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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编零-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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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办。照当时政府的行为看来,谁对于青年要好,保释这种年青人,谁就多一分共产嫌疑。且从这些伟人方面来探听海军学生的下落,则海军学生似乎因为是一个知名作家,政府就决不会凭空把他逮捕,还认为逮捕是一种误会,一个谣言。
……
关于失踪者的下落,不久就又从海军学生自己想方设法露出一点消息,知道他还在公安局,又知道他自己不久就得过龙华,请赶即想法找人取保。为了这样一个消息,使我第二次再过南京。从南京方面得到了蔡先生的一封致上海市长的信,回上海拿了这信去会张群,从一个秘书方面始知道原来一批人犯两天前已转过龙华司令部了。
到了龙华司令部,使我们更担了一分心,同时也放心多了。若干日来我们希望莫引渡,既成为徒然的努力,如今却又希望不过南京了。按照习惯青年政治犯一到龙华,就似乎有了着落,所犯的案件麻烦一些,不久必押过南京,或就地枪毙。所犯的案件无头绪可寻,或不甚重要,便定下一个徒刑的期间,或七年八年,或五月十月,到判决时若有人向某一方面设法,譬如说,××××××之类,就可以减轻一些。
本应作三年的,有人说一句话,也许就可改成六个月。恰好复旦方面有个姓祝的朋友,半年前因文联剧联的小小嫌疑,被捕去后,略加讯问,就被判处两年零十个月的徒刑,再经过一道希奇古怪外人莫得其详的手续,又复从那个年限中减至六个月。预计羁押期间已四个月,于是把这点日子折合半数,再坐几个月牢便放出来了。
龙华探狱
……我们七点以前就到了龙华,天气正当小雪以后复酿大雪,灰色酿雪云满布空中,风又劲急,我们便站在那司令部大门口当风处,等候挂号的时候。去时丁玲总还有什么不放心处,敢到那地方去,还似乎是拚着捉去就可以见海军学生那么勇气,把胆怯处掩着。到了那里以后,慢慢的探狱的人越来越多,其中无所不有,同时且见到了×××同××,也居然装扮成为南市鱼行中商人样子,腰边缠裹鱼腥气扑鼻的围裙,提了一个紫花布褡裢。又见××女士,上海少奶奶式的装束,提了点心一盒。又见着复旦两个大学学生,也属于×××,同丁玲是认识的。又还有些零工装束同小商人装束的人,虽不能互相谈话,却一望而知是为了同一目的来到这里的。渐渐的来的人越多,因为知道来探狱并不算得一种冒险,丁玲也越放心了。
……
这真是一个长长的期待!天气实在太冷了点,风又太劲太急,所站立的地方又恰恰是过道透风处,各人不敢互相招呼,皆沉默的等待着,或故意走到一个原本相熟的人身边去,交换一个仿佛无意写在口角的微笑,且好像同时也就交换了一种语言,或是“你也来了!”“冷呀!”“不碍事,不什么危险,也不很冷!”大家皆明白,大家皆能会心。因这点会心的招呼,稍稍解除了些期待的无聊,但到后人越来越多了,就有披着灰布棉外套的卫舍兵士,来编排指定各人的地盘,把各人带来的东西安置不当路处去,这一来,走动的权利剥夺了。既然走动受了限制,大家只好从门前大路间或一辆急驰而过的汽车声音上加以注意,藉以打破全体的沉闷。从七点等到九点,因为各种来探狱的人已很多,每天既只能挂四百号名,挂号便提早了半点钟。那天大约有六百人齐集在门前,至少有两百人走了一趟空路,有两百个囚犯白白盼望了一整天。
挂号完事后大约已十一点钟,照例这四百号请求接见狱犯的字条,得由警备司令部军法官批准,才能拿了这批准字条,分组到监狱里去。照规矩把批就“许可接见”的字条发下应在十二点,入司令部监狱应在下午两点。到了十二点后,军工厂汽笛已响,工人皆陆续出门,我们还是在那里等着,谁也把全身四肢冻得僵僵的,谁也不能吃饭。都只希望那字条赶快发下来,再过一阵就可以拿了字条过拘押人犯处去。直等到下午一点半,一个小军官把字条从里面送出来,各人蛆似的围到卫舍司令部小门边去。
这种字条的发给,是按照秩序以及人名叫唤分发的,有些人的字条不知如何被扣下,有过经验的人就知道犯人已被枪决了。轮到我时我们真担着一分心,只深怕把名字逃过。但很好,一张仿佛屠宰捐单据样子的字条,上面写着字,盖了一方小小朱红图章,居然交到我手中了。
得了这样东西,我们竟忘了大半天的饥饿寒冷。
……
到管狱处允许开门时,第一组有三个人被把字条发还,拒绝入内,我们方知道所有字条并不全是一个“准”字,许多人才来好好的注意一下手中的东西。原来关于这次租界被捕一案的,以及在其他方面因政治嫌疑而逮捕的,竟全部不许同家中人见面,所批的都是“不准”。这一来我们等于白在寒风中冻饿一天,大家皆显得十分失望。鱼行中人的×××,知道尽蹾在这里,其余人进里边去后不能进去的或反而受人注意,就自言自语的说了些俨然市侩的话语,匆匆的走了。另外几个先前不为我们所注意的乡下人,这时看看自己字条,也赶先走了。有些人则得了准许的字条,从栅门上爬进去了。过不久,一群聚集的人渐渐少了起来,有两个中学生样子的青年,站在我们身边,展开他那个字条给我们看,原来他们也是来探看上次被捕之一群中的柔石、冯铿两个伴侣的,这青年并不认识丁玲女士,却以为我是××,同我轻轻谈了些进到里面的方法。但等了一阵,眼看着毫无希望可言,也只好走了。
到了这些地方,上面不准下面是无法可设的。然而我们却始终很固执的等候这种意外机会。
进去的人益多,走去的也已不少,看看那里只剩下四十左右不批准的人时,查票放行的办法有了通融处,对于批准的分组法也不如先前认真了,有人就请求他们许可全体一同放进去,一个麻脸兵士说:“进去也无办法。批准了的见犯人也有秩序,不批准的进去了还是见不着你们的人。里边管狱长有手续,不是我们不放你们进去!”
有人就说:
“见不着人也不碍事。”
又有个老妇人扳着栅栏请求让她进去,且说只看看就出来。又有人甜甜的同那兵士用乡亲话语谈着那点希望。那四个兵士也倦了,只是还不让步。班长过来了,这班长看看像个学生样子,见多少双沉默的眼睛皆望着他若有所祈求,他就说:“你们进去也还是无用处。我们这里只是守门,不管别的。
门里边不归我们管理,见犯人还得要条子批准!”
但是有人说只请求他放进去,不见犯人也无妨,恰好有一组人从里边退出,我们乘这种机会就从那班长的默许下,挤进了七个。刚进到里边,就听外面因关门发生了争持,有一个人被兵士殴打的声音。我们各人已很敏捷的混入了若干探狱人中间,就再也不注意别的事情,门外那些人从此也不再进来,大致因那殴打全体被赶走了。
到了里边后,我们走过那正拥挤着无数人头有铁条横梗的窗边,寻觅相熟的脸孔,除了只看见所有的人头在窗边动着,口中大声兴奋的嚷吼以外,竟毫无什么发现。
但到了这里,我们却并不失望,因为虽然见不着海军学生,却已明明白白靠近海军学生受拘押的监狱了。
……
我们在一旁看了许久,早看准了一个坐在铁门里检察信件的中年人,估计一定可以从他那里想出个办法,一会儿我们得到一个机会,一个厨子模样的大胖子,用油腻的手擦着眼睛走开了,丁玲便挤上去挨近铁栏边,把手中条子递给那管狱人。那人接过手看了一下,又看看丁玲,把头摇摇,一句话不说,条子掷还,很显然我们已失败了。
又过一阵,人更少了些,我又得了一个挤上前去的机会,仍然把字条递给他。这人又看看我。他从我们神气间看明白了我们请求他帮忙意思了。他问我:“为什么明明白白写定了‘不准’,还来这里做什么?”我们说不能见面是不是可以把捎来的东西送给这个犯人。旁边就有人说这事谁也不敢作主,不管送什么全不成。但来了个军官样子的人物,神气似乎很凶恶,在铁栏里来回走着,那检察信的拿了我们那个字条,同他说了几句话,谁知那军官即刻就走过来同我们说话,且很和气的告我们这人上面有命令不能见面,就不能见面,送东西也不许可。但若身边带得有钱,不妨给犯人送点钱,我们想交三十块钱给海军学生,他却说有五块钱够了,钱多了没有用处。当他把钱拿进另一铁门,我们照他所指派站在那窗口边等候收条时,从兵士口里我们方知道这个就是管狱长官。
一会儿,只听到有个带金属脚镣的声音,从第二道小铁门处走过去,一眼望去,那正是海军学生的影子。我把海军学生走过的地方指给丁玲女士看,我们正说着,那个带脚镣的他又走回来了。丁玲女士便叫着:“频!频!”
相隔那间空房不过一丈二尺左右,只要一喊叫,那一边也注意到了,便停顿了一下,把带着放光铁手铐的双手,很快乐的扬了一下,即刻又消逝到门背后了。
“是他,是他,他很快乐,很雄,还是一匹豹子!”
“是他,我一看那背影就知道是他!我看到他在那里!”
“样子不像受苦的样子!”
“还有脚镣手铐!”
捏着那张海军学生亲手写来墨汁淋漓的收条,我们互相说着且苦笑着,指点他适间所消逝的那扇铁栏门。但从此以后,这个海军学生就不知道消失在世界另外一个什么大门后面去了。
天已入夜,落了很大的雪。
三过南京
从龙华监狱里,知道了海军学生还好好的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对于前数日上海报纸所传述的离奇消息,便得到了一个证明。人既然并不如传说所谓“当时即已枪毙”,又不至于“随同一干人犯押过南京”,故我们当时对于这人的安全,似乎又乐观了些。且因为南京方面朋友××夫妇,为此事在南京出了不少的力,到处去探听这案件的种种关系,又托人为海军学生说话,所得的消息也使人觉得放心。因此一来,我们便以为海军学生纵或在牵连中,无法用他作家的身份,得到些温和的待遇,但一时之间,也总不会发生什么问题了。朋友×因为在×××××作事,知道处理××案件的皆×××,××中央党部,且此类案件即或在长江中部发生,也无不受南京方面的指挥。海军学生若这时还不适宜于死去,还应当留下一线希望,担负将来艰巨的事业,在某一方面,若有什么完善的方法,能够保全他的生命,这方法自然有注意研究的必要。
下面就是朋友×特为此事从南京赶来,同丁玲商量营救海军学生的一次谈话。谈话时我在他们的旁边。
……
当天朋友×回转南京,第二天我们也就搭了早车过南京。
一到南京时便去找×,在×的家中,丁玲便见到了她从前在北京补习学校同一宿舍的曹、钱二女士,曹是×家主妇,钱则来到南京作党员留学考试,也正住在×家。三个人已多年不曾见面,各人的生活思想相去也益远了,两人眼见着海军学生如何把她从一伙中攫去,又遥遥的望到她成为世人所注意的女作家,如今又因海军学生事来同这两个老友在一个火炉边聚首,自然各人心中有无限感慨!
我同×出去找寻几个人,直到半夜方回家,回家时谈谈就睡了。
……
就是这一天下午,我同朋友×两人,为海军学生失踪的问题,在×××的一个楼上小小房间里,见到了×××,我们大约谈了两点钟关于海军学生的事情。过这儿来本希望知道些关于这个人安全的消息,我们却在这两点钟内,约有四分之三的时间,皆在“民族主义文学”一名词的说明上消磨掉了。我又从×××明白了移种树木必把原来方向记清的知识,又从×××明白了另外一些与种树相去不远的知识。这谈话印象倒古怪的留在我的心上,因为×××的诚实处,是很稀有的,同时对于这类谈话,又是娓娓动听的。但我们原不是为了这种谈话而来南京的!我并不忘记我过南京的原因,可是在那种谈话中,使我忘却了在我面前的×××,是处置了××××一案的一个重要人。
朋友×坐在一旁也只有搓搓手,间或插一句把闲话。
直到末了我方有机会说几句话,我老老实实说出我自己的立场,以及这次为海军学生过南京的意见:我认为政府假若皂白不分把作家捉去当土匪治罪,恰恰和另外一时用三块钱千字的办法,带点儿慈善性质,办杂志收容作家算是文艺政策,同样极其不智。政府杀个把人并不算什么大事,只是××党中有见识分子,应当明白对于一个知名文学作家让他永久失踪,也可以算作××党的不名誉。第一件事我希望×××方面为把这个人找寻出来,第二件事我希望这人有了着落后若不缺少犯罪嫌疑,就把他交给法院,第三件事我希望从他口中知道海军学生究竟。
在这问题上大约我陈说了十分钟,他也解释了十分钟,末了得到了一个也算是预约的消息后,朋友×向我作了一个手势,我们便告了辞,互相拉拉手点点头走了。
回到×的住处时,丁玲把一封从上海来的快信递给我,这信是从上海丁玲所隐避的李×太太友人某寄来的。那信只两句话:“×号×××××案内有二十三个人业已在此枪决,不知你们在宁所得消息如何。”
狱中人皆听到一阵枪响
回到上海不久,我们从另一方面也得到过警备司令部有二十三个人被难的消息。有说这些人的去处,是在六号半夜,各用麻袋套着头颅,将运货汽车把他们当成货物一样搬运到黄浦江小汽船上,汽船驶出吴淞口后,被活生生的丢入江中的。又有说是十二号雨雪中,二十三个人押过南京后,在南京某处被枪毙的。又有说收拾这一群年青人,乃半夜里在龙华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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