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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地铁-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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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由自主地骨碌骨碌往酒杯里掉,稀释里面残留的浓液。    
    渐渐扩张的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呢,那些深褐色的化学液体此刻应该都在里面找地方,期盼好好地做一场放肆的健身吧。    
    仿佛许静就在小调的面前,离我一个牵手的距离,总是生怕不拉住她,就会永远告别。    
    许静,知不知道,和他在一起,你最多也只能是陪陪他而已。    
    许静,知不知道,和他在一起,你最多也只能是冷落我而已。    
    浑身发热的小调,低着头往前走,掌握好平衡,再往后退。脚步如此凌乱地反复移动了几次,再次抬头望去,许静不知何时已经转身不见。    
    “回来……”    
    我喊得声嘶力竭,正如叶小娴所说的,小调什么都不够好,现在一定是我喝得还不够多。    
    中年人又递来一杯,小调一挥手说,别碰我,见到酒杯里晃荡着的又是酒,便努力伸出手去接。    
    在歌声四处飞舞的V7里,大合唱没有预兆瞬间静止的刹那,只听得“砰”的一声,啤酒杯还没跌坠到地板,整个世界就在我的空空如也的手心里完全粉碎了。    
    


正文第十四章 装聋作哑一种幸福

    42    
    第三个啤酒杯跌坠到地板,发出沉重的声响,破裂。第四个跟上。    
    从咽喉到胃,每一寸都在灼烧,沿着烈酒经过的轨迹。每一处迅疾焚积成势,昭告着下一秒的喷薄。    
    扶不住桌沿,摸不到物事的轮廓。我只知面前环舞的光线越来越稠密,一团团。缠绕,围困。交织成笼。    
    感觉到痛苦,亟想大哭一场,却找不到泪。原来泪已被酒精蒸干,挥发成灰。    
    这样可以了吗?你总不会真想弄出人命吧?    
    已经没有气力抬头,音若游丝,说话变艰难。但我依旧可以感觉到那男人的游移。然后,他忿忿地甩门离去。    
    纤薄的玻璃门震荡着摇曳,仿佛下一秒就会粉碎。    
    摸索着吧台边沿路到墙际,用最后的一分气力推开门,灼热在胃里发酵,翻滚着,承受不了。    
    那酒,我是整个屏气吞下的,吞咽的过程仿若两个世纪般漫长。恢复吸气的那一刹那,我几乎被酒精浓稠的干烈气味溺毙。我不知道他究竟在这个四百四十五毫升的啤酒杯里掺了几种酒,我只知道他倒进去的都是放在阿Sam左手边的酒。    
    那是他习惯放烈酒的位置。    
    一阵痉挛,我仰靠到黑暗的墙角。后背接触到花岗岩墙壁,瞬间冰凉,不留情地侵袭,但这窸窣的战栗远较不过抽搐的剧烈。    
    跌坐在冰冷的地板,整个人被掏空。胃里的翻滚到了尽头,来不及平静即刻开始疼痛,剧烈的疼痛没有缓歇。    
    我用力环抱住自己,以为可以挺过,就像原来无数次一样。可这一次,我错了。    
    一只手臂拉住了我的左手,在我后仰倒地之前。我看到那上面的鲜红色伤疤,在临近手肘的部位。    
    在我晕厥的最后一秒。    
    小调拉住了那个女孩的手,却阻止不了她深入昏迷,反而在她无力地倒下时被拉拽到跌坐在地。    
    四周静悄悄的,黑得很彻底,与外面的世界格格不入,仿佛被打过镇静剂。但外面的喧闹和光线却不放过这里,不断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渐渐将最后的沉默也吞并掉。树欲静而风不止,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让人觉得危险的事情。我拍不醒她,只好试图背着她离开这里。好不容易将她扶上了肩膀,还来不及站稳就开始摇晃,迈出一步后打了一个趔趄,于是和她双双重新跌倒在地上。    
    就这么并排躺着,天旋地转,无数颗星星交替着闪闪发光,它们的影子快速重叠起来,再慢慢分开,如此反复,摇摇欲坠。    
    原来夏天的夜晚也会很冷,我抱紧小调的身体。在自己并不漫长的生命里,不断有人进来又出去,出去的再也没回来,小调的心房从一个小小的旮旯,渐渐被扩建成一个一直开着门的庞大的客厅。我拿出自己的全部接待来临的客人,欢乐散尽之后,不请自来的孤寂会模糊了视线,兀自在庞大的客厅里翩翩起舞。那舞步得寸进尺,纷乱不堪,让眼泪落花流水。    
    一个人的眼泪只有自己珍惜,旁人不会在意。    
    恍惚中,疼痛中,我又看见眼前的这个女子决绝地替我挡下了第二杯酒。    
    当第三杯酒不怀好意得特别明显的时候,小调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手已经伸出去接,酒杯却在三只手的争夺中先爆碎了。那些碎片拼凑成一个画面:在倒挂的空酒杯中充满残缺的笑容,如同这情感一直纠缠不清的世界。    
    那只突然插进来的手,就是眼前这个女子的。而那个可恶的中年人又迅速倒好了一杯。    
    我看不清楚酒是怎么进了她的肚子的,那杯子从她的手中滑落,跌到地板上却没再破碎。    
    小调茫然追逐着跌跌撞撞往外走的她,两个影子就在墙壁上慢慢摸索着,一前一后,手心里的汗化成水印,从吧台一直延伸到这建筑外的墙角,停留了很长时间,才逐渐淡去。    
    我庆幸的是这么猛烈的酒精仍然不能摧毁小调的意志。这意志就像一个尚未完工的城堡,它坐落在一个无名的孤独岛屿上,只有赶在风刮得乌云翻滚之前,拼命地添砖加瓦。不幸的是,小调把来过这孤城的许静也关在了堡垒里面,而实际上她早已不在。觉得今生不再的小调,每次收工都要把自己困在堡垒里想许静好几遍,以为她还会回来,全然不顾许静最多早已经是这城堡墙上的一幅画,不再生动。    
    我将思念和痛苦尽力压缩,为了完全维护这份思念,连同痛苦一起保留,没人能理解小调的沉默。    
    如果一切都能像拍电影一样,觉得活得不够好就重新来过,那该有多好。    
    小调凑近这女子的脸,她在我眼前双目微闭。我伸出手去小心测探她高耸的鼻翼下方,呼吸尚存却气若游丝,脸色有一点苍白。应该是睡着了。如果不是她替我喝下第三杯酒,现在她会游曳在这人间的哪里呢?绝对不会是这里。而小调还在这人间吗?    
    昏睡了的她什么都不可能去想,看上去睡得很幸福。不像小调,身心疲惫。    
    “疼……”    
    我一惊,摸摸她的额头问道:“疼?哪里疼?”    
    “疼。”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双手紧紧捂着胃的部位。我手足无措。在她美丽姣好的脸上,那两道修长的眉毛紧拧得我解不开。细密的汗珠一滴滴渗出她的额间。    
    “不要怕。”头重脚轻的小调支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抱起柔弱娇小的她,“告诉我,医院在哪里?”    
    风暖暖地吹。她没有反应。    
    推开病房,一股浓烈的乙醇味道扑面而来,此情此景,令小调胃里稍稍平息的酒液立刻兴奋地苏醒,在它们与空气中的酒精对接之前,我拼命扼住自己的喉咙,把小调往后倒推出五六步。空洞的脚印退出病房,走廊的白色墙壁让后背靠上,我大口大口地咽下口水,双手按在膝盖上深呼吸,裤子的膝盖部位立刻显出十个深刻的指印。    
    左边的一个白衣天使关切地看着我,小调的左手离开膝盖在空中摆了一摆,说我没事。而在被酒精膨胀所催生的作用下,小调无意之中看见手腕的内侧,覆盖了薄薄皮肤的伤疤越来越鲜红。那场搏斗留下的印记,至今仍未痊愈。一如许静占据在我心里的位置,赶都赶不走。    
    不敢再进病房的小调看了一眼里面的女子,她已经睡得很安稳,我于是放心了。    
    小心翼翼地阖上门,我再透过病房外厚厚的玻璃看着她呼吸均匀的脸庞,她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修成弧形的刘海刚刚到眼睛的上头,盖住了眉毛,让整个世界都变得安静无比。一根垂吊着的塑胶管正一滴一滴把无色的药水无声输进她的静脉,一段一段,像片场里帧帧拉着的被曝过光的胶片。    
    清晨的光线如同一盘散沙失去地心引力,在漫游中下降,透过走廊右边窗户的遮掩,只在小调的侧脸打下斑驳的亮点。    
    当我睁开双眼的时候,左边的太阳穴清醒地跳动着。一列列水晶般剔透的细胞在血管里从容滑翔,纷纷汇聚向大脑去重新组织结构。一切疼痛消失得无影无踪,全身的血液像井水被明矾沉淀过般地清晰,有一种被释放得特别轻松的感觉。小调逐渐明朗的视网膜里,搜索出一组重新安排过序列的记忆,跃然眼前:    
    今天是八月十二日,海哨和我要去接一个新剧组。    
    V7,我非常喜欢的环境,一夜之间成了小调为找到海哨而不得不来的地方。    
    海哨在一个高架红椅上来回转圈,一句话穿过缠绕着他的一大团青色烟雾,向小调直冲而来:“你在搞什么啊?”    
    小调避开那圈烟雾,低头时的眼角不知瞥向了哪里:“昨天晚上……”我相信金海哨一定有能力接下去。    
    “昨天晚上的事你就别提了,我已经都知道了。”海哨甩了甩杯中的红酒,带着一种挖苦的口吻说道,“六瓶俄罗斯原装伏特加,两瓶一九七八年的法国葡萄酒,全被你一个人包了。酒钱你还没付呢。”    
    小调忍不住激动地站起来:“是别人逼我喝的,怎么全算到我身上?”    
    海哨从裤兜里翻出一张信用卡,我没有想到一向说自己赚多少花多少的他也会存钱。接下来他前往一个包厢,示意我不要跟过来,进了包厢之后,阖上门的空间里很吵,小调没用心去听,听不清楚。酒吧不是小调可以来的地方。    
    海哨和小调走出V7的时候,我又转头望了这酒吧一眼。    
    “没想到叶小娴已经结婚了。”我低头轻声地说。小调不会这么快就爱上一个人的,许静才是我的最爱,最爱只有一个。我对叶小娴的感觉,就像她自己所说的一样,一开始就仿佛是认识了很多年的普通朋友,只是不小心超越了普通朋友的关系。但是我不打算对海哨解释什么,随他怎么想吧。    
    海哨对我的话嗤之以鼻:“还想着小娴啊?她不会再见你了。人家从杭州到上海,在这里混的几年也不容易。我好心劝你一句,以后啊不要再随随便便就爱上一个人。越是有感觉的,往往越是你不能长相厮守的。相信我,小子。”    
    我无言以对。海哨顺手搭上小调的肩膀,说他给小调在新剧组里接了个角色,非小调莫属,让我下午去试镜。    
    再一次从银行里出来的时候,小调已经从一个万元户重新沦落成身无分文的穷光蛋。把钱转到海哨的信用卡里之后,我不得不再去接临时演出的角色,为了吃饭,为了能住在那些散发着老上海气息的公寓里。    
    海哨开车把小调送回医院,就去剧组报名单了。当我在医院里为叶暮办了出院手续,和她一起走出来的时候,阳光已经相当猛烈,风被热浪层层剥离后凝固,微弱得四平八稳,整个大路上没几个行人。    
    叶暮好像有点挡不住这阳光,我便拉着她在人行道的最里面走。那里有高高凸出的华丽屋檐,在大片阳光下投出一道狭长的阴影,正好带来些凉意。    
    “我是,陈小调……”走了一会儿,叶暮问起我的名字,小调低着头说。    
    她的右拳轻轻握紧,闭起了眼睛,仿佛在思索很重要的事情般,顿了一顿,终于说:“陈小调?好耳熟啊……你就是在篮球场里会飞的那个?”    
    “什么在篮球场会飞?”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小调仿佛早已脱离了时空,总是跟不上别人脱口而出的思绪。    
    “在我们学校的体育馆里啊,我读大三的时候听说过你的名字的。”    
    小调万分惊讶。我永远都想不到眼前这位居然是大我两三岁的校友。经过了这些年,大学生活的大部分情节早就模糊不清,唯一清晰的是我对许静的情结。这情结让小调至今想起仍心跳不已。    
    “你的篮球真的打得很棒啊。可是后来,你是不是打架……”    
    “够了。小调过去的所谓荣耀和耻辱离现在很远了。都过去三年了,不,都过去四年了,和现在的我无关。别再提了好不好?”    
    上海正午,我在街角斑马线的红灯前甩掉了叶暮的手,朝她作出停止说话的手势。    
    一缕风拂过叶暮清秀的脸庞,到了小调面前已经没有任何方向感,像酒喝多了一样。一丝刘海在她的额前飞舞,她的瞳孔里有一双红色灯光在持续荡漾。叶暮久久地凝视着街对面,当我发现绿灯闪耀的时候,她头也不回地径直走了过去。从她口中吐出的一句话在我耳边经过,没有任何依附,向后逝去。    
    “可是从你的眼睛里,我只看见许多本该过去的东西过不去。”    
    那缕风回心转意到旧地重游,却发现叶暮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转眼就变成一股愤怒的大风,交叉盘旋在一旁的小调的左右。    
    我的心正主动地一点一点在变硬,原本想将心中的城堡建筑得更牢固,不料风带着叶暮的这句话,从围墙的缝隙里来回穿梭,很快就令固若金汤的城池不堪一击。风全部进入城堡后,在中心的空地上重新凝结成团。构成围墙的成千上万块砖头分崩离析,腾起的灰尘笼罩着方圆百里。许多碎片在城堡中心的低空原地漂浮,但是很快就把持不住,跌落成更破碎的微粒。    
    风一鼓作气,倏地冲进我的心的最深处,将那幅画着许静的画从墙上一下子卷起。我的心被揪紧了,眼睁睁地看着强大的气流挟着它一飞冲天,朝西南方疾速游走。我来不及追赶。    
    这么久我都没有找到许静,那幅画也一定会飞到小调永远都找不到的天涯某处,当它在我的眼里远远地消失成一个点之前。    
    时间过得既快又长,许静只是冻结成一个名字,曾陪着我快乐地度过小调最不甘寂寞的时光。如今那带着稚气的面容已经没有。我只记得个子很高的许静,一直都跟小调在大学里的时候一样,仿佛一个孩子任性得执意要让每个人都为她心疼。那么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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