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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吉利萨雷-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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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说:给吧?”他两眼瞪着她,嘟哝着说。
“你悄悄气,把手放下,”她象往常一样,心平气和地制止住他,“你听我说。难道古利萨雷是你的马?是你私人的马?你有什么东西算是自己的呢?我们的一切都是集体农庄给的。我们靠这个过日子。溜蹄马也是农庄的。而农庄主席就是农庄的当家人:他说得到,做得到。至于那件事,你完全想错了。你要乐意,你现在就可以走。请吧!她比我强,比我漂亮,比我年轻。挺好的一个女人。那阵子,我也可能成为一个寡妇的,可你回来了。我等你等了多久啊!好吧,不提这些了。眼下,你有三个孩子,把他们往哪儿搁?往后你怎么跟他们说?他们又会怎么想?我又该如何向他们解释?你自己掂量掂量吧……”
塔纳巴伊跑到草原上,在马群旁边一直呆到傍晚,说什么也不能平静下来。马群变得冷冷清清的了,心变得空空荡荡的了。溜蹄马把他的心一起带走了。把一切都带走了。万物都变了样:太阳不象原来的太阳,天空不象原来的天空,就连他本人,仿佛也不象原来的他了。
他回来时,天已经黑了。他,脸色铁青,一声不响地走进了毡包。两个闺女已经睡下了,炉灶里的火还烧着。妻子给他倒水,让他洗了手。又端来了晚饭。
“不想吃,”塔纳巴伊把饭碗推开,迟疑了片刻,说,“把科穆兹拿来,弹弹那支《骆驼妈妈的哭诉人》。”
扎伊达尔取来了科穆兹琴,把一端放到嘴边,一边用手指轻拨细细的钢弦,她对着琴吹了一口气,随后又吸了一口气,于是便响起了游牧人的古老曲调。歌子唱的是一头失去了孩子的骆驼妈妈。它在荒凉的旷野里跑了许许多多天。叫呀,喊呀,寻找自己的小宝贝。骆驼妈妈悲痛万分:黄昏时分,它不能再把它的小宝贝领到悬崖之上,黎明来临,不能再在乎原上一起奔跑,它们不能再在一块儿采摘树叶,不能再在流沙上漫步,不能再在春天的田野里徘徊,不能再把它白花花的奶汁喂它的小宝贝了。你在哪儿,黑眼睛的小宝贝?答应一声呀!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一直流到腿上。你在哪儿?答应一声呀!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哗哗流着。白花花的奶水呵……
扎伊达尔的科穆兹琴弹得十分出色。想当年,他就是为这个才爱上了她,那阵子她还是个小姑娘哩。
塔纳巴伊垂着头,听着。虽说没有着她,同样也历历在目。她的一双手,因为成年累月的劳动,受热受冻,已经变得粗糙不堪。头发花白了。颈脖上,嘴角,眼旁,落上了皱纹。在这些皱纹后面是近去了的青春——一个黑黝黝的小姑娘,两条小辫子搭在肩上,而他本人,那年月才是个嫩生生的小伙子,还有他们之间的亲密交往。他明白,此刻她根本不会觉察到他的存在。她正全神贯注地沉浸在她的乐曲之中,在她的遐想之中。他看到,此刻她分担了他的不幸和痛苦。她总是把它们深深地埋到自己的心里。
……骆驼妈妈跑了许许多多天,叫呀,喊呀,寻找自己的小宝贝。你在哪儿,黑眼睛的小宝贝?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一直流到腿上。你在哪儿?答应一声呀!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哗哗流着。白花花的奶水呵……
两个闺女搂抱着已经睡着了。在毡包外面,是夜色笼罩下的一片黑沉沉的大草原。
这个时候,古利萨雷正在马棚里闹得天翻地覆,不让那些马倌们安生。它这是头一回被关进马棚——这个马类的牢房。
第08章 一天早上,当塔纳巴伊在马群里发现他的溜蹄马时,就甭提有多高兴了。马鞍下还拖着一截从笼头上扯下来的绳子。 “古利萨雷,古利萨雷,你好哇!”塔纳巴伊策马跑过来。走近一看,只见它备着别人家的笼头,别人家的笨重的马鞍和沉甸甸的马镫。特别叫他生气的是,马鞍上还系着一个蓬松松的软乎乎的鞍垫,好象骑马的人不是个男子汉,而是一个大屁股的胖婆娘。
“呸!”塔纳巴伊气得啐了一口。本想逮住溜蹄马,把它身上那套不伦不类的马具统统扔掉,但是古利萨雷溜跑了。溜蹄马此刻顾不上他。它正在对那些母马大献殷勤。这些天来,它把它们想苦了,所以根本没有发现它原来的主人。
“这么说,你是挣断了缰绳跑回来的,好样的!好吧,你溜达溜达吧,就这样办吧。我来个装聋作哑不知道。”塔纳巴伊想了一下,决定让马群跑一跑舒展舒展筋骨。趁追赶的人还没来,让古利萨雷感到在自己家里有多痛快!
“嗨,嗨,嗨!”塔纳巴伊吆喝着,在马鞍上欠了欠身子,不断挥舞着套马杯,把马群起将开去。
母马招呼着乳驹子动身了,那些正当妙龄的小母马蹦呀跳呀,跑开了。风儿吹拂着马的鬃毛。发绿的大地在阳光下笑逐颜开。古利萨雷精神大振,它挺直身子,昂着头,跑开了。它冲到马群的头里,把那匹新来的公马赶到后头,自个儿在马群前抖着威风,打着响鼻,扬鬃舞尾,忽儿赶到这边,忽儿又跑到那边。马群的那股味道——马奶的甜味,乳驹子的香味,还有那随风吹来的艾蒿的苦味,熏得古利萨雷如痴如醉。它什么都不在乎啦:管它背上那不伦不类的马鞍和软乎乎的鞍垫,管它那副一个劲儿磕碰着两肪的沉甸甸的马蹬。它把什么事都忘了。它忘了,昨天它到了区里,给投在一根老粗的马拉上,轰隆而过的卡车吓得它咬紧嚼环,急急往一旁后退。它忘了,后来它又站在一家发着煤油味的小铺旁的水洼里,它的新主人同他的一伙人蜂拥而出,一个个臭气熏天。新主人上马时如何连连打着饱嗝,鼻子里呼味呼哧直响。它忘了,这些人在泥泞的道路上如何进行了一场愚蠢的跑马比赛。它驮着新主人如何全速飞奔,而那人象袋面粉似的,在鞍子上颠着晃着,过后,主人猛地勒住嚼环,用皮鞭狠狠抽它的头。
溜蹄马把这一切统统忘掉了:马群的那股味道——马奶的甜味,乳驹子的香味,还有那随风吹来的文蒿的苦味,熏得古利萨雷如痴如醉……溜蹄马跑呀跑呀,根本没有想到,追捕的人已经随后飞驰而来。
当塔纳巴伊把马群赶回原来的地方时,两个村里来的马馆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于是又把古利萨雷从马群里牵回了马厩。
可是没过几天,马又跑回来了。这一回,既没有宠头,也没有马橙。不知怎么的,挣脱了马笼头,夜里从马棚里跑了。塔纳巴伊开头还乐了一阵,过后,不作声了。他思忖片刻,便甩开套马索,套住了溜蹄马的脖子。他亲自逮了马,亲自给套上马宠头,亲自牵着它,送往村里去,还请邻近放牧点上的一个年轻牧民在后头赶着。半路上碰上了那两个马倌,他们正前来捉拿逃跑的溜蹄马。塔纳巴伊把古利萨雷交给他们,还埋怨了几句:
“你们在那里是干什么吃的?没有手还是怎么的?连主席的一匹马都看不住!把马拴紧点!”
当古利萨雷第三次跑回来时,塔纳巴伊气得非同小可。
“你怎么啦,混蛋!干什么鬼迷心窍成天往回跑?你这个呆子!”他一边写着,一边操起套马杆去追溜蹄马。又把马拖着往回送,又把那两个马倌骂了一顿。
但是,古利萨雷一点也不想变得聪明起来,逮着机会就往回跑,把两个马倌搞得焦头烂额,把塔纳巴伊搅得心烦意乱。……有一天,塔纳巴伊很晚才睡着,因为他放马回来已经很迟了。为了以防万一,这回他把马群赶在毡房附近过夜。他心绪不宁,睡得很不踏实。这一天实在太累了。他做了个噩梦。忽儿象在打仗,忽儿又象在某处参加一场大屠杀,到处血流成河,他的一双手也沾满了粘糊糊的血。在梦里他想:梦见鲜血可是凶多吉少。他想找个地方洗洗手,可是别人把他推来推去的,都讪笑他。人们哈哈大笑,扯着嗓门尖声叫喊。不知是谁开腔了;“塔纳巴伊,你用血洗手吧,用血呀!这儿没有水,塔纳巴伊,这儿到处都是鲜血!哈哈哈,呵呵呵,嘿嘿嘿!……”
“塔纳巴伊,塔纳巴伊!”他的妻子摇着他的肩膀,“快醒醒!”
“啊,怎么啦?”
“你听,马群里出事了;公马干架了。八成古利萨雷又跑回来了。”
“这个该死的畜生!叫人不得安宁!”塔纳巴伊急忙穿好衣服,抓起套马杆,朝那片正在打着架的乱哄哄的洼地跑去。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他赶到洼地,一眼便看到了古利萨雷。哟,这是怎么回事呢?溜蹄马跳着,两条前腿钉上了脚镣——一种用铁链子做的绊绳。铁链铿锵作响,溜蹄马东奔西窜,腾空直立,呻吟着,嘶叫着。而那匹头马,这个该死的混蛋,冲着它,又是踢,又是咬,正来了劲。
“嘿,你这恶魔!”塔纳巴伊象阵旋风似地飞上前去,使劲拽着头马,把套马杆都扯断了。头马被轰开了。塔纳巴伊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是怎么搞的啊?是谁想出这一招,给你钉上了脚镣!那你何苦又挣扎着跑回来呢?我的可怜的呆子哎……
真没想到,古利萨雷带着脚链走那么远的路——涉过一条河,经过无数的沟壑和土墩。一路上就这么跳着,但最后还是回到了马群。整整一宿,可能就这样蹦呀跳的,孤零零的,拖着叮当作响的链子,象个逃犯似的。
“哟,好家伙!”塔纳巴伊止不住地摇头叹息。他抚摩着溜蹄马,把脸凑到它的嘴下,而那马,眯缝着眼睛,用嘴唇一个劲地磨蹭着,呵着痒痒。
“咱们该怎么办呢?古利萨雷,下回可不兴这么干了。你会倒霉的。你这呆子!呆子!你是啥也不懂……”
塔纳巴伊仔细查看了溜蹄马。干架时落下的抓伤已经长好了,可是,四条腿给铁链子磨得厉害。蹄子上的脉管部出血了。脚镣上毡制的包这已经糟烂了,有一处已经脱落。当马在水里一蹦一跳走着的时候,包边全掉了,剩下光秃秃的生了锈的铁链子,把马腿磨得鲜血淋淋。“难怪伊勃拉伊姆到处跟老人们打听脚链的事。这难是他干的好事!”塔纳巴伊又气又恨地寻思。除了他,还有谁会这么干呢!脚镣,这是一种古老的、用铁链子做的绊绳。每副脚镣,都有一把锁,没有特制的钥匙就打不开。从前往往给骏马戴上脚镣,以防放马的时候被偷马贼赶跑。普通的绊绳是用绳子做的,用刀一割,就不顶用了。要是套上了脚镣,马就跑不远了。可这是陈年八古的事了。眼下,脚镣都成了老古董了。只有个别老人还留着它,当个纪念品。真没想到,竟有人背地里出坏点子:给溜蹄马钉上脚镣,不让它离开村边的牧场跑远了。可古利萨雷还是跑了……
一家人都来帮着给古利萨雷卸脚镣。扎伊达尔托住马笼头,遮住溜蹄马的眼睛,两个女儿在近处玩耍,塔纳巴伊施来了他的工具箱。他急得汗流泱背,试着用他的百宝钥匙开销。铁匠的一套本事派上用场了。他气喘吁吁地忙了好一阵,把手也刚破了,最后终于找到窍门,把锁打开了。
他使劲把铁镣一扔,扔得远远的。滚它妈的吧!塔纳巴伊又给溜蹄马腿上出血的地方涂上油膏,然后,扎伊达尔把马拴到马桩上。大女儿背着小女儿也回家了。
而塔纳巴伊依旧坐在外头喘着气:他太累了。后来他收拾起工具,走过去,又把脚镣从地上捡了起来。还得交回去,要不,又是他的过错。他对这到生了锈的脚镣翻过来,倒过去,看了又看,对名工巧匠的这个杰作惊叹不已。这玩意儿做得妙极了,真是独出心裁。这是吉尔吉斯老一辈铁匠的杰作。是的,这种手艺现在已经失传了,永远被人遗忘了。现在不需要脚镣了。可还有些东西也绝迹了,这才可惜呢。用白银、黄铜、木头、皮子,能做出多么精致的饰物和用具!过去的东西价钱不一定贵,但件件美观大方,而且各不相同,各有特色。眼下,这些东西没有了。现在光一种铝,就能压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来,什么杯子啦,碗啦,匙啦,挂钩啦,盒于啦……领且不论走到哪儿,东西都是一个模样。未免太单调了!另外,那些做马鞍的巧匠,现在也寥寥可数了。从前做的鞍子有多出色!每个鞍子都有一小段故事:谁做的,什么时候做的,为谁做的,对方又是怎样酬谢你的劳作的。不久的将来,想必所有的人出门都坐小汽车了,——据说,现在的欧洲就是那样。人人都坐一种类型的汽车,只能根据车牌号才能区别开来。而祖先的本事,我们都给忘了,古老的手工艺给彻底埋葬了。要知道,每一件劳作都凝聚着艺人的心血和智慧哩……
有时候,”塔纳巴伊突然间会发生这种情况:一谈起民间手艺来,他便憋了一肚子火,但却弄不清楚,手工艺的绝迹到底是谁的过错。要知道,年轻的时候,他本人就是这类老古董的死对头。有一次在共青团会上,他慷慨陈词,扬言要消灭毡包。他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说什么毡包是革命前的住处。所以应当消灭。“打倒毡包!旧时的生活我们过够了!”
于是,就开始“清算”起毡包来。家家盖起了新瓦房,把包统统给拆了。毡子爱怎么剪就怎么剪,木头支架拿来做篱笆,搭牲口棚,有的甚至当柴烧……
后来终于发现:游牧生活要是高了毡包,简直不可思议。至今塔纳巴伊都感到吃惊,他居然说出这种咒骂毡包的混帐话来。其实,对游牧人来说,没有比毡包更好的住处了。他怎么没有看到,毡包是自己祖先的一个绝妙的发明创造,其中每一个细小的部件,都是集中了祖祖辈辈长年累月的经验,都是经过无数次精确的校正的。
现在他住的毡包是老人托尔戈伊留下来的。包上尽是窟窿,毡子都熏黑了。这毡包年头不小了,要说还能凑凑合合用着,那多亏扎伊达尔的好耐性。三天两头修呀补的,才把毡包整治得象个住房的样子。但过不了一两个礼拜,脱了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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