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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词典评 作者:苏缨-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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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冬天的晚上,院子里的残雪映着月光的清辉,映得屏风更加清冷黯淡,已经是三更天了,是谁在吹着横笛,《梅花落》的曲调一直吹个不停,夜深无人,只有月色朦胧。——这便是上片三句的字面意思。
“残雪凝辉冷画屏”,意象是一“残”一“冷”;“ 落梅横笛已三更”,意象是梅要“落”,夜要“深”;“ 更无人处月胧明”,意象是人要“无”,月要“朦胧”。这些意象交迭在一起,传达出来的就是两个字:寂寞。
——可是,第二句里,“落梅”存在“落”的意象吗?它不明明是一个曲调的名字吗?仅仅是这个曲子叫做《梅花落》而已呀?
存在的。理由之一是:这里的落梅有可能是双关语,前一句有残雪,正是落梅时节,两相契合,并无不妥;理由之二是:笛子吹什么曲调,诗人不是随便选的,比如,如果要表达别离和思想,那就不会是《梅花落》而是《折杨柳》了,“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这些曲调的名字在诗人们手里早已经有了固定的意象,也就是说,这些曲调的名称早已经成为诗词的意象符号了,再举个例子,《玉树后庭花》,凡是出现这个曲调名,一般和音乐本身不会有多大的关系,你基本可以断定这是在抒写亡国之痛、兴废之感。
曲调名称在诗歌里边,一是以字面的意思而存在,比如《梅花落》就带有梅花落的意思,《折杨柳》就带有折杨柳的意思,这些字面意象会以字面本身给人以第一印象,下一步才是曲调所带有的意象。
曲调的固定意象早已经约定俗成,无法更改了。我们看周敦颐的《爱莲说》,莲之情操气节与梅花相比是绝不逊色的,乐曲里边也有和莲有关的,但容若在独品寂寞情怀的时候只能听到《梅花落》而不可能听到《莲花落》,否则我们一定会以为是丐帮长老来了。
如果较真的话,有一个问题很不容易解决,那就是:容若这时候在哪儿?
从“残雪凝辉冷画屏”来看,他这应该是在家,但是,在当时的北京城,有人吹笛子一直吹到半夜三更,这也太扰民了吧?笛子的声音很尖锐,声波的波长很短,穿透力很强。如果他还一直反反复复地吹的都是《梅花落》这同一个曲调,那就更让人受不了了!容若少爷是个文人雅士,听到这旋律只觉得惺惺相惜,于是不觉之间,人家吹到了三更,自己也听到了三更,可是,这笛声要是吵到明珠老爷睡觉,这罪过可就大了。
这其实就是一开始提出的那个问题:这是写境还是拟境?
下片一转,突兀出一对很漂亮的句子:“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
诗词短小,语言讲究精炼,废话绝不能有,但这里,“我是人间惆怅客”,却像有些废话的样子。——为什么要说“人间”呢?难道容若还有可能不属于人间不成?和这一句在意思上最相当的对句应该是:“我是人间惆怅客,你是仙界风流女”,只有在这种类型的对仗之下,“人间”两个字才是成立的。看看容若对句里和“人间”相对的却是“何事”,很不工整,再仔细看,他完全摆脱了这里通常的对仗规范,根本这两句话就不构成一组对仗。
难道容若也出现败笔了吗?当然不是,这种低级错误他是不会犯的,“人间”二字其实是最无理、也是最点睛的一笔,他这样一说,给人的感觉就是:他“自己”和“人间”被对立起来了。这就好比我们有些西服同胞经常爱说的“中国人如何如何”,他们在这样表达的时候,已经把自己剥离到“中国人”这个范畴之外了。
所以,“我是人间惆怅客”,意思大约就等于一只天鹅站在家鹅堆里,感慨说:“我是家鹅世界里一个惆怅的过客呀。”
下一句“知君何事泪纵横”,这个“君”,就是吹笛子的那个人。这一句的出现,把上一句的意思一下子又烘托上了一层。“我是人间惆怅客”,这是我与世界的隔膜,“知君何事泪纵横”,是我与你的相惜,这就把“你”拉到了“我”的这边,我们两个人互相取暖,以对抗“不属于这个人间”的那种刺骨的疏离感。
“知君”的“知”,字面上是“我从笛声里知道你心”的意思,但一般在诗词语言里,一些字放在“知”的这个位置上是要被当作“反训”来讲的,也就是说,在这里,“知”很可能是“不知”的意思。——我知道我是人间惆怅客,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吹笛子吹得那么悲伤。这样一来,意思可就丰满多了,我们可以这样想:容若自己就很惆怅了,谁知道突然遇见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虽然不清楚他悲伤的具体的内容是什么,但那种感觉我是深深共鸣的。这是一种对一个没见面的人的深沉的知音之感。但是,就像一个有自闭症的孩子,当他终于有了自己心爱玩具的时候,当他终于有了一个玩伴的时候,他会非常投入的,但同时也会越来越自闭,和世界越来越疏离。
那可怎么好呢?不知道,只是——“断肠声里忆平生”,在断肠的笛声里,往事种种涌上心头。往事到底是哪些?不知道。
个人的情感体验是别人很难渗透、也很难代替的。就像这些诗词,有人可以给你讲解,但没人可以代你思考;就像有人可以指点你酒的知识,甚至陪你喝上几杯,但醉的体验只能是你自己的,是个别的,是人人不同的。
十九
菩萨蛮(飘蓬只逐惊飙转)
飘蓬只逐惊飙转,行人过尽烟光远。立马认河流,茂陵风雨秋。
寂寥行殿索,梵呗琉璃火。塞雁与宫鸦,山深日易斜。
怀古诗在历代诗词作品里要算一个大类,好作品不在少数,但说的话其实也都差不太多,要么就是感叹兴废无常,要么就是悟出兴亡哲理。总之,在历史朝代的兴废面前,个人总是更容易对比出自己的人生之微渺的,很容易引发感叹。
怀古诗的意象符号主要有这么一些:皇陵、废殿、夕阳、风雨,容若这首小令全都占了。从用词来讲,实在有些老土,但是,若从另一个角度看去,容若却大胆得怕人了。
容若这是在明清易代之后不久,以征服者的身份经过明陵(北京十三陵),对明陵而怀古。——这,容若是如何把握言论尺度的呢?
如果这么写:唉,大明如此锦绣江山,却断送于异族之手;如此先进的汉文明,却断送于落后的满文明之手,岂不悲哉!岂不悲哉!——可容若自己就是那个异族和落后的满文明里边的一员,这么写肯定有问题呀。
如果这么写:唉,大明如此锦绣江山,都怪皇帝糊涂、奸臣当道,这才亡了,要是重用袁崇焕、史可法他们,何至于今日!——读者该奇怪了:容若不会是明朝遗民吧?
如果豪放一些:江山易主总无凭,壮志饥餐胡虏肉!——康熙皇帝该纳闷了:容若你这是要干吗?咱俩不就是胡虏么,你惦记着要吃谁的肉呀?
如果是你,换在容若的位置上,你会怎么写呢?
容若这首《菩萨蛮》一共八句,七句都是置身事外地白描写景,只有一句“立马认河流”有了“人”的意象,但这个意象还是如此的含糊不清,这个“人”只是勒住了马缰绳,从河流的流向来辨别路线,仅此而已,既没有叹息伤悲,更没有怒发冲冠。那么,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飘蓬只逐惊飙转,行人过尽烟光远”,这是意象的堆积,“飘蓬只逐惊飙转”,表面写飘蓬不定,随风乱舞,实则暗示出世界的命运如飘蓬一般不定,世界是脆弱的、轻浮的,人生也是脆弱的、轻浮的,只有命运的“惊飙”是主宰者,它要往哪个方向吹,大家就得跟着往哪个方向跑,完全由不得自己。而“惊飙”也没有个固定的方向,只是“转”,一会儿这边,一会儿那边。于是,人生、王朝、世界、命运,这一切都是茫然无据的,我在这里边迷了路,完全看不清方向。
“行人过尽烟光远”,人都走光了,路也不见尽头,这句话描绘出了一种场景上的“空旷”,虽然没有提到“我”在哪里,但读者明显能感觉到“我”就在这个“空旷”的中央,孤独、无助,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向哪里去,不知道该去问谁。
这两句,简洁地构造出了迷茫、空旷和孤独,然后“立马认河流”便顺理成章地具有了字面之外的涵义:迷茫的我需要停下来细细思考,辨别方向。这个“方向”的涵义语带双关,既是实指在明陵一带赶路的方向,更是在力图辨认人生、世界、命运的方向。我,此刻正站在历史的迷宫面前,我需要辨认方向。
辨认出来了吗?不知道,容若没说,话锋却一转,“茂陵风雨秋”,点明时间和地点,作为上片的收尾。
但是,这个收尾,不仅仅是点明时间和地点而已,同时在用意象的堆积转达着更深的涵义。茂陵,是汉武帝的陵墓,是历代诗人经常吟咏的,明陵当中,明宪宗的陵墓也叫茂陵,所以,容若这里用茂陵二字,一是以明宪宗之茂陵代指整个的十三陵,但他为什么不用定陵或其他什么陵来指代呢,这就是意义之二:让人联想到汉武帝的茂陵。
汉武帝的茂陵几乎是一个被诗人们用滥了的主题,西汉之世以武帝朝为最盛,这个最盛者,这个千古一帝,最终也只不过是一抔黄土,只不过土堆大了一点而已。这种对照给诗人的刺激是很强烈的,由此出发而怀古,便生出了许许多多的情绪与感悟。所以,茂陵二字,在诗人的世界里便是一个涵义复杂的意象符号。
茂陵,风雨,秋,全是名词排列,一个动词和形容词都没有,但容若想要表达的意思和情感却传达得一清二楚。这便是诗人以景写情的技术,其他例子如陆游的“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貌似客观写景,其实是以景语为情语。
下片更是白描。
行殿,即行宫。梵呗,指僧人的唱经声。琉璃火,即琉璃灯,也就是玻璃制的油灯。塞雁,大雁远渡,随季节而在江南、塞北之间往返。宫鸦,栖息在宫殿里的乌鸦。除了开头“寂寥”二字,再没有一点抒情之语,但苍凉之感跃然纸上。尤其是末一句“山深日易斜”,是一个精彩的无理句——这里的日斜是指日落,而太阳的易不易落和山的深不深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容若却说:在这里,因为山很深,所以太阳容易落,于悖谬处见真理,发人深省。这就是诗笔。
容若,这位异族征服者之中的一员,面对前朝陵寝写下了这样一首“似无言”的怀古诗,其中自有他时代的曲折。但他居然没有抨击明朝的黑暗、腐朽、没落、终于被广大人民群众所抛弃,也没有歌颂我大清的伟大、光荣、正确、终于被广大人民群众所选择,这样的词作居然还得以存在,这样的作者居然没有被处置,难道是因为容若没有赶上文字狱最盛的时候吗?
二十
菩萨蛮(催花未歇花奴鼓)
催花未歇花奴鼓,酒醒已见残红舞。不忍覆余觞,临风泪数行。
粉香看又别,空剩当时月。月也异当时,凄清照鬓丝。
这首《菩萨蛮》,有人考证说是容若在塞外公干的时候怀念爱侣之作。容若从春至秋,久在东北,怀念之情,愈酿愈浓。
场景是一次宴会,一次狂欢的宴会。
“催花未歇花奴鼓”,花奴,是唐代汝阳王的小名,汝阳王音乐素养很高,善击羯鼓,很受唐玄宗的钟爱,后人便以花奴鼓代称羯鼓。
传说唐玄宗有一次在宫中游赏,看到花儿含苞待放,煞是喜人,唐玄宗兴致一来,让高力士取来羯鼓,狠狠敲了一曲《春光好》,鼓瘾过完,却见那些原本待放未放的花儿竟然全都开了。唐玄宗大喜道:“我简直就是老天爷哎!”
所以,唐玄宗打的这个羯鼓便获得了“催花”的涵义。(注意哦,不是辣手“摧花”。)
“催花未歇花奴鼓”,容若是说,宴会上兴高采烈地打着鼓,鼓声催花发,到现在还没有停歇。这是一个热闹而欢畅的场面,但随即话锋一转:“酒醒已见残红舞”,酒醒之后,却见催花催得过了头,花儿不但被催开了,还被催落了,一片片残花随风飘舞,好不凄凉。
此情此景,词人是何等感受呢?是“不忍覆余觞,临风泪数行”,不忍心再继续喝酒了,在这场欢会之上突然间迎风落泪。
下片写到女子:“粉香看又别,空剩当时月”。粉香,诸家注本有说代指爱妻的,有说代指所爱之女子的,但这些解释有些可疑。粉香可以形容美女,这是不错,但这个词在感情色彩上是稍稍有些轻薄的,大概还没有谁用粉香来指代妻子。
周邦彦的一首《早梅芳》是个很贴切的例子,场景也是宴会,也是酒醒宴散:
缭墙深,丛竹绕。宴席临清沼。微呈纤履,故隐烘帘自嬉笑。粉香妆晕薄,带紧腰围小。看鸿惊凤翥,满座叹轻妙。
酒醒时,会散了。回首城南道。河阴高转,露脚斜飞夜将晓。异乡淹岁月,醉眼迷登眺。路迢迢,恨满千里草。
“粉香妆晕薄,带紧腰围小”,是说宴会上的女子非常美丽,非常婀娜,那么,美丽和婀娜达到了什么效果呢?是“满座叹轻妙”,宴会上的男人们一致赞叹:轻盈妙曼!好美好美!——很显然,这都不是什么良家女子,而是歌女、舞女。
所以,用粉香指代心爱的女子,倒还可以,但指代妻子还真不大合适。这就像“风情万种”虽然是个好词,但没人会用这个词来夸自己的妻子。
那么,“粉香看又别,空剩当时月”,是不是容若在塞外怀念某位远在北京或其他什么地方的女子呢?——也很难说,因为这两句词的意思像极了晏几道的“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我们看一下晏词: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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