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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集-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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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这女匪早就应当杀头的。虽然长得体面标致,可是为人著名毒辣。爱慕她的军官虽多,谁也不敢接近她,谁也不敢保释她。只因为她还有七十支枪埋到地下,谁也不知道这些军械埋藏处。照当时市价,这一批武器将近值一万块钱,不是一个小数目。因此,尽想设法把她所有的枪支诱骗出来,于是把她拘留起来,且在生活上待她和任何犯人不同。这弁目知道了这件事,又同川军排长相熟,就常过那边去。与女人熟识后,却告给女人,他也还有六十支枪埋在湖南边境上,要想法保她出来,一同把枪支掘出上山落草,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在山上做大王活过下半世。女人信托了他,夜里在狱中两人便亲近过了一次。这事被军官发现后,因此这女人第二天一早,便为川军牵出去砍了。    
    当两个人夜里在狱中所作的事情,被庙中驻兵发觉时,触犯了作兵士的最大忌讳,十分不平。以为别的军官不能弄到手的,到头来却为一个外来人得了好处。俗话说“肥水不落外人田”,因此一排人把步枪上了刺刀,守在门边,预备给这弁目过不去。可是当有人叫他名姓时,这弁目明白自己的地位,不慌不忙的,结束了一下他那皮带,一面把两支放蓝光小九响手枪取出拿在手中,一面便朗朗的说:“兄弟,兄弟,多不得三心二意,天上野鸡各处飞,谁捉到手是谁的运气,今天小小冒犯,万望海涵。若一定要牛身上捉虱,钉尖儿挑眼,不高抬个膀子,那不要见怪,灯笼子认人枪子儿可不认人!”那一排兵士知道这不是个傻子,若不放他过身,就得要几条命。且明白这地方川军只驻扎一连人,筸军却有四营,出了事也不会有好处。因此让出一条路,尽这弁目两只手握着枪从身旁走去了。    
    女人既已死去,这弁目躺在床上约一礼拜左右,一句空话不说,一点东西不吃,大家都怕他,也不敢去撩他。到后忽然起了床,又和往常一样活泼豪放了。他走到我房中来看我,一见我就说:    
    “兄弟,我运气真不好!夭妹为我死的,我哭了七天,现在好了。”    
    当时看他样子实在又好笑又可怜。我什么话也不好说,只同他捏着手,相对微笑了一会儿,表示同情和惋惜。    
    在龙潭我住了将近半年。    
    当时军队既因故不能开过涪州,我要看巫峡一时还没有机会。我到这里来熟人虽多,却除了写点字以外毫无长进处。每天生活依然是吃喝,依然是看杀人,这份生活对我似乎不大能够满足。不久就有了一个机会转湖南,我便预备领了护照,搭坐了小货船回去。打量从水道走,一面我可以经过几个著名的险滩,一面还可以看见几个新地方,如里耶,石堤溪,都是湘边著名的风景码头。其时那弁目正又同一个洗衣妇要好,想把洗衣妇讨作姨太太。司令官出门时,有人拦舆递状纸,知道其中有了些纠纷。告他这事不行,说是“我们在这里作客,这种事对军誉很不好”。那弁目心中不服。便向其他人说:“这是文明自由的事情,司令官不许我这样作,我就请长假回家,拖队伍干我老把戏去。”他既不能娶那洗衣妇人,当真就去请假,司令官也即刻就准了他的假。那大王想与我一道结伴上船,在同一护照上便填了我和他两人的姓名。把船看好,准备当天下午动身。吃过早饭,他在我房中正说到那个王夭妹被杀前的种种事情,忽然军需处有人来请他下去算饷,他十分快乐的跑下楼去。不到一分钟,楼下就吹集合哨子,且听到有值日副官喊“备马”。我心中纳闷,照情形看来好象要杀人似的。但杀谁呢?难道又要枪决逃兵吗?难道又要办一个土棍吗?随即听人大声嘶嚷,推开窗子看看,原来那弁目军装业已脱去,已被绑好,正站在院子中。卫队已集了合,成排报数,准备出发,值日官正在请令,看情形,大王一会儿就要推出去了。    
    被绑好了的大王,反背着手,耸起一副瘦瘦的肩膊,向两旁楼上人大声说话:    
    “参谋长,副官长,秘书长,军法长,请说句公道话,求求司令官的恩典,不要杀我罢。我跟了他多年,不做错一件事。我女人还在公馆里侍候司令太太。大家做点好事,说句好话罢。”    
    大家互相望着,一句话不说。那司令官穿了件白罗短褂,手执一支象牙烟管,从大堂客厅从从容容走出来,温文尔雅的站在滴水檐前,向两楼的高级官佐微笑着打招呼。    
    “司令官,来一分恩典,不要杀我吧。”    
    那司令官十分严肃的说:    
    “刘云亭,不要再说什么话丢你的丑。做男子的作错了事,应当死时就正正经经的死去,这是我们军队中的规矩。你应该早就知道,我们在这里作客,理应凡事格外谨慎才对得起地方人。你黑夜里到监牢里去奸淫女犯,这是十分丑恶行为,我念你跟我几年来做人的好处,为你记下一笔账,暂且不提。如今又想为非作歹,预备把良家妇女拐走,且想回家去拖队伍,上山落草,重理旧业,这是什么打算!我想与其放你回乡去做坏事,作孽一生,尽人怨恨你,不如杀了你,为地方除一害。现在不要再说空话,你女人和小孩子我会照料,自己勇敢一点做个男子吧。”    
    那大王听司令官说过一番话后,便不再喊“公道”了,就向两楼的人送了一个微笑,忽然显得从从容容了,“好好,司令官,谢谢你老人家几年来特别照顾。兄弟们再见,兄弟们再见。”一会儿又压低嗓子说:“司令官你真做梦,别人花六千块钱运动我刺你,我还不干!”司令官仿佛不听到,把头掉向一边,嘱咐值日副官要买副好点的棺木。    
    于是这大王一会儿就被簇拥出了大门,从此不再见了。    
    我当天下午依然上了船。我那护照上原有两个人的姓名,大王那一个临时用朱笔涂去,这护照一直随同我经过了无数恶滩,五天后到了保靖,方送到副官处去缴销。至于那帮会出身温文尔雅才智不凡的张司令官,同另外几个差弁,则三年后在湘西辰州地方,被一个姓田的部属旅长客客气气请去吃酒,进到辰州考棚二门里,当欢迎喇叭还未吹毕时,连同四个轿夫,一起被机关枪打死。所有尸身随即被浸渍在阴沟里,直到两月事平后,方清出尸骸葬埋。刺他的部属田旅长,很凑巧,一年后又依然在那地方,被湖南主席叶开鑫派另一个部队长官,用请客方法,在文庙前面夹道中刺死。


第一部分 从文自传第20节 学历史的地方

    从川东回湘西后,我的缮写能力得到了一方面的认识,我在那个治军有方的统领官身边作书记了。薪饷仍然每月九元,却住在一个山上高处单独新房子里。那地方是本军的会议室,有什么会议需要纪录时,机要秘书不在场,间或便应归我担任。这份生活实在是我一个转机,使我对于全个历史各时代各方面的光辉,得了一个从容机会去认识,去接近。原来这房中放了四五个大楠木橱柜,大橱里约有百来轴自宋及明清的旧画,与几十件铜器及古瓷,还有十来箱书籍,一大批碑帖,不多久且来了一部《四部丛刊》。这统领官既是个以王守仁曾国藩自许的军人,每个日子治学的时间,似乎便同治事时间相等,每遇取书或抄录书中某一段时,必令我去替他作好。那些书籍既各得安置在一个固定地方,书籍外边又必需作一识别,故二十四个书箱的表面,书籍的秩序,全由我去安排。旧画与古董登记时,我又得知道这一幅画的人名时代同他当时的地位,或器物名称同它的用处。由于应用,我同时就学会了许多知识。又由于习染,我成天翻来翻去,把那些旧书大部分也慢慢的看懂了。    
    我的事情那时已经比我在参谋处服务时忙了些,任何时节都有事作。我虽可随时离开那会议室,自由自在到别一个地方去玩,但正当玩得十分畅快时,也会为一个差弁找回去的。军队中既常有急电或别的公文,在半夜时送来,回文如须即刻抄写时,我就随时得起床作事。但正因为把我仿佛关闭到这一个房子里,不便自由离开,把我一部分玩的时间皆加入到生活中来,日子一长,我便显得过于清闲了。因此无事可作时,把那些旧画一轴一轴的取出,挂到壁间独自来鉴赏,或翻开《西清古鉴》、《薛氏彝器钟鼎款识》这一类书,努力去从文字与形体上认识房中铜器的名称和价值,再去乱翻那些书籍。一部书若不知道作者是什么时代的人时,便去翻《四库提要》。这就是说,我从这方面对于这个民族在一段长长的年份中,用一片颜色,一把线,一块青铜或一堆泥土,以及一组文字,加上自己生命作成的种种艺术,皆得了一个初步普遍的认识。由于这点初步知识,使一个以鉴赏人类生活与自然现象为生的乡下人,进而对于人类智慧光辉的领会,发生了极宽泛而深切的兴味。若说这是个人的幸运,这点幸运是不得不感谢那个统领官的。    
    那军官的文稿,草字极不容易认识,我就从他那手稿上,望文会义的认识了不少新字。但使我很感动的,影响到一生工作的,却是他那种稀有的精神和人格。天未亮时起身,半夜里还不睡觉。任什么事他明白,任什么他懂。他自奉常常同个下级军官一样。在某一方面来说,他还天真烂漫,什么是好的他就去学习,去理解。处置一切他总敏捷稳重。由于他那份稀奇精力,筸军在湘西二十年来博取了最好的名誉,内部团结得如一片坚硬的铁,一束不可分离的丝。    
    到了这时我性格也似乎稍变了些,我表面生活的变更,还不如内部精神生活变动的剧烈。但在行为方面,我已经同一些老同事稍稍疏远了。有时我到屋后高山去玩玩,有时又走近那可爱的河水玩玩,总拿了一本线装书。我所读的一些旧书,差不多就完全是这段时间中奠基的。我常常躺在一片草场上看书,看厌倦时,便把视线从书本移开,看白云在空中移动,看河水中缓缓流去的菜叶。既多读了些书,把感情弄柔和了许多,接近自然时感觉也稍稍不同了。加之人又长大了一点,也间或有些不安于现实的打算,为一些过去了的或未来的东西所苦恼,因此生活虽在一种极有希望的情况中过着日子,我却觉得异常寂寞。    
    那时节我爸爸已从北方归来,正在那个前驻龙潭的张指挥部作军医正。他们军队虽有些还在川东,指挥部已移防下驻辰州。我的母亲和最小的九妹皆在辰州。家中人对我前事已毫无芥蒂。我的弟弟正同我在一个部中作书记,我们感情又非常好。    
    我需要几个朋友,那些老朋友却不能同我谈话。我要的是个听我陈述一份酝酿在心中十分混乱的感情。我要的是对于这种感情的启发与疏解,熟人中可没有这种人。可是不久却有个人来了,是我一个姨父。这人姓聂,与熊希龄同科的进士。上一次从桃源同我搭船上行的表弟便是他的儿子。这人是那统领官的先生,一来时被接待住在对河一个庙里,地名狮子洞。为人知识极博,而且非常有趣味,我便常常过河去听他谈“宋元哲学”,谈“大乘”,谈“因明”,谈“进化论”,谈一切我所不知道却愿意知道的种种问题。这种谈话显然也使他十分快乐,因此每次所谈时间总很长很久。但这么一来,我的幻想更宽,寂寞也就更大了。    
    我总仿佛不知道应怎么办就更适当一点。我总觉得有一个目的,一件事业,让我去做,这事情是合于我的个性,且合于我的生活的。但我不明白这是什么事业,又不知用什么方法即可得来。    
    当时的情形,在老朋友中只觉得我古怪一点,老朋友同我玩时也不大玩得起劲了。觉得我不古怪,且互相有很好的友谊的,只四个人:一个满振先,读过《曾文正公全集》,只想作模范军人。一个陆彛揽偷某绨菡摺R桓鎏锝埽褪俏倚∈焙蛟诩际醢嗟耐В谝淮蔚霉勖畹拿朗跹Q幕炒笾镜慕派U馊鋈说蹦昙颓嗲嗟氖苯冢阋煌讲酱忧〉焦颇希滞讲焦愣窒蛭鞔右瞬讲街钡殖啥肌;褂幸桓龌亟掏街W硬危有”愫臀以谛⊙Ю锿В以诓文贝Π焓率苯冢阃谝桓龇孔永镒∠隆F匠H怂档亩嗍怯子写笾荆侗蚀尤郑颐堑笔比炊嗍谴尤侄薹ㄍ侗实娜恕N颐亲芤晕饽壳耙环萆畈皇俏颐堑纳睢D壳疤椒玻桨病N颐且暗阆杖プ饕患隆2还芩鞯氖且患绾涡∈拢蔽颐俏疵靼滓郧埃艿萌梦颐侨ヌ粞 2还艿酵防慈绾尾恍遥颐亲懿宦裨拐饷恕R虼说胶罄葱章降木鸵蚯鏊捅性诘钡卮蠛永铩P章淖髁诵【伲阄鹘鞲鞔Υ蛘蹋袷嗽谔以聪乇唤菘耸阶远角勾蛩懒恕P罩5幕破宜钠诒弦担诙髡揭院螅蚕Я恕P仗锏拇泳傺1弦底髁肆ぃ衷诨故橇ぁN揖统闪巳缃竦奈摇!   
    我们部队既派遣了一个部队过川东作客,本军又多了一个税收局卡,给养就充足了些。那时候军阀间暂时休战,“联省自治”的口号喊得极响,“兵工筑路垦荒”,“办学校”,“兴实业”,几个题目正给许多人在京、沪及各省报纸上讨论。那个统领官既力图自强,想为地方作点事情,因此参考山西省的材料,亲手草了一个湘西各县自治的计划,召集了几度县长与乡绅会议,计划把所辖十三县划成一百余乡区,试行湘西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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