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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词典评 作者:苏缨-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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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首小令,少温婉而多奇崛,这位一等侍卫随龙伴驾,写尽康熙皇帝巡视南京的盛况,给六朝金粉的靡靡带来了一番雄丽高寒之气。“紫盖”、“六龙”象征帝王车驾,这是帝王的尘世之气魄,也是容若的艺术之气魄。
  
  其二
  江南好,城阙尚嵯峨。故物陵前惟石马,遗踪陌上有铜驼。玉树夜深歌。
  
  这一首,仍是抒写金陵所见,苍凉兴废之情溢于言表。词中之陵,是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墓孝陵,在明清易代之际,孝陵毁于兵火,陵中苑囿里放养的梅花鹿遭到世人肆意的捕杀,断壁残垣,一派萧瑟,只有陵前石马空空伫立,无言无泪黯然神伤。
  词中所谓铜驼,本是洛阳之物。当初,汉皇铸造铜驼一对,精工巧细,堪为极品,因此铜驼伫立之处便被称为铜驼街,慢慢成为洛阳城最为繁华的街道。“金马门前集群贤,铜驼陌上集少年”,是为太平盛世的绚丽典范。但时移事易,风光变幻,索靖在一个飘摇风雨之夕隐隐然预感到天下将乱、繁华将逝,手抚铜驼长太息:“将来再见到你的时候,你该已经被嚣张的荆棘深深埋没了吧?”
  铜驼以喻兴亡,当初汉家繁华地,遗踪只有旧铜驼。容若虽是满清新贵,但汉化日深,浸淫日久,对此纵无家山黍离之悲,亦当有几分弹指兴亡之叹。
  玉树依然用典,是为南朝陈后主亲手谱制之《玉树后庭花》,淫靡哀婉,世称亡国第一音。不多时,门外楼头,悲恨相续,王国陨落,红颜委顿。那六朝金粉之往事,历历如在目前,历历又重现在不久之前。这,便是兴亡。
  
  其三
  江南好,怀故意谁传?燕子矶头红蓼月,乌衣巷口绿杨烟。风景忆当年。
  
  燕子矶,是南京首屈一指的胜地,位于南京郊外,长江水滨,三面孤绝临江,双翼如燕,可登临、可观兵。乌衣巷,在南京城内,为旧时王谢之大宅故居。都是过去了,只如今,燕子矶头,红蓼花轻盈地开放在月光底下,乌衣巷口,垂杨柳清冷地编织出一层层迷离的清烟。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此时此地,亦真亦幻,亦今亦古,书里事成当下事,眼中人似梦中人。当年风景,皆在目前。
  
  其四
  江南好,虎阜晚秋天。山水总归诗格秀,笙箫恰称语音圆。谁在木兰船?
  
  虎阜即虎丘,苏州名胜,传说当年“春秋五霸”之一的吴王阖闾葬在此地,藏后三日有猛虎盘踞其上,故名虎丘。容若随銮驾到访苏州,在这虎丘名胜地,领略那一向只在传闻里令人动心的江南锦绣,领略那近日只在沈宛身上呼吸触摸到的江南烟水。虎丘之上,晚秋天气,山水如诗,吴侬语软。笙箫起处,是谁在木兰舟上渐行渐远?是姑苏女儿的娇媚,是远在北地的爱人的娇媚。
  
  其五
  江南好,真个到梁溪。一副云林高士画,数行泉石故人题。还似梦游非。
  
  “竟然真的到了梁溪!”——为什么容若会生出这样的感慨呢?
  梁溪是无锡以西的一道河水,原本河道狭窄,梁朝时得到疏浚,故称梁溪。梁溪既在无锡以西,有时也被用作无锡的代称。而无锡,正是容若的至交好友顾贞观的家乡——顾贞观当初就是从这里出发,带着明媚多才的沈宛,北上千里万里,与容若相会。此刻,容若到了无锡,故人故乡即我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深情呢!
  词中云林,是元代无锡的书画大家倪瓒,字云林,世以书画自况,隐居避世,素有高士之誉;词中故人,当指容若所交往的江浙一带的汉人文士,顾贞观自是其一,而另一位好友严绳孙尤工书画,无锡人每以倪瓒目之。无锡山水,恍如倪瓒的画作,高傲隐逸,妙处自非俗人能会;行走之间所见一泉一石,题铭处每每都是故交好友的名字,容若身在他乡,却以这样一种形式频遇故知,此番感受,当真要问一声“还似梦游非”?
  
  其六
  江南好,水是二泉清。味永出山那得浊,名高有锡更谁争。何必让中泠。
  
  二泉,是无锡惠山泉,茶圣陆羽评之为“天下第二泉”,故此也称“二泉”。
  二泉,是个熟悉的名字吗?瞎子阿炳就是无锡人,他的《二泉映月》说的就是这个无锡惠山泉,阿炳当年就是惠山泉的泉边一天天地拉着他的那把举世无双的二胡。
  那么,天下第一泉又是哪里呢?
  天下第一泉,即是词中末尾“何必让中泠”的“中泠”。中泠泉也在江南,就在镇江金山之下,只是已被流沙埋没,给世人留下了永久的遗憾。
  容若对中泠泉是不服气的,所以才说“名高有锡更谁争。何必让中泠”。是说二泉之美,已是天下无双,何必要让中泠一头?
  这里的有锡即是无锡。这是一个有趣、也有历史的地名。无锡近处有一座山峰,在周秦时代盛产铅锡,故此得名锡山;及至汉代,锡山之锡渐被采尽,所以山边之县便得名为无锡;待到新莽时代,锡山锡矿复出,传为奇迹,故此县名改为有锡;时间到了东汉,光武年间锡矿再次枯竭,顺帝时便改有锡县为无锡县。无锡地名的来历,便是这么复杂而有趣。
  容若写泉,也是写人。“味永出山那得浊”一句,暗用杜诗“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反用其意,以为惠山泉水质清绝,无论在山还是出山,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变。这里边,实则是容若的自况,我们可以读出两层意思:一是容若自谓虽然身浮宦海,但赤子之情操永远不会受到一丁点的污染;二是此时此地对沈宛的思念,无论在家还是离家,无论江南还是塞北,真情缱绻,金石可鉴。——这就是诗词语言的歧义之美,围绕着字面里一个主要的意象,可以作出多个层面的解读,而这些解读往往互不矛盾、深浅各异、所指有差。所谓“诗无达诂”,这便是一个例子。
  那么,我们到底应该接受哪一种解释呢?——哪一种都可以,都接受也可以。这便是诗词,不是论文。
  
  其七
  江南好,佳丽数维扬。自是琼花偏得月,那应金粉不兼香。谁与话清凉。
  
  维扬,这也是一个来历有趣的地名。《尚书·禹贡》划分天下九州,其中有“淮海惟扬州”,“惟”是动词,是说淮河与黄河一带是九州中的扬州。后来儒家的另一部经典《毛诗》把“惟”字写作了“维”,后人便也因错就错,摘取“维扬”二字作为扬州的别称。当然,这个扬州和九州中的扬州并不一样。
  这里的佳丽不美女,而是美景。容若是说,江南风景处处美,美中之美数扬州。而扬州名闻天下的风景,一是琼花,二是月色。
  琼花,扬州后土祠琼花天下只此一株,所谓“维扬一枝花,四海无同类”;月色,扬州月色之美得益于徐凝诗中名句的流传:“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月色天下共三分,扬州得其二,后人诗词增益,愈见其美,愈见其名。“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更传为千古绝唱。
  词中金粉,义有二说,一说是琼花花粉,二说是指黄菊。所谓兼香,是说香气之馥郁倍于群芳。而最后结语,在扬州这般琼花得月、金粉兼香的佳丽之地,又有谁和我一同欣赏、一同分享、一同快乐呢?
  如果快乐仅仅属于自己,那只是不完满的快乐;只有可以和心爱的人分享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
  
  其八
  江南好,铁瓮古南徐。立马江山千里目,射蛟风雨百灵趋。北顾更踌躇。
  
  铁瓮,即铁瓮城,是镇江北固山(又名北顾山)前的一座古城,三国时孙权所建。南徐,镇江旧称。
  北固山,这是辛稼轩词中经常出现的一个地名,多少国仇家很,多少英雄血泪,都在这北固山前后、铁瓮城周遭。一个看似平凡的地点,在普通人看来无非是街谈巷议、柴米油盐,而在容若看来,却是历史的沉积岩、兴亡的诸世纪。
  射蛟的典故用得巧妙,既是用典,又是写实。这原本是汉武帝南巡时候在江心射蛟的往事,如今物是人非,两汉魏晋、唐宋元明,朝代换了多少,皇帝做过几人,康熙南巡,仍是江南旧地,仍是射蛟盛况,遥想汉武当年,难免踌躇万千。
  
  其九
  江南好,一片妙高云。砚北峰峦米外史,屏间楼阁李将军。金碧矗斜曛。
  
  妙高云,是妙高山上之云。妙高山是镇江金山最高峰,峰上妙高台,为宋代僧人了元所建。此地孤峰登览,景致奇绝,最有名的就是终年缭绕的祥云,经久不去,盘旋不歇,似乎仙家宫阙隐然可见,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缥缥缈缈,非复人间。容若在这妙高台上登峰极目,但见峰峦叠嶂,楼阁阴晴,夕阳西下,斜晖漫天。江南胜景,此最奇观。
  “砚北峰峦”之“砚北”,是说砚山园之北,米外史是说宋代大书画家米芾。这又是一个富有文化情趣的掌故。早先,南唐后主李煜得到了一方名砚,砚台四周雕刻有三十六座峰峦,都有手指般大,故称砚山。南唐灭于北宋,覆巢之下无完卵,国宝飘零,最后落到了米芾手上。米芾是宋代书画巨匠,这也算物得其主了。但米芾对房地产的兴趣似乎更高,拿这块砚台在镇江甘露寺下临江之处换得了一块地皮,建宅于其上。及至南宋绍兴年间,米芾的这座砚台换来的宅子归了岳飞的孙子岳珂,岳珂在这片地上建筑了一所园林,想到此地几番易主之传奇经历,便以李后主那方名砚为园林命名,是为砚山园。
  李将军,是说唐代宗室李思训、李昭道父子。李思训官拜左武卫大将军,是唐代绘画大家,喜用金碧重色,画称金碧山水,气象富贵无极。李昭道人称小李将军,而且还继承了父亲的画风,宋琬词中有“金碧楼台青黛树,小李将军”。
  容若这里用米外史和李将军二典,当真是以风景如画来描绘镇江:峰峦如同米芾笔下的超然山水,山水之间乍隐乍现的亭台楼阁恍如出自二位李将军的金碧重色。这般美丽依然不够,最后夕阳以斜曛点染,仙境无极。
  
  其十
  江南好,何处异京华。香散翠帘多在水,绿残红叶胜于花。无事避风沙。
  
  这是一种“忘记他乡是故乡”式的喜悦,是一番“游人只合江南老”式的流连。这里,重帷帘幕荡漾水中的倒影,清清婉婉,了无北国的风沙。斯人独立,一抒才子之心;爱侣心头,怎搵英雄之泪。全篇清新婉转,悠扬喜悦。因为这是江南,因为这是多少知交好友的家乡,更因为这是沈宛的生长之地。
  
  限于篇幅,小令总是无法铺陈,但若干小令合为一组,成为一个完整的组诗,这便超越了小令的体裁限制。这一写法,从唐代无名氏的《九张机》直到宋代欧阳修的《采桑子》系列,创为词家的一种独到的修辞。容若以《梦江南》的词牌来抒写这惟一的一次江南行旅,在爱侣的故乡做着组诗一般的梦。
  这次江南之行,容若不仅留下了这一组《梦江南》,还去拜访了一位重要的朋友,种下了一颗以后将会枝繁叶茂、光耀万世的文学种子。
  这个朋友,就是曹寅。
  曹寅小容若四岁,早年曾经作过康熙的侍读,后来又作过御前侍卫,青年俊彦,文采斐然,和容若在北京早有惺惺相惜的交往。而此刻的曹寅已经离开了北京,在南京任江宁织造,豪俊一方。
  曹家在南京是一个显赫的家族,而他们的显赫却来自于他们的卑微。曹家世代为包衣之族,所谓包衣,是满语包衣阿哈的简称,意思是家奴。曹家从多尔衮时代起就作了皇室的家奴,后来渐渐受到宠信,曹寅的母亲便做过康熙皇帝幼年时的乳母,而曹寅的父亲曹玺则被派往南京作了江宁织造,从此,曹家便成为了南京大族。
  康熙二年,曹玺来南京任江宁织造后不久,即移来燕子矶边的一株黄楝树,栽种在江宁织造署的庭院之中,久而久之,树渐长大,荫蔽喜人,曹玺便在树荫之下建了一座休憩的小亭,以树名亭,名之为楝亭。日后,曹玺便常常在楝亭之中督促自己的两个儿子曹寅和曹宣的学习。
  一座楝亭,就这样伴随了两个孩子的童年。等曹寅长大以后,还把“楝亭”作为自己的号,著作也名之以《楝亭集》。此时,容若拜访曹寅,两人抵掌谈笑话说当年,就是在这座楝亭之内。
  这次会面之后,曹寅携当世名家手笔的《楝亭图》前往北京,请容若及顾贞观等文学名士为之题咏,是为《楝亭图卷》,计图十幅,题咏者四十五家,堪称稀世之珍,现藏北京图书馆,有幸者仍然能得一览。容若所题咏的,就是这首《满江红·为曹子清题其先人所构楝亭,亭在金陵署中》:
  
  籍甚平阳,羡奕叶,流传芳誉。君不见,山龙补衮,昔时兰署。饮罢石头城下水,移来燕子矶边树。倩一茎、黄楝作三槐,趋庭处。
  延夕月,承朝露。看手泽,深余慕。更凤毛才思,登高能赋。入梦凭将图绘写,留题合遣纱笼护。正绿阴,子青盼乌衣,来非暮。
  
  这大约要算容若长调的绝笔了。从图画追想江南,天涯曾经咫尺,咫尺却已天涯。
  多年之后的一个秋天,曹寅的楝亭又有客人来访了:一个是庐江郡守张纯修(传世的许多容若手扎便都是写给张纯修的),一个是江宁知府施世纶(他就是《施公案》里的主人公施不全)。三人在楝亭秉烛夜话,张纯修即兴作了《楝亭夜话图》,然后三人分别题咏。这真好像是往事再现啊,而这个时候,距离容若去世已经整整十年了。
  往事再现,往日难再。题咏的主题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三人共同的好友纳兰容若身上。
  曹寅《题楝亭夜话图》,其中叹息“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容若词名早已经遍及天下,《饮水词》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诵,但是,容若那“如鱼饮水,冷暖自知”的心事究竟又有几人懂得?容若,这位相国府中衔着金汤匙出生的贵公子,词中那斑斑驳驳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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