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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吉利萨雷-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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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昨天的天气太吓人了!突然间,寒风凛冽,乌云密布,大颗大颗粗硬的雪粒纷纷而下。一切都沉没在阴霾之中,周围一片天昏地暗……
但不久,乌云散了,天又转暖了。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潮润的春天的气息。“老天爷保佑,说不定春天真要来了。但愿天气能稳住,可千万别忽冷忽热的,——那可再糟糕不过了!”塔纳巴伊一边想着,一边用干草杈机着水淋淋的母羊胎盘送出圈外。
春天果然来了,——但她完全不象塔纳巴伊盼望的那样。夜里,她突然光临,又是雨,又是雾,又是雪。把这些湿淋淋的、冷冰冰的东西一股脑儿倾泻在羊圈上,毡房上,羊栏里以及四周所有的地方。她让冻结的泥地上鼓胀起一道道水流,一片片水洼。她钻进烂糟糟的顶棚,冲坏了围墙,淹进羊圈,叫圈里的牲口冻得浑身打颤。她强使羊群惊慌而起。小羊羔在水里挤成一团。母羊大声号叫,站着就生下小羊。就这样,春天用彻骨的冷水给刚一落地的新生儿来了一次洗礼。
人们穿着雨衣,提着马灯,忙作一团。塔纳巴伊跑来跑去。他的两只靴子,象一对被人追赶的小兽,在水洼里,在粪水中来回奔跑。他的雨衣下摆,象鸟儿受伤的翅膀,啪啪作响。他扯着嘶哑的嗓子忽而对自己,忽而对旁人大声叫着:
“快!拿根铁棍来!铁锹!把羊粪往这儿倒!把水堵住!”
得把灌进羊圈的水引开去。塔纳巴伊不断地挖着冻土,开着排水沟。
“用灯照着!往这边照!你瞅什么!”
傍晚时升起了大雾。雨雪交加,纷纷而下。这一切都难以阻挡。
塔纳巴伊跑回毡包,点着了灯。这里一样也到处漏雨。但比起羊圈来,要好得多。孩子们睡了,身上的被子淋湿了。塔纳巴伊把孩子连被子一起抱着,挪到毡包的一角,尽可能多腾出些地方来。他找来一大块毡,蒙在被子上防雨。随后跑出毡包,对着羊圈里的几个妇女大声喊道:
“把羊羔子抱到包里来!”同时自己也往那里跑去。
但是一个小小的毡包又能盛下多少只羊呢?几十只吧,不能再多了。那其余的羊往哪儿放呢?唉工能救多少就算多少吧……
天已经亮了。但大雨倾盆,没完没了。稍稍停了片刻,过后,又是一会儿雨,一会儿雪,一会儿雨,一会儿雪……
包里的小羊羔挤得满满的,尖声叫着,一刻也不停。又臊又臭。房里的东西早已归成一堆,用块雨有盖着。夫妇二人报到帐篷里去住了。孩子们冻得直哭。
牧民的倒霉日子到来了。塔纳巴伊诅咒自己的命运。真想把这世上所有的人都痛骂一顿。他不吃不睡,在这些从头到脚湿淋淋的母羊中间,在这些快要冻僵的小羊中间奔来跑去,耗尽了最后的一点力气。而死神正斜着眼睛窥视着这憋闷的羊圈里的牲口。死神轻而易举便可光顾这里:穿过薄薄的顶棚,穿过没玻璃的窗子,穿过空荡荡的门洞,——爱往哪儿闯,就往哪儿闯。死神突然光临,紧盯着这些小羊羔和奄奄一息的母羊。羊倌不时拽着几只发育的死羊羔,把它们扔到羊圈外面。
而在外面,在羊栏里,大肚子母羊在雨雪下站着。羊群挨着烧,冻得浑身发抖,上牙磕着下牙,格格作响。羊毛湿淋淋的;一绺一绺搭拉着……
羊群已经不想动窝了。本来嘛,在下着雨雪的大冷天出去放牧又能怎么样呢?放羊的老大娘头上蒙着块麻袋片,赶着羊群。但羊都往后跑,仿佛羊栏才是它们的天堂似的。大娘都急哭了,把羊群拢到一起,再往外赶,而羊却还是一个劲儿往回跑。塔纳巴伊怒不可遏地跑了出来。真想用棍子抽这些蠢货!但不行,这些都是大肚子母羊啊。未了,他只好把人都叫来了,几个人一起,才好不容易把羊群赶出去放收了。
自从这场灾难开始以来,塔纳巴伊已经不再计算时间,不再计算在他眼前死去的仔畜。双胞胎越来越多,有时还一胎三羔。可所有这些财富都完蛋了,一切辛苦操劳都白搭了。羊羔子刚刚来到人间,当天就在泥泞和粪水中冻死了。而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小羊羔都咳着,嘶哑地叫着。羊羔子瞎跑乱窜,弄得浑身上下都是稀泥粪汤。失去了小羊的母羊大声哀叫着,来回跑着,乱闯着,踩着那些躺在地上全身抽搐的临产的母羊。这一切是那么异乎寻常,那么惨不忍睹!呵!塔纳巴伊多么巴望母羊能慢一点生呀!真想冲着这群愚蠢的母羊吼道:“停一停!别生了!停一停,……”
但这些母羊象事先约好了似的,接二连三,接二连三,接二连三地生个没完没了……
于是,塔纳巴伊的胸中燃起一股无名的怒火,气得他两眼发黑,闪着仇恨的凶光。他恨这里发生的一切:恨这个糟糕透顶的羊圈,恨这些母羊,恨他自己,恨他过的这种日子,恨那些把他搞得焦头烂额、走投无路的种种原由。
想着想着,他忽然感到茫然起来了。这些想法简直把他弄糊涂了。于是他竭力想把它们排遣开去,但这些念头却并不退让,反而变得刻骨铭心;“这都是为了什么?谁让这么干的?既然不能保护羊群,干吗要繁殖它们?这都是谁的过错?谁?回答呀!究竟是谁?——是你,还有和你一样的那些牛皮大王、说什么,我们保证要赶上去,要提高生产,要超额完成任务。说得真漂亮!好吧,现在把你那些死羊羔都提起来吧,拿出来吧。把那只在水洼里倒毙的母羊拖走吧。让大伙儿瞧瞧,你是什么样的英雄!……”
特别到了夜里,当噗哧噗哧地走在没漆的泥泞和粪水里的时候,塔纳巴伊一想到自己的委屈和痛苦就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唉!这些接羔的不眠之夜!脚下是一潭潭发酵冒泡的牲口。粪,头上还滴答滴答掉着黄泥汤。风扫过羊圈就象扫过旷野一般,不时把马灯吹灭。这时,塔纳巴伊便只得摸索着,磕磕碰碰地走。他怕压着新生的羊羔,便手脚并用地爬着。他找到了灯,点上了,借着灯光,他看到自己一双黑黑的、沾满了羊粪和血污的浮肿的手。
他已经好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也不知道头发已经斑白,一下子苍老了好多。不知道现在人家管他叫老汉了。他没有心思顾上这些,也顾不了自己,连吃饭洗脸都没有工夫。他不给自己,也不给旁人片刻的安宁。现在塔纳巴伊料到事情会彻底完蛋,便叫那个年轻妇女骑上马,对她说:
“快跑,去找乔罗。对他说,让他立刻来一趟。他要是不来,你就传我的话;往后就甭想跟我照面!”
傍晚时分,那妇女回来了。她翻身下马,脸色发青,浑身湿透,说:“他病了,塔纳克。他躺在床上起不来。他说,过一二天哪怕没气了,也要赶来一趟。”
“但愿他病得还剩口气!”塔纳巴伊骂道。
扎伊达尔本想阻止他,但又不敢。哪能这么说话呢!
到了第三天,天才放晴。乌云好不容易散了,浓雾笼罩群山。风也停了。但是已经晚了。待产的母羊经过这些天已经瘦得皮包骨了,叫人看了都难受。你瞧,细细儿的腿上支着瘦骨群群的身子,还凸着一个大肚子。这哪象喂奶的母羊呵!再说那些已经生了的母羊和活着的小羊羔又有多少能熬到夏天,吃上青草,恢复元气呢?迟早会病死的。即便不死,也不好了:既长不了毛,也长不了膘。
天刚放晴,又来了一场新的灾难:地又冻土了,到处结了冰。晌午时才暖和了些。塔纳巴伊高兴起来;兴许,还有得救的希望。于是铁锹、草杈、粪筐又都用上了。得往羊圈里开个通道,哪怕窄窄的一小条也好,否则简直无法插脚。但这个活也无法多干一会儿。还得喂那些没了娘的羊羔,把它们抱到死了小羊的母羊眼前。那些母羊不肯喂。小羊羔到处乱窜,要奶吃。那凉丝丝的小嘴逮着人的手指头便吸吮起来。把它们轰开了,一会儿又来舔你肮脏的衣服下摆。想吃奶呵!羊羔子哀哀叫着,成群地跟在你后面跑着。
真想痛哭一场,真想能长出三头六臂!对这几个妇女和一个小姑娘还能要求些什么呢?能顶下活来,就不错了。一连好几天了,她们身上的衣服都没有干过。塔纳巴伊一声不吭,只有一回,他实在忍不住了。那个放羊的老大娘想帮帮塔纳巴伊的忙,中午时就把羊群赶回羊栏了。塔纳巴伊跑出来看看,怎么回事。一看,急得他全身一阵火辣辣的:那些丰在互相撕食着身上的毛。这就是说,饥饿正威胁着羊群。他奔过来,冲到那女人跟前,吼道:
“你怎么啦?老东西!你没瞅见吗?怎么不吭声?快给我滚!赶羊去!别叫羊停下来!别叫羊撕毛吃!把羊表走,一会儿也不准停下来,要不我要你的命!”
此外,还有更伤脑筋的事:那只母羊开始拒绝给它双生的小羊喂奶。母羊用角批,用蹄子踢,不让小羊挨近身边。而小羊乱钻着,摔倒了,哀哀叫着。这种情况表明,动物自卫这一无情法则在起作用:母羊本能地拒绝喂奶以争取自己活下来,因为母羊的体力消耗殆尽,确实已无力哺乳仔畜。这种情况如同传染病一般。只要有一只母羊开了头,其余的羊就跟着干。塔纳巴伊着了慌。他和女儿一起把这只饿得发了野性的母羊和小羊赶到外面,赶到羊栏眼前,开始强迫母羊喂奶。起先塔纳巴伊捉住母羊,让女儿抱着羊羔。但母羊乱转乱踢,挣扎着。小姑娘毫无办法。
“爹爹,羊羔子吃不着。”
“能吃着。就你是笨蛋!”
“不行,你瞧,羊羔子摔倒了。”小姑娘差点哭了。
“喏,你来捉住母羊,我来喂!”
但是小小的年纪能有多少气力呢!塔纳巴伊刚把小羊接过手来塞到母羊身下,小羊刚要吸奶,而母羊一下子挣脱开了,把小姑娘摔倒在地上,跑了。塔纳巴伊忍无可忍,“啪”一声,给了女儿一个耳光。他从未打过孩子,可这回失手了。小姑娘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父亲走开了,狠狠地哼了一口,走开了。
塔纳巴伊转了一圈,又回来了。真不知如何对女儿赔个不是,而小姑娘却自己跑来了,说:
“爹爹,母羊喂羊羔子了。我跟妈妈一起让小羊吃上奶了。现在母羊不轰小羊了。”
“那可太好了,好闺女,你真行!”
一下子,心里轻快些了。也未必那么糟糕。也许剩下的羊群还能保住。瞧,天气已经好转了。也许真正的春天突然到来,牧民的倒霉日子就要过去了。塔纳巴伊重又拼命干起活来。“干,干,干,——只有干,才能有救。
一天,计工员骑马来了。总算来了个人。小伙子问这问那没个完。塔纳巴伊本想让他见鬼去,但结果还是问开了:
“这之前,你上哪儿去啦?”
“上哪儿?到各处羊群转呗!就我一个人,顾不过来啊。”
“别人那里怎么样?”
“好不了多少。这三天倒了大批的羊。”
“羊倌们都怎么说?”
“说什么,都骂娘。有几个都懒得开腔。别克塔伊这小子把我轰走了,不让进院。他恶煞神似的,你就甭想近他的身。”
“是呀,我也不得空闲去他那儿瞧瞧。噢,等脱开身了,一定去一趟。那你呢,干什么来啦?”
“我?统计来啦。”
“能给我们点什么支援呢?”
“有。说乔罗要来。车队已经出发了。运来了干草和麦秸。把喂马的草料都给运来了。乔罗说,要死,不如让马死了。不过,听说车子在什么地方陷住了。瞧,什么鬼路!”
“路怎么啦?早先想什么去啦?我们这里呀,一辈子都是那个样。现在才来大车,帮得了多少忙?哼,我还得跟他们算帐呢!”塔纳巴伊威胁着说,“别问了。自个儿瞧去吧,数个数,记下就完了。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他突然不说下去了,去羊圈接羔了。今天又有十五六只母羊下了羊羔。
塔纳巴伊来回走动着,接着羊羔。一看,计工员塞给他一张纸,说:
“这是死了多少头羊的记录,你签个字吧。”
塔纳巴伊连瞅都没瞅一眼就签了字。末了,使劲一划,这铅笔芯都断了。
“再见,塔纳克。说不定要给谁捎个话吧?清吩咐吧。”
“我没活可说,”不过,后来还是叫住小伙子,说,“你到别克塔伊那里去一趟。告诉他,明天上午我无论如何抽空找他去。”
塔纳巴伊算是白操这份心了。别克塔伊比他抢先了一步。别克塔伊自个儿来了,而且竟是如此……
当天晚上,又刮起风,下起雪来。雪虽不大,但到早上,地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羊栏里的羊群整宿站着,身上也是一层薄薄的雪。羊群现在无法躺下,都挤成一堆,一动不动地呆呆站着。饲料不足,为时太久了;春天跟冬天的搏斗,也拖得太长了。
羊圈里冷飕飕的。雪花穿过顶棚上的窟窿在昏暗的灯光下飞舞,徐徐下落,掉在快要冻僵的母羊和小羊身上。塔纳巴伊一直在羊群里奔忙,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如同激战后战场上的收尸队那样。他已经习惯了这些难湛的思想,愤慨变成了无言的狂怒。这种狂想,硬噎在胸,无法平息。他来回走着,靴子在粪水里啪嗒作响。他干着活,在这更深夜静的时刻,不时回想起已往的岁月……
那时候,他还是个小羊倌,跟他哥哥库鲁巴伊一起在一个亲戚家放羊。一年过去了,挣得的几个工钱只够付饭钱。主人把他们骗了,理都不理他们。就这样,哥儿俩蹬着烂毡靴,挎着小背包,两手空空地离开了东家。临走时,塔纳巴伊威胁着对东家说:“这一辈子我可记着你!”而库鲁巴伊明白,东家不吃这一套威胁。最好是自己也成为东家,添上牲口,置下田产。“我要当上东家,决不欺负帮工。”那时候,库鲁巴伊常常这么说。那一年,哥儿俩就分手了。库鲁巴伊找了另一家牧主,而塔纳巴伊上了亚历山大罗夫卡,给一个俄罗斯移民叶夫列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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