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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人张承志-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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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下人争着殉道,这么着道衙的卫队垮了。胡子阿爷率先闯入,手提牛皮刮刀。抓了一个卡废勒,问不详细。又抓了一个,还是问不清姓左的哨官下落。天被火光映成火狱,四下里公家的援兵合围了。审一个宰一个,最后捉来一个书记。
——革命党!抬抬贵手吧,党大爷!我也一搭相跟着革命走!日你满清的老娘!革你满清的毬命!革命啦!宰人啦!抬抬贵手!……
四下火光亮灭,烟尘腾落中,有人齐齐地吼叫着“革命革命!恢复中华!”胡子阿爷顿时头晕转了,阳世在烟火中旋飞坍陷。数不清的革命军奔突而来,替了自家的教下,边吼着革命边宰人。回回们失了方向,呆木桩般立在火影里。不是回民复仇,不是金兰山黑帮造反,一场鬼迷的革命,把事情生生地夺上走了。
事情不在我这手上——
我这没有口唤的罪人呐——
胡子阿爷疯嚎起来。他哭了个灰天罩地,哭得连火势都显着弱些了。教下垂着刀,呆呆立着,看他哭。在枪林弹雨里,哭哑了,哭够了,胡子阿爷泪流满面,朝教下挥挥手,便独自怆然走了。教下人慌忙着冲突。革命党已经高唱凯歌,一座衙门已被革命党夺了,这些回民只能捉些散零兵丁,砍瓜切菜。有人已经冲出去不见踪影,有人还正恋战。仇家不在,厮杀已经乱了。
这是一九一一年,西省的辛亥革命。
伊斯儿——胡子阿爷在“革命”起来后三个时辰,便离开宁夏道,孤身回返。
教下的勇士们按照约定,除开亡故的,全部散入乡里。他们没有线索,各城池里的据点已经突然撤走,没有再发下任何口唤。一棵杨撒在茫茫西省的隐形大网,一夜间消失得不存一根蛛丝。
革命党亮出牌号;金兰山、虎威山、中华山、铁血山、哥老会各帮人马,都被利用了。
阳世正在换季。胡子阿爷在夜战中不能承认的炮火,是真的;不是虚假的迷障。那一阵炮火熄了以后,天下便改称民国。西省回民的血仇宿敌,豢养了左屠夫、刘刽子的清官家,在革命党的手里亡了。
距离同治十年左屠夫绝灭金积,整整四十年过去了。
伊斯兰教讲究,四十年正是一代光阴。殉教者的首领,后日尊称十三太爷的马化龙曾预言:四十年后将有人为他复仇,——他的预言灵验了,这是一个奇迹。
但复仇的口唤,并没有落在一棵杨——这个举意暗杀的教派身上。
第一部分:西省暗杀考情感死了正义死了
胡子阿爷回到一棵杨,清理了烧毁的家屋地场。他使黑焦残料,搭了三间小黑屋。一间住,一间静室,另一间水房连着渠。
他伐倒了大青杨。
伐杨那一日,庄里的农人都伸直了脖颈。围观的多,询问的少。驱除鞑虏了,五族共和了,原来清家踩着的回回像要吃香了。那大青杨黑叶茂盛,摇着,颤着,终于轰隆一声巨响翻倒,砰得一个时辰黄尘不散。
胡子阿爷使这些杨木当梁檩,盖了一座小小的清真寺。以后人们便改了称呼,喊他伊斯儿阿訇了。
每天晚上,清晨,高念《默罕麦斯》和神秘的即克勒的声音,久久传荡。
赞颂在四十年后,公开了。
伊斯儿阿訇沉默无言。每天只顾自家的功课干办。慢慢地,庄上有些回民打发娃娃上寺学经,随着礼拜的人也多了起来。
有化钱粮的人来,传闻兰州城新添了一座圣徒墓,叫竹笔拱北。人说那个拱北里只有个没身子人头,还有一副狗架子睡着。都说那坟灵,上个坟求甚都能成。伊斯儿阿訇给了些钱,给了些米,再的一句没说。
几年以后,伊斯儿阿訇打发两个学经的满拉娃,走了个肃州。满拉回来说,肃州兴起一个新门槛,人称是喊叫水教门。老人默默点个头,依然看经钻研。满拉们也悄悄打开经来,不多言了。
因为伊斯儿老阿訇的干办好,人厚道,渐渐地四乡闻名。求字的,讲经的,请干尔麦里的回族人家,经常涌在渠旁大路上,向着一棵杨的小寺而来。来的人都换水上坟,虔诚地在三座蒿草埋没的土坟前,各插一支香。老阿訇弄些散饭,有时只烧锅洋芋,分给上了坟的人。吃着,不免有人问起三座坟的来历。老阿訇说得不近人情,又使人不敢反驳:“为亡人上坟,举意要举在众亡人身上。金积川里殉教的亡人多过川里的石头,为个甚一定只敬这三个坟的人呢?”于是事情更加神秘,信仰三座坟的人更多了。教民们怀着对机密的崇敬畏惧,举大意,换大水,伸出双手跪在坟前求靠养主。没有谁知道墓主,没有谁知道土堆里究竟埋了什么。一棵杨成了一处圣地,后来有了谣传,说是走七次一棵杨,抵得上走一次麦加圣地。东北、南京、山东,慕名而来的大阿訇,遍游世界的阿拉伯求道者,新疆老维族的人,络绎不断。老阿訇终日应付教务,从不出门。
此地依着口,仍然叫个一棵杨。可过了二十来年,到了老阿訇八十多岁的时候,远近的农人已经讲不清,为个甚此地叫一棵杨了。连着金积,一片稻田肥壮。秋风起时,金灿灿的波纹一漾百里,沉甸甸的。只是冬季,每逢小寒大寒,没有庄稼的一马平川里,秃荒黄褐,眼睛里看久了,就会觉得一片枯红,在大地上隐隐露露。
民国三十几年,有一位官员赴新疆喀什上任,去当局长或是专员。此公是湘阴左家后代,人情练达,性格豪迈。他经过一棵杨时,听说此地连着金积,又是回民聚地,便下马停车,要拜访清真寺。
——听说老阿訇的前人,曾与我的前人打过仗。佩服佩服!我只钦佩敢和我们祖宗打仗的人!左大人拱手说。
伊斯儿老阿訇微微点头。
穷乡恶土,不具粗茶。左专员(或局长)凭吊一番,道辞走了。
老阿訇带上一双花镜,又潜心钻研了。满拉们代师送客,然后回寺忙碌。
伊斯儿老阿訇归真于八十九岁,只差一步便进九十。发送那天,远近清真寺送幛送匾,来的人如海如河,白帽子密密麻麻一直排到原野尽头。来客换水净身,一条渠的水顷刻淘干了。人们知道,老阿訇在寺后坟地里早选了位置——在三座坟后面,有个小小的坟堆。老阿訇说过,那是我妇人,将来我就和她睡一搭。
当老阿訇就在归真,他的卢罕正一丝丝地离开的时辰,送的人听见他低声说:我罪大。我没有血衣的口唤。慈悯的主啊,唯有你尊大,只有你贵重。老阿訇无常,送的人把他埋入妇人坟穴,见那妇人脸色新鲜栩栩如生。一件血衣,上面淋漓湿透。众人第一次见到真主的奇迹,惊炸了,纷纷跪倒。嚎啕的哭声四野并起,众人把老阿訇下了土,使他和夫人睡在一搭,亡人的崭新白布给染红了。
跪倒的人密密地排着,帽子遮白了平川。
从此以后,真实全数隐藏,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说清一棵杨的事情了。
几十年时光,弹指而逝。一九八几年,有一个作家名赛义德的,从暗中流传的一本经里,看到了一棵杨这个地名。他几经周折,历时多年,奔波多次,终于千里迢迢来到了此地。他根据那部隐藏多年的秘密资料,——查清了四座墓的主人及故事。
由于禁不住激动,他奋笔疾书,写下了这篇考证。写毕,他步出寺门,眺望金积原野,心事如迷朦烟村,莽莽苍苍。他感叹道:
刚烈死了。情感死了。正义死了。时代已变。机缘已去。你这广阔无垠的西省大地,贵比千金的血性死了。
一九八九年二月一日
第二部分:黑骏马堪称质朴无华
也许应当归咎于那些流传太广的牧歌吧,我常发现人们有着一种误解。他们总认为,草原只是一个罗曼蒂克的摇篮。每当他们听说我来自那样一个世界时,就会流露出一种好奇的神色。我能从那种神色中立即读到诸如白云、鲜花、姑娘和醇酒等诱人的字眼儿。看来,这些朋友很难体味那些歌子传达的一种心绪,一种作为牧人心理基本素质的心绪。
辽阔的大草原上,茫茫草海中有一骑在踽踽独行。炎炎的烈日烘烤着他,他一连几天在静默中颠簸。大自然蒸腾着浓烈呛人的草味儿,但他已习以为常。他双眉紧锁,肤色黧黑,他在细细地回忆往事,思念亲人,咀嚼艰难的生活。他淡漠地忍受着缺憾、歉疚和内心的创痛,迎着舒缓起伏的草原,一言不发地、默默地走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心绪从他胸中飘浮出来,轻盈地、低低地在他的马儿前后盘旋。这是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的心绪。
这心绪不会被理睬或抚慰。天地之间,古来只有这片被严寒酷暑轮番改造了无数个世纪的一派青草。于是,人们变得粗犷强悍,心底的一切都被那冷冷的、男性的面容挡住。如果没有烈性酒或是什么特殊的东西来摧毁这道防线,并释放出人们柔软的那部分天性的话——你永远休想突破彼此的隔膜而去深入一个歪骑着马的男人的心。
不过,灵性是真实存在的。在骑手们心底积压太久的那丝心绪,已经悄然上升。它徘徊着,化成一种旋律,一种抒发不尽,描写不完,而又简朴不过的滋味,一种独特的灵性。这灵性没有声音,却带着似乎命定的音乐感——包括低缓的节奏,生活般周而复始的旋律,以及或绿或蓝的色彩。那些沉默了太久的骑马人,不觉之间在这灵性的催动和包围中哼起来了。他们开始诉说自己的心事,卸下心灵的重荷。
相信我,这就是蒙古民歌的起源。
高亢悲怆的长调响起来了,它叩击着大地的胸膛,冲撞着低巡的流云。在强烈扭曲的、疾飞向上和低哑呻吟的节拍上,新的一句在追赶着前一句的回声。草原如同注入了血液,万物都有了新的内容。那歌儿激越起来了,它尽情尽意地向遥远的天际传去。
歌手骑着的马走着,听着。只有它在点着头,默默地向主人表示同情。有时人的泪珠会噗地溅在马儿的秀鬃上:歌手找到了知音。就这样,几乎所有年深日久的古歌就都有了一个骏马的名字:《修长的青马》、《紫红快马》、《铁青马》等等,等等。
古歌《钢嘎·哈拉》——《黑骏马》就是这无数之中的一首。我第一次听到它的旋律还是在孩提时代。记得当时我呆住了,双手垂下,在草地里静静地站着,一直等到那歌声在风中消逝。我觉得心里充满了一种亲切感。后来,随着我的长大成人,不觉之间我对它有了偏爱,虽然我远未将它心领神会。即便现在,我也不敢说自己已经理解了它那几行平淡至极的歌词。这是一首什么歌呢?也许,它可以算一首描写爱情的歌?
后来,当我遇到一位据说是思想深刻的作家时,便把这个问题向他请教。他解释说:“很简单。那不过是未开的童心被强大的人性的一次冲击。其实,这首歌尽管堪称质朴无华,但并没有很强的感染力。”我怀疑地问:“那么,它为什么能自古流传呢?而且,为什么我总觉得它在我心头徘徊呢?”他笑了,宽厚地捏捏我的粗胳臂:“因为你已经成熟。明白吗?白音宝力格,那是因为爱情本身的优美。她,在吸引着你。”
我哪里想到,很久以后,我居然不是唱,而是亲身把这首古歌重复了一遍!
当我把深埋在草丛里的头抬起来,凝望着蓝空,聆听着云层间和草梢上掠过的那低哑歌句,在静谧中寻找那看不见的灵性时,我渐渐感到,那些过于激昂和辽远的尾音,那此世难逢的感伤,那古朴的悲剧故事;还有,那深沉而挚切的爱情,都不过是一些依托或框架。或者说,都只是那灵性赖以音乐化的色彩和调子。而那古歌内在的真正灵魂却要隐蔽得多,复杂得多。就是它,世世代代地给我们的祖先和我们以铭心的感受,却又永远不让我们有彻底体味它的可能。我出神地凝望着那歌声逝入的长天,一个鸣叫着的雁阵掠过,打断了我的求索。我想起那位为我崇拜许久的作家,第一次感到名人的肤浅……
哦,现在,该重新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了。我想问问自己,也问问人们,问问那些从未见过面,却又和我心心相印的朋友们:《黑骏马》究竟是一首歌唱什么的歌子呢?这首古歌为什么能这样从远古唱到今天呢?
第二部分:黑骏马阔别日久的草原
漂亮善跑的——我的黑骏马哟
拴在那门外——那榆木的车上
在远离神圣的古时会盟敖包和母亲湖、锡林河的荒僻草地深处,你能看到一条名叫伯勒根的明净小河。牧人们笑谑地解释说,也许是哪位大嫂子在这里出了名,所以河水就得到这样有趣的名字。然而我曾经听白发的奶奶亲口说过:伯勒根,远在我们蒙古人的祖先还没有游牧到这儿时,已经是出嫁姑娘“给了”那异姓的婆家,和送行的父母分手的一道小河。伯勒根:现代蒙语中的含义是“嫂子”。但我们有证据认为它是一个突厥词源的借词。它是一个名词化的形动词,词根是“给”。
我骑着马哗哗地蹚着流水,马儿自顾自地停下来,在清澈的中流埋头长饮。我抬起头来,顾盼着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景色。二十年啦,伯勒根小河依旧如故。记得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父亲曾按着我的脑袋,吆喝说:“喂,趴下去!小牛犊子。喝几口,这是草原家乡的水呵!”
前不久,我陪同畜牧厅规划处的几位专家来这一带调查仔畜价格问题,当我专程赶到邻旗人民委员会探望父亲时,他不知为什么又对我发了火:“哼!陪专家?当翻译?哼!牛犊子,你别以为现在就可以不挨我的鞭子……你应当滚到伯勒根河的芦苇丛里去,在河水里泡上三天三夜,洗掉你这股大翻译、大干部的臭味儿再来看我!”
父亲,难道你认为,只有你们才对草原怀着诚挚的爱么?别忘了,经历不能替代,人人都在生活……
河湾里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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