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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论日本-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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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它只取了猿乐中比较严肃的一部分,原来还有些轻松诙谐的一部分收容不进去,这便分了出来,独自成功一种东西,就是狂言这种喜剧了。    
    狂言与谣曲同出一源,所以也称作“能狂言”,照例在演能乐的时候,在两个悲剧中间演出,不但可以让能乐主角来得及改换装饰,也叫观众看得不单调。但是话虽如此,狂言的性质还是独立的,而且与谣曲相对,更显出它的特质来。谣曲用的是文言,它集合中国日本和佛教文学上的词藻典故,灵活地安排成一种曲词,需要文化有程度的人才能了解,狂言则全是当时的口语,与四百年后的今日当然颇有不同,但根本上还是相通的,这在语言研究上也有它很大的价值。至于内容上,两者的不同更是显著了。谣曲的脚色都是正面的,英雄勇将,名士美人,都各有他们的本色,至于高僧大德那自更不必说了。狂言里的角色正和这些相反。武士是时代的宠儿,坐在幕府里代做天皇的将军便是他们的头儿,其次是占有多数土地的“大名”(译文中称作侯爷),他手下还有许多武士,都是骑在人民头上的,如说平民对他们“不敬”,便可以斩杀勿论。他们实际上是人世间的虎狼,可是在狂言里出现时,却都显得有点像是猪狗了。太平享乐消磨了他们的凶悍气,武士变得怯懦,荒唐愚蠢。例如侯爷出门没人跟随,强迫过路人给他捧刀,等到那人拔刀在手,便都吓坏了,蹲在地上学斗鸡和不倒翁的样子(《两位侯爷》)。或者出去赏花,学做吟诗模样,却全都搞错了(《侯爷赏花》)。又或和蚊子精摔跤,被吹得两眼发昏,跌倒在地(《蚊子摔跤》)。和尚们都由名僧变成了贼秃,大抵因为犯了色戒,被徒弟揭发,弄得下不了台(《骨皮》等)。头陀在日本称“山伏”,是神道教的修炼法术的人,也是庸碌无用,偷吃柿子,被人家侮弄(《柿头陀》),有的还连看见一只蟹和一只猫头鹰,也都没有什么办法。鬼神本来是可怕的,这里也都成了喜剧的脚色,雷公从空中失脚落地,跌坏了腰骨,要庸医给他打针,而且打得啊啊地叫唤,这才能够飞上天去(《雷公》)。蓬莱岛的鬼于过节时到人间来,迷恋女人,被骗去了一切宝贝,末了给豆子打了出来(《立春》)。《连歌毗沙门》是一篇圆满结局的喜剧,主角毗沙门出台来也是小丑似的样儿,用矛来切开梨子,恐怕锈了,问信徒们要磨刀费,又说梨子流出许多汁水来,算作他的所得,这虽然都说是玩笑话,但却讽刺了主角毗沙门的市侩口气。此外如夫妇反目(《石神》),翁婿打架(《船户的女婿》)等也收作材料。    
    这里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便是狂言与民间故事的关系。如上边所说,有许多事都是社会上的实相,不过由作者独自着眼,把它抓住了编写下来,正如民间笑话情形相同。一方面有愚蠢无能的人,一方会也有狡狯的,趁此使乖作弊,狂言里的大管家即是一例,对面也就是侯爷那一类了。我们说到笑话,常有看不起的意思,其实是不对的,这是老百姓对于现实社会的讽刺,对于权威的一种反抗。日本儒教的封建学者很慨叹后世的“下克上”的现象,这在狂言里是表现得很明显的。    
    日本的民间故事与笑话后来演变成为“落语”,发达很早,狂言有好些篇看来便是从此取材的。本书中所收的《三个残疾人》,《人变马》,《附子》,《狐狸洞》,《骨皮》,《工东》以及《养老水》,可能都属于这一类。狂言的特质是滑稽,但是这安排得很有工夫,不显得恶俗,特别很少色情的成分。正当的民间文学是壮健的,这正是一个很好的例。    
    


第二部分俗曲与玩具

    我不懂戏剧,但是也常涉猎戏剧史。正如我翻阅希腊悲剧的起源与发展的史料,得到好些知识,看了日本戏曲发达的径路也很感兴趣,这方面有两个人的书于我很有益处,这是佐佐醒雪与高野斑山。高野讲演剧的书更后出,但是我最受影响的还是佐佐的一册《近世国文学史》。佐佐氏于明治二十二年戊戌刊行《鹑衣评释》,庚子刊行《近松评释天之网岛》,辛亥出《国文学史》,那时我正在东京,即得一读,其中有两章略述歌舞伎与净琉璃二者发达之迹,很是简单明,至今未尽忘记。也有的俳文集《鹑衣》固所喜欢,近松的世话净琉璃也想知道,这评释就成为顶好的入门书,事实上我好好地细读过的也只是这册《天之网岛》,读后一直留下很深的印象。这类曲本大都以情死为题材,日本称曰心中,《泽泻集》中曾有一文论之。在《怀东京》中说过,俗曲里礼赞恋爱与死,处处显出人情与义理的冲突。偶然听唱义太夫,便会遇见纸治,这就是《天之网岛》的俗名,因为里边的主人公是纸店的治兵卫与妓女小春。日本的平民艺术仿佛善于用优美的形式包藏深切的悲苦,这似是与中国很不同的一点。佐佐又著有《俗曲评释》,自江户长呗以至端呗共五册,皆是抒情的歌曲,与叙事的有殊,乃与民谣相连接。高野编刊《俚谣集拾遗》时号斑山,后乃用本名辰之,其专门事业在于歌谣,著有《日本歌谣史》,编辑歌谣集成共十二册,皆是大部巨著。此外有汤朝竹山人,关于小呗亦多著述,寒斋所收有十五种,虽差少书卷气,但亦可谓勤劳矣。民国十年时曾译出俗歌六十首,大都是写游女荡妇之哀怨者,如木下太郎所云,耽想那卑俗的但是充满眼泪的江户平民艺术以为乐,此情三十年来盖如一日,今日重读仍多所感触。歌谣中有一部分为儿童歌,别有天真烂漫之趣,至为可喜,惟较好的总集尚不多见,案头只有村尾节三编的一册童谣,尚是大正己未年刊也。    
    与童谣相关连者别有玩具,也是我所喜欢的,但是我并未搜集实物,虽然遇见时也买几个,所以平常翻看的也还是图录以及年代与地方的纪录。在这方面最努力的是有阪与太郎,近二十年中刊行好些图录,所著有《日本玩具史》前后编,《乡土玩具大成》与《乡土玩具展望》,只可惜《大成》出了一卷,《展望》下卷也还未出版。所刊书中有一册《江都二色》,每叶画玩具二种,题谐诗一首咏之,木刻着色,原本刊于安永癸巳,即清乾隆三十八年。我曾感叹说,那时在中国正是大开四库馆,删改皇侃《论语疏》,日本却是江户平民文学的烂熟期,浮世绘与狂歌发达到极顶,乃迸发而成此一卷玩具图咏,至可珍重。现代画家以玩具画著名者亦不少,画集率用木刻或玻璃板,稍有搜集,如清水晴风之《垂髫之友》,川崎巨泉之《玩具画谱》,各十集,西泽笛亩之《雏十种》等。西泽自号比那舍主人,亦作玩具杂画,以雏与人形为其专门,因故赤间君的介绍,曾得其寄赠大著《日本人形集成》及《人形大类聚》,深以为感。又得到菅野新一编《藏王东之木孩儿》木板画十二枚,解说一册,菊枫会编《古计志加加美》,则为菅野氏所寄赠,均是讲日本东北地方的一种木制人形的。《古计志加加美》改写汉字为《小芥子鉴》,以玻璃板列举工人百八十四名所作木偶三百三十余枚,可谓大观。此木偶名为小芥子,而实则长五寸至一尺,镟圆棒为身,上着头,画为垂发小女,着简单彩色,质朴可喜,一称为木孩儿。菅野氏著系非卖品,《加加美》则只刊行三百部,故皆可纪念也。三年前承在北京之国府氏以古计志二躯见赠,曾写谐诗报之云,芥子人形亦妙哉,出身应自埴轮来,小孙望见嘻嘻笑,何处娃娃似棒槌。依照《江都二色》的例,以狂诗题玩具,似亦未为不周当,只是草草恐不能相称为愧耳。


第二部分混堂:奇特的日本沐浴习俗

    黄公度著《日本杂事诗》卷二有一首云:    
    兰汤暖雾郁迷离,背面罗衫乍解时,    
    一水盈盈曾不隔,未销金饼亦偷窥。    
    原注云:喜洁,浴池最多。男女亦许同浴,近有禁令,然积习难除,相去仅咫尺,司空见惯,浑无惭色。”《日本国志》中《礼俗志》四卷赡详可喜,未记浴池,只有温泉一条。据久松之著《近世事物考》云:    
    天正十九年辛卯(1591)夏在今钱瓶桥尚有商家时,有人设浴堂,纳永乐钱一文许入浴,是为江户汤屋之始。其后至宽永时,自镰仓河岸以至各处均有开设,称风吕屋。又有汤女者,为客去垢洗发,后乃渐成为妓女,庆安时有禁令,此事遂罢。    
    因为一文钱一浴,日本至今称为钱汤,汤者热水沸水义,与孟子冬日则饮汤意相合。江户(今东京)开设浴堂在丰臣秀吉'75'之世,于今才三百余年,汤屋乃遍全国,几乎每条街有一所,可与中国东南之茶馆竞爽矣。文化六年(1809)式亭三马著滑稽本《浮世风吕》初编二卷,写浴客谈笑喧争情形,能得神似,至今传诵,二三编各二卷,写女客事,四编三卷,此与初编皆写男子者也。盖此时入浴已成为民间日常生活之一部分,亦差不多是平民的一种娱乐,而浴堂即是大家的俱乐部,若篦头铺乃尚在其次耳。天保五年(1834)寺门静轩著《江户繁昌记》二篇有《混堂》一则,原用汉文所书,有数处描写浴客,虽不及三马俗语对话之妙,亦多谐趣,且可省移译,抄录于下:    
    外面浴客,位置占地,各自磨垢。一人拥大桶,令爨奴巾背。一人挟两儿,慰抚剃头,弟手弄陶龟与小桶,兄则已剃在侧,板面布巾,舒卷自娱。就水舟漱,因睨窥板隙,盖更代藩士,踞隅前盆,洗濯犊鼻,可知旷夫。男而女样,用糠精涤,人而鸦浴,一洗径去。(省略十六字)醉客嘘气,熟柿送香,渔商带膻,干鱼曝臭。一环臂墨,若有所掩,满身花绣,似故示人。一泼振衣,不欲受汶汶也,赤裸左侧,恶能浼乎。浮石摩踵,两石敲毛,披衣剪爪,干身拾虱。    
    又云:    
    水泼桶飞,山壑将颓。方此时也,汤滑如油,沸垢煎腻,衣带狼藉,脚莫容投,盖知虱与虱相食。女汤亦翻江海,乳母与愚婆喋喋谈,大娘与小妇聒聒话。饱骂邻家富贵,细辩伍闾长短。讪吾新妇,诉我旧主。金龙山观音,妙法寺高祖,并才及其灵验,邻家放屁亦论无遗焉。    
    中国只看过一篇《混堂记》,见于《岂有此理》卷一,系周竹君所作,《韵鹤轩杂著》中曾加以赞许。其文云:    
    大石为池,穹幕以砖,凿与池通,辘轳引水,穴壁而贮焉,析薪然火,顷成沸汤。男子被不洁者,肤垢腻者,负贩屠沽者,疡者,者,者,纳钱于主人,皆得入澡焉。且及暮,络绎而至,不可胜计。蹴之则泥滓可掏,腥膻臊秽,不可向迩,为士者间亦蹈之。彼岂不知污耶,迷于其称耶,习于俗而不知怪耶,抑被不洁肤垢腻者负贩屠沽者疡者者者果不相浼耶?抑溺于中者目不见,鼻不闻,心愦愦而不知臭耶?倘使去薪沃釜,与沟渎之水何异焉,人孰从而趋之。趋之,趋其热也。乌乎,彼之所谓堂者,吾见其混而已矣。    
    此篇近古文,有寓意,人以为佳却亦即其缺点,唯前半记事可取耳。《江户繁昌记》中亦有一节云:    
    混堂或谓汤屋,或呼风吕屋。堂之广狭盖无常格,分画一堂作两浴场,以别男女,户各一,当两户间作一坐处,形如床而高;左右可下,监此而收钱戒事者谓之番头。并户开牖,牖下作数衣阁,牖侧构数衣架,单席数筵,界筵施阑,自阑至室中溜之间尽作板地,为澡洗所,当半通沟,以受馀汤。汤槽广方九尺,下有灶爨,槽侧穿穴,泻汤送水,近穴有井,辘轳上水。室前面涂以丹,半上牖之,半下空之,客从空所俯入,此谓柘榴口。牖户画以云物花鸟,常闭不启,盖蓄汤气也。别蓄净汤,谓之陆汤,爨奴秉杓,谓此处曰呼出,以奴出入由此也。奴曰若者,又曰三助,今皆僭呼番头,秉杓者曰上番,执爨者曰爨番,间日更代。又蓄冷水,谓之水舟,浮斗任斟。陆汤水舟,男女隔板通用焉。小桶数十,以供客用,贵客别命大桶,且令奴摩澡其脊。及睹其至,番公柝报。客每届五节,投钱数缗酬其劳云。堂中科目大略如左,曰:官家通禁,宜固守也;男女混浴之禁,最宜严守;须切戒火烛;甚雨烈风,收肆无定期;老人无子弟扶者,谢浴焉;病人恶疾并不许入,且禁赤裸入户,附手巾罩颊者。月日,行事白。    
    静轩写此文虽在百年前,所记浴堂内部设备与现今并无多少不同,唯浴槽上部的柘榴口已撤除,故浴客不必再俯首出入了。陆汤水舟男女隔板通用,在明治年中尚是如此,现在皆利用水道,只就壁间按栓便自泻出,故上番已无用处。三助则专为人搓澡,每次给资与浴钱同价,不复论节酬劳矣。浴场板地今悉改为三和土,据说为卫生计易于洁治,唯客或行或坐都觉得粗糙,且有以土亲肤之感,大抵中年人多不喜此,以为不及木板远甚。浴钱今为金五钱,值中国钱五分,别无官盆名目,只此一等,正与中国混堂相当,但浴法较好,故浑浊不甚。日本入浴者先汲汤淋身,浸槽内少顷,出至浴场搓洗,迨洗濯尽净,始再入槽,以为例。至晚间客众,固亦难免有足莫容投之感,好清净者每于午前早去,则整洁与自宅浴室不殊,而舒畅过之。日本多温泉,有名者如修善寺别府非不甚佳,平常人不能去。投五分钱入澡堂一浴,亦是小民之一乐,聊以偿一日的辛劳也。男女浑浴在浴堂久有禁令,唯温泉旅馆等处仍有之,黄公度诗注稍嫌笼统,诗亦只是想象的香艳之作,在杂事诗中并非上乘。日本人对于裸体的观念本来是颇近于健全的,前后受了中国与西洋的影响,略见歪曲,于德川中期及明治初的禁令可见,不过他比在儒教和基督教的本国究竟也还好些,此则即在现今男女分浴的混堂中亦可见之者也。(七月十二日)    
    


第二部分从民间故事看日本的风俗习惯

    介绍外国的民间故事,本来用不着什么说明。民间故事正如人们所说,是人类最早的小说,小说没有人不喜欢听的,而且它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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