递给他,他也伸手取用时,看起来就更加彬彬有礼了,而当他挟着香烟,吞云吐雾,双手也更富于表情了。此外,他的手势与动作,不知怎地,总是暗暗透露着无精打采与疲惫不堪。这种倦怠感尤其明显地表现在他垂头丧气的坐姿,以及他走路的样子上,他步履歪斜,踢着鞋头,拖着脚步。他肩头浑圆,而当他若有所思的时候,他就比着纤巧、香烟熏黄的指头梳理长发。
维迪亚说:“我们昨天等了你一天。”
他对西华不假辞色,不像个兄长,反而像个父执辈。两人之间年龄差距显著,十三岁的差异,处世态度也迥然不同,维迪亚暴躁乖戾,西华像个大学混混。不过,西华好像也不为所动。
他说:“这话要说就长了!”然后哈哈大笑。他笑得欢愉,鼓动你参与同乐,欣赏这个无药可救的笑话,完全不可信的借口。
维迪亚走回他的扶手椅,坐下。他填满他的烟斗。他点燃烟斗,吞吐了几口。帕特担忧着茶点茶盘的琐碎小事,起身离开张罗之时,维迪亚说:“告诉他啊,保罗。”
“说什么?”
“告诉西温,你跟非洲女孩的事情。”
西华问道:“什么关于非洲女孩的事情?”一径傻笑着。
“告诉他啊,保罗。”
我说:“说我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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