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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娃-第2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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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李姥的想法完全不同,照她看,郑徽已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身败名裂,自绝于父母,也没有一个朋友,不可能还有出息。她在三曲混了这么多年,类似的情形很看到过几次;那些人的结局,十分不堪:不是流落至于乞讨为生,就是成了人所不齿的“庙客”——受娼家豢养的寄生虫;以李姥这样年纪的假母,弄个“庙客”在家里,是件相当头痛的事。
因此,李姥日夕所思的,就是如何摆脱郑徽。她不敢公然驱逐他,因为,一则他到底花过大钱,说不出翻脸无情的话;再则要防备郑徽真的赖着不肯走,她拿不出进一步的强硬有效的办法,那么打草惊蛇,反而会把局面闹僵。
李姥还有一层说不出的苦,那就是阿娃根本不支持她的想法。为了这件事,母女俩不晓得争执过多少次。李姥苦口婆心地劝她:三曲中人,一生的黄金时代,不过三五年,后半世的生活,就是这三五年中的聚积,现在让郑徽霸占住了,豪客绝迹,转眼三五年过去,好花将谢,一无所有,会悔恨一辈子。
“我不悔!”阿娃斩钉截铁地答说。
“你自己不悔,你也得替我想想!”李姥恨恨地骂道:“死没有良心的东西,我白疼了你!”
“姥姥!”阿娃决定表示一种鲜明的态度,“你看开些吧!”声音是清晰而坚定的:“我替你挣的钱也不少了,说句忤逆的话,你老人家还有二十年的日子,存着的那些钱,生养死葬都够了,何苦还要操心?”
这话算是说到头了,老谋深算的李姥,气在心里,表面装作被驳得哑口无言似地;她的思路很快,很深,当时她就想到,女心外向,逼得急了,阿娃说不定会跟郑徽私奔,那一来岂不大糟其糕?
于是,她暗暗盘算,秘密部署,决意走一条破釜沉舟的路子。
一切都停当了,她仍旧声色不动,等阿娃自己谈起郑徽,她才接下去说道:“我也想开了,随你的意思。不过凡事总有个打算。难道你就这样守着他一辈子?眼前,他是落魄了,可究竟是五姓家的子弟;你想他娶你做正室,怕不容易!”
“我没有那个打算!我只是于心不忍,盼望他振作起来,好好读书,等明年进士及第,良心上有个交代。”
“那你该劝劝他呀!”
“何尝不劝?”阿娃欲语又止地以一声叹息作为尽在不言中的表示。
李姥也黯然不欢,好久才说:“只有求菩萨保佑了!”
“那天刘三姨说,竹林寺的菩萨有求必应,灵得很。”李姥的心腹侍儿说:“小娘子何不去烧个香。”
“对了!”李姥的神态,像突然想起了什么,“那天我去烧香,遇见刘三姨,她搬家了,搬在金光门口群贤坊,问起你,再三叮嘱,叫你去玩,到竹林寺烧香,你是顺路,就去看看她吧!”说到这里,她回头问道:“我记得竹林寺在金光门外?”
“是的。”那侍儿答说:“出金光门就是。”
“你跟一郎一起去烧吧!好好求一求菩萨,许个愿。今晚上斋戒沐浴,明天一早就去,先到刘三姨家歇脚吃午饭,下午到竹林寺宿山,起早烧个头香,才见得你们俩的诚心。”
阿娃毫不迟疑地应诺。她并不像李姥那样对烧香有兴趣,只是不忍拂逆;同时想到,借这个机会让郑徽去散散心,也不是件坏事而已。
回到西堂,郑徽正一杯在手,顿然无语。她转述了李姥的话,劝他听从。
这无论如何是李姥的一番好意,郑徽再也不能不识抬举了,便以一半高兴,一半牢骚的语气答说:“好啊!烧完香再去问个卦,看看倒楣要倒到什么时候?”
“那得准备牲醴。……”
郑徽一高兴,豪富公子好事的脾气又发作了,不等她说完站起来说:“我去办。你别管了。”
话是说出了口,备办牲醴的钱还不知道在哪里?想一想,秋天的衣服此刻用不着,便拣了一包,悄悄送到东市的质肆,当了两贯钱,才能备办三牲、醴酒、香烛。
这夜,李姥邀郑徽到她那里去吃饭。为了斋戒,吃素,也不喝酒。李姥视如子侄般,对郑徽特别亲切,说了许多勉励他的话;这是郑徽自韦庆度遭遇不幸以后,第一次感到的温暖。
于是,他度过恬静的一夜;第二天趁午前比较凉爽,早早出发。阿娃带着绣春坐一辆车,他骑一匹小川马,穿过皇城大街,向西而去。
群贤坊是金光门以南第一坊,离平康坊总在十五里路左右;犊车走得慢,费了两个多时辰才到。
刘三姨的住处,郑徽已听李姥仔细说过,进群贤坊西门,往南第二条街,朝北第五家;找到那里,一看宅第宏敞,门口有个十七八岁的女郎在买甜瓜,郑徽便上前问讯:“请问府上可是姓刘?”
“是啊!”那女郎说:“你找哪一位?”
“鸣珂曲李家来探望刘三姨。”
那女郎未及答话,忽然视线落于郑徽身后,高高兴兴地喊道:“绣春姊!”
这就找对了。郑徽听绣春叫那女郎“阿青妹妹”,她们先叽叽喳喳,抢着问好,然后把阿娃扶下车来,再介绍了郑徽。车马另有那里的人照料,阿青把他们引到客厅来见刘三姨。
刘三姨是李姥二十多年前在三曲的姊妹,但看上去比李姥年轻得多;四十出头的半老佳人,见了阿娃,十分亲热。略略寒暄过后,便指着郑徽,含笑问道:“这位想来就是郑郎了?”
郑徽不待阿娃介绍,便敛襟作揖,微笑着说:“我是郑徽,三姨好!”
那刘三姨却不答话,只堆满了笑意,不住端详着,左看右看,把郑徽看得有些发了窘,她才点点头,说了句:“好俊的人物!”接着殷勤地让坐,待茶。
第四章无日不醉(2)
刚说了有三五句话,忽然厅外脚步匆促,郑徽探头一看,是李姥家的工人张二宝,满头大汗,一脸惊惶,跨进厅来,也顾不得行礼,便向阿娃说道:“小娘子,你快请回去吧!姥姥得了急病了!”
一厅的人都发愣了!阿娃慌乱地问道:“怎么?怎么回事?”
“姥姥今天也高兴,自己带着小珠到后园去摘栀子花插瓶,摘着摘着,忽然捏住手说:‘我的指头发麻!’一句话没有完,人就倒了下去,嘴里吐白沫,人事不省。”
“哎呀!”刘三姨在一旁失声叫道:“那是中风啊!”
“怎么会出这种事?”阿娃茫然四顾,哭着喊道:“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别着急!”郑徽转脸问张二宝:“请了大夫没有?”
“到东市去请了。”张二宝说:“情形怕不大好,小娘子得赶快回去看看。”
“三姨!”阿娃愁眉苦脸地说:“真没有想到出这种事,我得赶快坐车回去……”
“车太慢了,得骑马回去才好。”张二宝说。
“马只有一匹,我骑了,一郎就没有了。喔,”阿娃向刘三姨说,“三姨这里借一匹吧!”
“我们家也没有马。你们先别乱,听我说!”刘三姨从从容容地说:“出了意外,第一要镇静。中风并不一定没有救,阿娃先骑马回去看看,郑郎跟绣春留在这里听消息。没事最好,万一真的倒了下去,办后事自然要郑郎来主持,我们先好好商量一下,有备无患,才不会乱了步骤。”
这番话说得郑徽大为佩服。心想刘三姨胸中倒有些丘壑,不可小看了她;于是安慰阿娃道:“三姨的话不错,你先定下心来,回去看一看再说。不管好歹,派人给我个信,带一匹马来,顺便再接绣春回去。”
阿娃方寸大乱,失去了主意,郑徽怎么说,她怎么答应,匆匆地由张二宝护送着,骑马赶回鸣珂曲。
于是,郑徽一个人做了素昧平生的刘三姨的上宾。她听说郑徽正在斋戒,特为叫厨子备了素筵,一面吃,一面谈长安丧葬的风俗。郑徽都默默记在心里,因为他觉得刘三姨的话不错,李姥一死,主持后事在他是责无旁贷的,那就得先把一切情况,弄个清楚。
饭后,刘三姨叫一名侍儿,把他引入一所槐荫小院去午睡。郑徽骑了一上午的马,原也有些累了,但心中有事,无法合眼。他在想,李姥真的死了,阿娃当家,自己就可以安心在西堂住了下去,这是个意想不到的好转变……
一个念头没有转完,他忽然省悟,痛恨自己用心卑劣,以期望别人的不幸,来解决自己的生活,这是多么可耻的想法!
然而,他跟李姥究竟没有多少感情,她的生死并不能引起他的太多的关切,他只能从阿娃身上去想——李姥跟阿娃亲如母女,看到阿娃刚才那副惊惶焦忧的神情,可以想像得到,李姥一死,对于阿娃必是异常沉重的打击。为了阿娃,他衷心祈望李姥能够化险为夷。
想是这样想,希望究竟是渺茫的。他忽然想到,李姥真的去世了,他以什么资格来替她办后事?是半子之谊的女婿的身份吗?五姓家的子弟,替三曲的假母发丧服孝,这不成了笑柄了吗?
为了阿娃,别人笑还不要紧,只怕风声传到父母耳朵里去,那就糟了!他想,落魄至此,已大不孝,再做出有辱门楣的事来,那真是杀身不足以赎其辜了。
想到这里,他非常不安:“李姥千万死不得!”他一遍遍地在心里说。同时,急于想回去看个究竟,便起身回到客厅,向刘三姨告辞。
“再等一等吧,算时间该有消息来了。”
郑徽勉强又等了半个时辰,看看日色已经偏西,再等下去,坊门一闭,断绝通行,今夜怕赶不到家,所以执意要走。
“也好。”刘三姨说:“我派人到西市去赁一匹马,让郑郎骑了去。”
“西市离此不远吧?”
“就在东面。”
“既不远,我自己到西市去赁吧。”郑徽又踌躇着说:“绣春怎么样呢?”
“犊车太慢,她今天赶不到家了。歇一晚,让她明天回去好了。”刘三姨答说。
事情就这样安排了。刘三姨派人领着郑徽到西市,在驴马行赁了一匹马,由那里的人跟着,赶回平康坊。
到了鸣珂曲李家,下马一看,双扉紧闭。正有些奇怪时,门上有样东西落入眼帘,触目惊心——那是一把大锁!
郑徽惊疑交并,抢步上前,想从门缝里张望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又发现锁眼已用泥土封住;这一来,除非把锁敲掉,就是有钥匙也不能把锁打开。
那表示了什么?表示李家全家不是偶然出门,而是出门以后不再回来了!
一想到此,郑徽眼前金星乱迸,满头如针刺般焦躁慌乱。这太不可思议了!他疑心自己在梦寐之中,或者弄错了地方,把眼睛使劲地紧闭了一会儿,重又张开,定神看一看,一点都不错!从去年第一次惊艳,一直到这天上午伴着阿娃出门,记忆历历在目,再也错不了的!
那么,这是怎么回事呢?斜阳无语,门庭寂寂,谁也不能为他作答。
“郎君!”跟来的马夫,等得不耐烦了,“请给了赁马的钱吧!给了钱,我好走。”
一句话提醒了郑徽,“我仍旧得回群贤坊!”他急急地说。
“不行了!你听,快收市了,今天赶不到群贤坊。”
果然,东市收市的铜,已经响了。接着就得关闭坊门,开始宵禁;到群贤坊有十五里路之远,不是片刻之间所能到达的。
“但是,”他问马夫,“你呢?你不是也要赶回西市?我赶不到,你不是也赶不到?”
“我不回西市。”马夫答道:“在东市,我们有同行,我在那里歇一晚,明天回去。”
郑微不再多说,付了三百钱,让那马夫跨马自去。
而他自己,茫然无主,简直快晕倒了!扶着墙壁,勉强支持住,从一团乱丝样的意绪中,总算找到了一个线头:问一问左右邻居,先把事情弄清楚了再说。
于是,他叩开了左邻的门,向那应门的中年汉子问道:“请问,间壁李家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搬走了。你不知道?”
“什么时候搬的?”
“午前。”
“搬到什么地方?”
“这就不清楚了!”
“你想,李姥会搬哪里?”
那中年汉子似乎觉得他的问句十分可笑,摇摇头说:“我们跟李家没有来往,一点都不知道。”
郑徽无法再问下去,道声“谢谢”,垂头丧气地转身离去,脚步沉重得像拖着一副钦命要犯所戴的脚镣。
第四章无日不醉(3)
他不辨东西地往前移动着。一抹余晖曳出他的长长的身影,这使他忽然警觉——天色将暮,得找个宿处才好。
到哪里去呢?他站在十字路口,茫然无主;阿娃已去,韦庆度已死,还有王四娘家阿蛮,一个多月前为新科进士量珠聘去;在平康坊,他已没有一处熟悉的地方,可以托足。
想不到裘马翩翩,观光京国,不到一年的工夫,竟至于无家可归。天下虽大,竟至于难觅容身之地!一念及此,他忍不住眼眶一酸,几乎凄然泪落。
自然,平康坊多的是勾栏人家,不愁无处可宿,只是一则他万万不可能再有偎红倚翠的心情;再则,他身上所有的钱,连一夕缠头之费都不够,便只好另打主意。
于是,他重又曳动沉重的脚步,毫无目的地往前走去。离开平康坊,来到东市——东市北口的两扇大木门,正被慢慢地推动,将要合上,郑徽直觉地抢上几步,从门缝中挤了进去。
身后的木门,被关闭了,落闩下锁,发出迟滞沉闷的声音。非常奇怪地,那种一点都不好听的声音,反使他的心情安定了下来,既然今夜已不能离开东市,便只好在东市打主意找宿处了。
东市也有酒楼,酒楼也可以留宿,甚至于招胡姬荐枕。而此时的郑徽已失却去光顾的资格,他仅能找到一家简陋的旅舍,权度一宵。
三杯浊酒,一盏孤灯,郑徽经历了平生第一个凄凉难耐的夜。
经过一段五中如焚、昏乱不明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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