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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地铁-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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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停顿了一会儿,马上在旁抱住了他,拼命地按下了他的手,把一张叠得工整的信纸递给我:“你快跑下楼,叔叔喝多了,别管他。这是你妈的遗书,你给我保管好。”
我接过纸展开,上面是黑色墨水笔和蓝色圆珠笔夹杂着的字,是妈妈的笔迹,总共却没几句话。
顾不上看字,小调又坐下来穿好鞋。经过爸爸那个发酒疯的朋友旁边,我恨不得反手打全世界的酒鬼每人一耳光,帮他们清醒。
24
也许就是从这一夜开始,总是无端地,反复做类似的梦。辗转不同的场景,却模糊不清,面前总有挥不散的烟雾——隐约众多的人影围聚在潮涌的岸堤。那逐渐成势的热闹,和着宽阔有力的节节鼓声,汇作喧腾的节奏;水被搅沸成激流,自西向东,湍急流淌。
遥遥领先的疾舟船头,沉着击鼓的矫健身影。看不清面容,却看得见那阒黑的眸;迷雾缭绕的翠华山谷。岚亭的轮廓,溪涧边隐现。白云出岫,霞色无限。不知名的素淡小花布满山涧,空气里弥漫轻淡恬美的香气。一派生机勃勃的盎然景致。
亭间伫立的颀长身影,纯白衣袂在风中静静游曳。看不清面容,却看得见那阒黑的眸;
蜿蜒缠绵的深邃古巷。青雾浓烈旋漾,混和朝阳的温柔辉光,漫延在湿漉的石板路上。
晨巷那头,悄然守候的执著身影,默默遥望东边的方向。看不清面容,却看得见那阒黑的眸;张灯结彩的偌大宅院。屋内残烛的光点飘摇,虚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湮灭。缀珠凤冠,纹金霞帔,红缎蟒袍。湿痕沥沥。
长廊里落寞的身影,凭栏仰望墨色天幕。残月高悬。看不清面容,却看得见那阒黑的眸;夜色弥漫的荒芜街道。空寂的低唤声嘶哑,却不肯停歇,一径飘荡在无人回应的桥头。
急流上陈旧的石桥陈旧,秋风里瑟然的身影憔损。看不清面容,却看得见那阒黑的眸……
那阒黑的眸,是墨色中清亮的星,有最澄澈的光芒。
心底,有柔情掠过,平静而温和。但同时,也深刻地感受着一份哀楚,凝嵌在那对眼眸的最深处。那忧伤逐滴渗透心脏的每一道纹路,绵延,磨折。
乍然梦醒。我睁开眼剧烈喘息,额上是蒸腾不掉的汗,没有温度。眼前仍旧翻搅着茑萝交织而成的鲜红,浓稠,积郁。
梦里的细节,醒觉时已或忘大半,徒留那整片整片的茑萝,清晰得仿似在身畔盛绽。
茑萝,茑萝……
脑中再次骤然闪过断裂的画面,如同被划伤的电影胶片。支离,纷乱。但耳边原本恍然的声音却突然变得异常清晰,反复吟叨的话仍是那句……
第二层抽屉。第二层抽屉。
手指无力地抚过水晶冰棺,面容安详的母亲在里面沉睡得彻底。她的内心是柔弱的,但是走得坚决,刚柔并济就分裂成两种人格,得不到解放,最终还是散化在记忆中。小调坐在旁边,展开遗书,上面只有这么几个字:
这个家真的很难再撑下去,真的很难撑下去。
又看了一遍,还是这几个字,而父亲不知何时蹲在我旁边,猛抽着廉价香烟之前,颤颤地说:
“都是我不好。家里本来情况就不好,我除了喝酒,其他什么事都不管,还欠了一屁股的债。你妈是个善良的女人,她小时候被‘文化大革命’给耽搁了,没念成书,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了你身上。从小学到高中,我们送你念的不都是最好的学校?那些学校的捐资费、点招费、建校费、水电费、实验费……我们哪项没交?这些巨款压在我们的肩上真的很难承受,好不容易精打细算,粗茶淡饭,就盼着你出人头地……”
我强迫自己安静地坐着,听爸爸说完,抬头看着天空,天是那么的蓝,那些鸟儿不需要母亲叫唤,都会乖乖地飞回小窝。
小调的嘴唇边上已经多了一圈稀落的胡子,下巴浮现出一种虚幻的颜色,铁青铁青的。母亲的笑容从来没有被我的记忆拼凑完整过,如今竟纷纷破碎在风中,将苦涩一笔勾销。这是为什么?我想问天。天很悠闲。天不语。
舅舅把我搀起来,小声说:“小调,振作一点,哀礼就要开始了,快换上孝衣!”
“舅舅,我妈真的是因为得了胃癌熬不下去的?”
“唉,其实你妈妈两年前就被查出有这病了,这次去复查进一步恶化了。”他说,“为了不让你们担心,除了小姨和我,你爸爸也是刚知道不久,病历还在我家里。”
25
今天的这个声音已经太清楚,仿若近在耳际低吟,越来越强烈。似乎在竭力抗议着我之前对她的漠视,让人无法再逞作忽略。
随手抓了件衣裳披上肩,我翻身下床,蹑手蹑脚地唯恐惊动已然熟睡的父母。
决定从就近的矮柜开始,逐个打开排序第二的抽屉……一直到最末的那个。
这是最后一个位在第二的抽屉。光洁的表面,棕色微红,有极细致的螺旋纹理,清晰且流畅。我注视着她,却迟迟不肯把手伸向握柄。莫名的游移。接近答案的惶恐,有被当堂阅卷的慌张。
深吸口气,反正答案总要揭晓。我把她慢慢拉出,一直拉到最敞开的位置。抽屉里,只平躺着一件东西——半透明的精巧包装袋。封口处是失了胶的贴纸。
刹那有一种感觉,仿如顿悟。以往不经意的独立片断间似有关联,只是目前,接口不明显。就好像打乱了的拼版,弄散了最始,与最终。
我把戒指重新取出,映着床头淡橘的光凝注——
戒面茑萝的羽状叶纹雕琢得极为精细,甚至可以清楚看见细薄叶片间的层叠与纠错。五星花蕊,有半开的,有盛放的,但同是娇弱却倔强的姿态。指环微蓝的银亮光泽,把花与叶衬得极有质感。
自从经过上次手指不期然的隐痛之后,我就把她随手关进角落的抽屉里。知道疼痛的原因并不可能是尺寸的不合,却也没再作追究。我是随缘的人,不勉强,不苛求。如果与己不谐,那么欢喜也是无济。并且,我又是一个很少翻阅旧物的人。拒绝缅怀是因为还远没走到迟暮的年岁,要夕拾也未免太早。现在所要做的,就只是埋头往前走。也只能是埋头往前走。
于是日子久了,也就淡忘了。无所谓可惜,缘轻缘浅而已。人与人如此,人与物,亦如此。
不过,难道说,那个连日来反复出现,让我想把她当成耳鸣都不能的声音,就是为了要我重新提起对这枚戒指的关注?
忍不住笑,嗤嘲着自己的想像丰富。但讥笑不过一秒,就陡然记起那个老板将指环递给我时的踌躇举止,以及他欲说还休的神色。
还有那字条。
我记得最后是将她叠进了钱夹。
在钱夹的暗袋中找到了她。纸条的字迹依旧清晰,尽管说,我并不能看懂上边的文字。
这本是一双对戒中的一枚,在你确定自己不能帮助她寻觅原本相属的另一半时,请将她转手,在最短的时间,以任何的方式。那么,纵然你没能成全她的冀愿,也将得到她的祝福。
把字条翻转到又一面——
不怕尘世的流离颠沛,只怕一停下寻觅的脚步,就失却寻获的可能。
楚博把纸条递还给我,没有追问来处或原委,只是一径地陷入沉默。脸上有恍惚的表情。失神的眼瞳。
世间就是有这么多美丽的传说。在传说里,有柔情的深种,有执迷的期守,有不悔,有追随。嗔痴得彻底,却让人直觉地愿意去相信。哪怕她就只是传说,也能平添出几分暖意。余温袅袅。
这些,在我们这个人迹深重的年代,已经鲜少存在。
你会去找吗?楚博看我的眼神幽幽然,是深潭中静邃的水。他的口吻比起疑问来,更趋近于陈述的肯定语气。
于是我说,是,我会。因为我想试着去相信。
小姨坐在遗像前,低头默默地给我的妈妈烧纸钱。
幕布下的道坛里,锣鼓声越来越密集,那些香火与蜡烛的烟雾蒙蒙缭绕,缓缓缠过在场的每个人,猛烈的阳光尽管被黑色的布帘抵挡过,热浪仍一层一层荡漾开来,感觉炙热。人们在这里就像被放在密不透风的蒸笼里,喘不过气。
一个中年男子将浓密的头发都往上撩拨,全部塞进一个假发髻里,又套上一件十分完整没有破洞但是脏得很的道士袍,坐在一旁的长条凳子上看手表,口里数着“一、二、三、四”。见时辰已到,便站起来,左手摇晃起古铜铃铛,右手拿着一张黄纸,绕水晶棺转了三圈,接着用一种抑扬顿挫又惊天地泣鬼神的语气,开始念念有词。
我跪在这里,麻木地听着号令,站起,转圈,跪下,磕头;又站起,转圈,跪下,磕头……法师密密的咒语听得我唯恍唯惚,小调快要被封了路,一片空白的大脑指挥不了身体的周而复始。在人生的漫漫长路上,走得最急,离得最远的,往往是与最亲密的人在一起时的最美丽时光。每次妈妈打我时的伤口,此刻逐个逐个在眼前浮现,我不期盼再被打一次,却怀念起妈妈每天傍晚拖长了声音叫我吃饭,尽管说那音调并不温柔。
我不知道小调的母亲的灵魂已经飘到哪里,能否看到这一切,看到他的儿子在思念她。如果我能够找得到她,我会奋不顾身飞去追随,如果我有一双翅膀的话。想到这里,我的悲痛说不出来,一滴泪水骨碌滑下。法师念叨的语气渐渐平淡成一杯白开水,被他自己喝了一口又一口。连续的法事已经做到第五天了,除了吃饭和睡觉,还要继续两天才结束。七天之赎,别人告诉我这叫超度亡魂。但我是无神论者,我不相信这样的超度,对帮助母亲的灵魂顺利抵达天界有任何帮助,如果说人真的有灵魂。
法事第七天。爸爸已经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掉了,好筹办完这庞大的葬礼,加上亲戚朋友们的慰问金,终于撑到了最后一天。前来吊唁的人依然很多,我都叫不出谁是谁,但是他们都说小调这么高了,认不得了,可见平时跟我的家里根本已经很久没有来往。人心涣散,除了我,跟着法师的口令下跪的人越来越少,有人干脆就在旁边拿着砖头似的手机嚷嚷,声音比法师的都要大不少。小调心想,你们忙就不要来,我不稀罕这所谓的礼数。
法师让那些跪久的人都去休息一会儿,摇了摇头,也许是感叹人心不古。他依旧温吞地摇晃着铃铛,清清嗓子,唠叨起小调已经渐渐熟悉的字句:
“盘古开天辟地,女娲抟土造人,四氏生火出谷,黄帝鏖战蚩尤,尧舜谦和禅让,大禹一心治水,精卫衔石填海,孟姜女哭长城,文王访贤姜尚,幽王烽火戏诸侯,墨子创墨家学派,荆轲见匕刺秦王,苏武雪海牧羊,李冰修都江堰……”
这么多天念的竟然是这些,我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起身子拽住那法师:
“这么多天来,你念的全是这些?”
“你懂什么?你以为我们念什么?”
“不管是什么,但是你念的这些跟我妈的死有什么关系?”
“当然没关系啊,我们做这行的,从做学徒开始念的就是这张纸上的字了,念了几十年了。孩子啊,这就叫超度亡魂,让先人在天之灵早点找到轮回的轨迹……”
“你不要念了!”小调打断了他的话。
“什么?”法师愣了一下。
“请你不要再念了!你给我不要再念了!”情绪激动,我的声音很大,全场都安静了,大家都瞪着我。
幕布外面的天空自远而近转换成黑色,与这里的夜晚合二为一,惊天动地,公众的盛怒如同火山口喷出的灰漫延,天昏地暗,大家都朝着我指指点点:
“真是不孝啊!”
“就是哦!以前他妈活着的时候就常常跟她吵,他都被他妈打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我都亲眼看见好几次了,他妈妈啊,一定是被他气得自杀的。”
“没想到现在他连死者的丧事都不让做,叫灵魂怎么安息啊,作孽啊!”
“你给我马上走开,这些天的钱都付清楚了没有?”我不在乎这些恶毒的无知的言语,竭力控制住自己,对法师说。但是小调的眼红红的,快要喷出火来。
“好了,都付过了。”法师说完,招了招手,几个几天来一直跟着他作法事的小青年就全跑了,这灰溜溜的情景让我想起那天两个抢劫的歹徒,不知道他们被抓住了没有。
小调把荒凉的瞳孔收回来:“大家都可以走了!该忙什么忙什么去!”
我深深鞠躬,但是俯下身子时觉得小调的表情一定凶神恶煞。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看着我,包括我的父亲、舅舅,以及小姨,也许他们只是从没见过对他们来说这样无礼的丧事。正在空气相当凝重的时候,敲锣打鼓的几个老头儿也起身整理东西,脸皮被气得红一阵白一阵,小声说:“我们的钱还没算完。”
舅舅起身拉他们,却拦不住,掏出钱包给他们算了钱。唱戏般的全班人马都收拾好就走了,留下停留在桌面上几杯浓浓的茶,冒着丝丝连连的白汽,圈圈圆圆。
最后剩下的人站成两排,朝母亲的遗体鞠躬三次,都纷纷推托有事走了,父亲和他们一个个握手,还大声招呼他们两天后再来喝答谢酒。我几乎从没见过父亲流露过失去爱人的痛苦,或许他经历的苦难过多,已经麻木到习惯把悲伤就地埋葬,不再去想,叫人不晓得怎么去安慰,只好也只能让他这样吧。
到最后,只剩下爸爸、舅舅、小姨和我。过不久,大雨再也熬不住,终于倾盆而下,似乎在冲刷着什么。我们四人连忙在雨中找遮雨的塑料布,找不到,小姨又骑车跑到很远的商店里买,简单拼凑起来后密密联到幕布边上,雨水很大,但是没有一滴滴到棺材上,小调的妈妈在里面睡得很好。
傍晚,雨停了,一轮新月挂在柳梢头。我在月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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