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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张承志-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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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砰地一声,房门撞开了。那个胖得像汽油桶似的维族老太婆喊道:    
    “喂!小伙子!你的朋友呢?他不是明天要回伊犁么,我给他找了辆便车!明天新疆时间六点钟开车!……哼!乌马尔别克可真行,十年才来一趟,来了还不肯住……”    
    什么?我猛地跳了起来。    
    “您说什么,乌马尔别克明天要回去?他不去看看亲戚么?”    
    “他哪有什么亲戚!最后一个离开他的是他的父亲——唉,也有快四十年啦!倒是我一直和他做邻居。这苦命的人哟,你可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我似乎预感到什么。我猛地推开那维族老太婆,跑出门外。    
    乳白色的月亮高悬在山顶上方,清晖映出了冰冷淡淡的亮光。山谷间一条小溪哗哗淌着,抖动着水面上的那薄薄一层银白。    
    我顺着溪水踉跄走着,心绪茫然。到哪儿去找他呢?……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动,我止步聆听。却是风儿掠过宽叶的马莲草丛。在淡淡的柔和光线中,甚至能勉强辨出那马莲的蓝紫色花序。萤火虫蹲在那些浅色的小花上,一闪一闪。    
    山谷在前面劈成两岔。黑洞洞的大山其深莫测。我望着月光下这似明似暗的夜牧场,沮丧透了。没办法再找啦……我停下来,擦着额上的汗珠。


第四部分:白泉我忍着羞愧的泪水

    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凉风拂来。我浑身战栗了一下——不是风,是风中挟着的几个音符。严格地说我并没有听见它,只是感觉到缥缈中有这样几个音在传送。    
    我屏住呼吸。第二阵夜风徐徐吹来了,几声冬不拉的叮咚声又隐隐出现了一下。虽然它倏然消逝,但这次我是真切地听见了。    
    在黑暗中,我不知又摸索了多远。琴声渐渐清晰了。绕过一个山脚之后,我看见了乌马尔别克。    
    他全身正隐在山石的暗影里,只有头上那顶白毡帽和眸子中闪烁的一星晶莹的光,点缀了这浓重的黑暗。他正聚精会神地拨弄着冬不拉,夜的寂寥更显得那琴声清晰悦耳,就连低音的那根肠弦发出的和声,也是那么圆润柔美,如泣如诉。    
    琴声中,又听见汩汩的水声。我定睛搜寻,看见老汉面前有一个喷涌的泉眼。引我夜行的那条小溪原来就是从这儿发源。刹那间我听清楚了他正弹着的这支曲子,其实这首歌曲我小时就曾唱过,它的哈语名字叫Ak bulak——白色的泉。    
    这牧马人的手指正在琴颈上轻柔地、急促地滑动着,他脸庞上的一抹银晖也随之抖动。我发觉这民间琴手有一些不同于传统的弹法,弦上吐出的一些变奏,说明他揉进了维吾尔族热瓦甫的声音。许多在维吾尔、柯尔克孜,甚至塔吉克民歌中似曾相识的旋律,都被他聪明地加了进来,使这支从Ak bulak成了一首含量丰富的、优美的变奏曲。    
    突然,乌马尔别克低低地、悄声地唱了起来。当他用喑哑的男低音轻轻唱出开头的“哎咿”时,我的身体,我的心,还有整个熟睡中的草原,都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你洗去我身上的层层尘土    
    你抚摸我心头的斑斑创伤    
    我苦苦恋着的白泉哟    
    离开你后,世上已没有鲜花开放    
    月亮升高了些,冬不拉的声音变得强烈了。夜幕中我辨不清他的动作,但我知道他一定正飞快地抡开五指,激动地划过冬不拉的音箱和琴颈。手指最初拨动肠弦又打在音箱上发出的整齐的刷刷声,在松木音箱里回荡不已的金属般颤动的回音声,伴随着天山深处松涛的喘息和草丛的细语,在共鸣着的两根琴弦激烈的震颤中,浑然形成一支Ak bulak的主旋律。它高昂中带着委婉,优美里又掺着悲怆,回响在这天山腹地的月夜里。而这一支动人的乐曲,又轻飘飘地,一个乐段接着一个乐段地沉入那眼清泉,再融入泉水琤琤琮琮的鸣响,像于阗河水冲激着碎玉片一样,组成了我从未听过的一阙完美醉人的音乐。    
    就在那蓝玻璃般的清流旁    
    在那里妈妈把汲满的水桶提起    
    就在那白珍珠般的泡沫旁    
    在那里爸爸把饮过的马儿跨上    
    我猛地想起了小店里维族老太婆的话。难道真有这样的事么?……一股说不出的感情开始一下一下地啮咬着我的心。啊,尽管我也是哈萨克人,但我仍不相信人间会有这样痴情的爱。他竟然真的来了!我万没有想到,这首我从幼儿时代就熟悉的歌词,竞会有这样的注释!艾力肯,你亵渎了怎样的一种感情呵!    
    他还在专注地弹着,唱着,声音逐渐变得更低沉。那声音里掺着浑浊的、不易察觉的哭音……    
    童年对于我早已是朦胧遥远    
    记忆中只留下你温柔的波光    
    随着日月浮沉我走遍了天下    
    天下没有能超过你的地方    
    泪水悄无声息地从我的脸颊上滑下,我感到自己和这深夜中的天山草原一样,在沉重地、激动地喘息着。    
    我倾听着,也在杂乱无章地想着。蓝得醉人的赛里木湖,艺术系的玻璃砖大门,戈壁滩上的烈日和砂子里的水珠,波士顿交响乐团的长号,乌马尔别克松树皮般粗硬的手,都在冬不拉悦耳的琴声中闪灭相击。我很想扑上去,抱住乌马尔别克,请求他宽恕我的无礼和肤浅。可是我不敢,那样会扰乱这美好的演奏。是的,是演奏,是冬不拉在为白泉演奏。那些在金碧辉煌的剧院里的演奏,根本不能这样地打动人的心。我忍着羞愧的泪水,听着……


第四部分:白泉废墟

    你眷恋着天山上的小草    
    你滋润着牧人们的心房    
    你哗哗地唤着干渴的生命    
    再为它们挤出清甜的奶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半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一只手浸在正汩汩淌过指缝的泉水里。我驱赶着心头那难以名状的纷乱,贪婪地用耳朵和整个身心捕捉着这首由大自然和冬不拉,由特克斯草原和哈萨克牧人合奏的乐曲。我清晰地感觉到:我提着录音机穿越整个北疆草原的山山水水,也许就是为了寻找她。她是我的梦想,我的追求,我的痛苦,我的焦渴……清凉的夜风阵阵吹来,泉水在我的手上溅起细碎的浪花,我忘记了自己和世界,那由无数和弦组成的饱含丰富的乐曲的每一个音符,正在我的心上录下来……    
    一九八0年五月    
    废  墟    
    其实根本用不着轰炸。那会儿路不平一天到晚老是说轰炸什么的。远处能看见泡子在夕阳下面闪烁,像一面银色的镜。路不平也戴眼镜,左眼裂了一道纹。想起来也真够难为他的:又瘸又瞎,就有一副眼镜,还摔裂了。那家伙最喜欢畅谈第三次世界大战,一屁股坐在牛粪箱子上,吹得唾沫乱溅,镜片闪光。    
    用不着苏联轰炸机来辛苦。这十多年里,我明白的最大道理就是这个。    
    大草原到了夏天就这么懒洋洋的。蓝天空上那些白棉花般的云团静静挂着一动不动,准是丢了方向。起伏的丘陵草原稳稳卧定在十几年前的老地方,像是一直在昏睡。我也叉开腿在确加老汉的套包里躺着不动。应该学习草原,做个人应该懂得宁静。草原不像那些蹩脚电影和小说里描写得那么热烈,我在这儿插过八年队,草原的本质该说是宁静才对。    
    山冈起伏,草梢摇浪,静默的地势凝固着,任他冬去春来,草枯草荣……这才是和谐。鲁子一天到晚醉得像滩泥,打井时脏话说得连我都臊得去听,可是他也和谐。找老婆他是揣着刀子把人家逼答应的,招工他是赖在人家车上跟了去的。李小燕也和谐——她一直唱歌,那会儿他们听她的尖嗓子听得惯惯的;现在她还是在唱,唱到文工团里了。我见过李小燕一回,正对着大镜子练山口百惠的姿势呢,可惜她过了好时候了。    
    不和谐的只有那口红井——在碧绿的草滩上,只有它红得那么刺眼。缓缓走过来吃草的羊群被它一挡,就分成了雪白的两群。从确加老汉黑污的小毡包里望去,我觉得那摊红胶泥真是刺眼。草原么,我想,应该就是一幅白白的羊群飘过绿草滩的图画。    
    你应该学习,小徐老师说。她还是用那个姿势一撩头发。那头发斑白,她还是那么撩,我闷闷地想。你那时候多好——行啦行啦!我皱起了眉头。我知道她想说“多好玩,多自尊,多要强”。他妈的三十年都过去啦,她还使这三个词儿说我。我强憋着才没有跑掉。    
    确加老汉才是一个和谐的象征。我喜欢看着老汉忙碌:费劲地从马背上跨下一条腿,慢慢——慢慢地把那条腿在鞍子后面划个歪歪的圈,前后沉重地咚一声踩住地。踩住地以后还要喘一口气,然后才把左脚从铁镫子里往外掏。最后老汉一边慢腾腾地迈开步子,一边自言自语地叨叨一句什么。迈开几步以后,才懒懒地朝我问候:“哪,今天,过得好吧,你?”    
    “不好。”我故意逗老汉。于是老汉和善地笑了,古铜般的脸膛上皱出密密的纹。老汉和善地笑了,还摇了摇头,两腿一直慢吞吞地朝这边迈着步子,开了线的靴子无声地踩着包前营盘上柔韧的细草。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善良的人。我要是能干上李小燕那差事,我一定编个歌唱唱这个老汉。从他那破开缝的香牛皮靴唱起,唱他的系得像女人那么高的油污袍子,唱他那战战兢兢拴不住马的枯手,唱他那古铜色的脸膛,唱到他那双简直不像蒙古人,简直不像饱经风霜的老人,简直不像酷烈草原上度过人生的男人的善良的眼睛。他走过来时,背后那些白云朵就和蓝天空化成一片,变得模糊了,碧绿的草滩也变得模糊了。我只看见他背后浮动着一大块灰蓝,一大块暗绿。    
    我歪在毡子上,接过确加老汉递过来的茶。确加家夏季也喝黑茶,因为没有女人挤奶。可是我宁肯喝黑茶也懒得去那些奶食丰盛的包里串门。老天安排得好,工作在呼和,家在北京,来回串的中间我一年可以遛一趟苏尼特草原。可确加老汉呢,每次来都毫不变样。我总觉着他那双善良的让人心烦的老眼该变变啦,可是来了一看,他就是不变。慢慢地,惯啦,遛这儿一趟,喝几天黑茶,我也像是从老头身边捎回去一丝安静。    
    


第四部分:白泉牢骚和咒骂

    在斜缓的山麓下面,正当那条窄窄的凹地中间,有过一口井。井台用山上的砂岩块砌成,井口收得小小的,冬天可以用一块牛犊皮盖严,即使是大雪覆盖草原以后,这口井也不冻。从井上瞭望出去,能一直看到敖包泰·塔拉背后的青色丘陵。夏季里,由于阳光的强烈照射,这片辽阔的草原上每一道滚滚的草潮都显得浓重又鲜明。    
    打井队由我、鲁子、李小燕、路不平、老汉确加组成。严格地说,由老汉做饭烧茶,我们仨打井,路不平搞鼓动。因为路不平是瘸子又姓路,所以李小燕给他改名路不平。沤井要用羊粪,拉粪可以坐牛车,就派李小燕和瘸子去戈壁拉了一天粪。牛车颠散了,李小燕灵感一来,就诞生了这个名字。后来回了城一叫,连路不平他爹妈都随着叫了,挺顺口的么。只有确加老汉不叫。    
    我翻译给老确加,路不平就是“jam-mao”,老汉摇摇头,“真可怜。不好,这名字不好。”吃肉的时候,他总是把胸叉骨夹给路不平吃。小徐老师笑了,她笑的时候脸上就露出两个酒涡来,和三十年前一样。那时候每逢我们一(2)班开晚会,小徐老师就跳舞。我三十年前就记住了她那对深陷在双颊里的酒涡。只不过,她那时头发没有花白,我后来问了,她那年才十八岁。小徐老师笑着摘下花镜,“真有意思。”她说,然后又一撩头发。    
    大雪那年封住了苏尼特草原,有谁知道困在雪原上的这支打井队的遭遇呢。路不平的枣红马在清晨卧在雪里,半个脏子给狼掏得血肉模糊。茫茫的、冻硬成一层坚壳的白雪冷冷地闪着光,一言不语地铺向天边,在天边和灰蒙蒙的寒气凝成一片。没有救援,牧民们早就四散着搬到雪小的远方去了。鲁子缄口不骂人了,只是有一回确加老汉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壶白酒,鲁子喝醉了大哭了一场。李小燕也陪着哭了,泪水冻成冰挂在她脸蛋上的冻疮上。是为了什么呢?我对小徐老师讲是为了“活动活动,别冻僵了”,对别人讲是想挖挖看能不能碰上金子。为什么呢?如今我对自己也想回避这个疑问了。尖厉的白毛风怪吼着从头顶上那片圆圆的天上疾飞,雪粒打在井筒上一片沙沙响。路不平不能溜绳下井,蹲在井上头朝下头大喊着风凉话:他妈的别挖啦!苏修一炸全他妈是废墟!……要不就喊:小燕!你怎么不唱啦?舌头冻住啦?……小燕甩一锹红泥巴上去:“去你妈的!”鲁子闷头对准没烧化的冻土犯狠,一顿十字镐乱刨。我那时有个毛病,干活不能戴手套。赤手抡一顿镐,再把冻青的手塞进怀里贴在肉上,登时浑身就冻得一激灵。挖完这一层,再铺上羊粪点燃沤着,三个人抓住粗绳往上爬,雪人般蹲在井沿的路不平伸手一个个地拉着,就这样爬上雪地,蹒跚回家。    
    不过,我们的日子也不光是那些,若是白天沤上羊粪以后,整整一天都能缩在雪丘般的毡包里。那时候我们五个就紧紧围着炉火唱歌,从上午唱到半夜。蒙古包遮得又严又暗,隔着毡墙能清晰地听见雪原上狂风的号叫。斜撑着天窗的巴格那棍,还有我们那截又粗又锈的洋铁皮烟囱轻响着来回摇晃着,像是暗合着我们那不安的烦恼和憧憬。小燕其实在那时才是真正的明星。她那尖脆的嗓门和夹在唱错的歌词中的一连串铃铛般的大笑,成了我们暗淡生活中的生命。她唱《芒比》时,我们开头都有些不好意思,碰上词里的“爱”字时,我们就闭上眼“咪唻斗”一下混过去。小燕在那高扬上去的一句中总是显出了新鲜的温柔:“姑娘她生得美丽非凡;她那双大眼睛又黑又亮”,那一瞬我们都颤抖了,好像一只温暖的手正抚过我们还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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