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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娃-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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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哪里的话,你们主仆五位,在这里住一年都够了。”李姥停了一下,自己替自己调停:“也罢,我先叫人替你收下,只当存在我这里,你自己要用,尽管跟我说。”    
    于是李姥回头看了一眼,由她亲信的侍儿,把那三百贯“大唐宝钞”,悄悄收了下去。    
    “一郎,”阿娃捧着杯问他,“昨晚上睡得还舒服吧?”说着,她借举袖障杯的机会,隔断了李姥的视线,抛给他一个眼色。    
    “这,”充分意会了的郑徽,故意作出歉然的神色,“恕我直说,我那院子要夏天才好。”    
    “冷?”阿娃打断他的话,问了一个字。    
    “很冷。”他点点头,又说:“而且院墙之外,就是街道,车马喧闹,读书不容易静得下心来。”    
    “读书是要紧的。”李姥神色凛然,“一郎进京的第一大事,我们可耽误不起。阿娃!”    
    “嗯!”阿娃应了一声,不说什么。    
    母女俩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一齐转脸,看着西面的帷幕。    
    “一郎,你搬到这里来住吧,让阿娃照料你,总比你几个管家照料你要舒服些。”    
    郑徽终于如愿以偿了。虽然他已料定李姥必将有此表示,但此刻亲耳听到她这样亲切地说,心头仍禁不住涌现阵阵狂喜,“谢谢姥姥!”他这样说了以后,又转脸看着阿娃,却只是笑着,一句话都没有。    
    “不过,”李姥又说,“别院的屋子仍旧留着,做一郎的书房。”    
    “一郎,听到没有?”阿娃娇羞地笑道:“你在我这里,要守我的规矩,若是不守规矩,我撵你到书房去睡。”    
    “一定守你的规矩。但你得先说说,你有些什么规矩?”    
    “第一,不准喝醉酒!”    
    “这好办。你看我快醉了,把酒收起来,不让我喝就是了。”    
    “好,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将来我不准你喝酒,你可别跟我耍赖。”    
    “不会,不会。”郑徽催问道:“第二呢?”    
    “第二,你得用功读书。”    
    这个规矩,郑徽却不愿作任何表示,恃才傲物的他,觉得阿娃来干涉他用功读书,是件可笑的事;当然,他充分理解她是一番情致深厚的好意,只是这番好意虽不便拒绝,却也难以接受,便作了个含蓄的微笑,不置可否。


第二章我们的花烛(2)

    “这倒是真的。”李姥放下酒杯,帮着她女儿说话:“不管你是世家子弟,还是满腹经纶,如果榜上无名,什么都是假的。”稍微停了一下,她换了种异常感慨的声调又说:“生死荣辱,得意失意我一生经历得多了,照我看,读书人最难堪的事,恐怕就是‘打’了。”    
    郑徽愕然不解,“请问姥姥,”他说,“什么叫‘打”?”    
    “‘打’你都不懂?’”    
    于是李姥为他解释。进士考试,每年照例在二月间放榜,新科进士谒宰相、拜主考,雁塔题名,曲江大会,贵族世家争着置酒相邀,几乎宴无虚夕,像这样总要热闹个两三个月,等新科进士离开长安才了事。其间种种应酬场合,也邀请落第的举子参加,虽不及第,却可醉饱,称为‘打’——对失意者的杯酒相劳,原有极浓的人情味在内;但身历其境的,眼看别人飞黄腾达,到处受人欢迎恭维,而自己却愁着回到家乡,不知用什么态度去应接父母亲友的失望的眼光?这种滋味是不容易消受的。    
    郑徽明白是明白了,却全然想不到此,“姥姥!”他大声地说:“你尽管请放心,试期不远,等我中个进士你看看!”    
    “但愿如此,我们也叨你的光。阿娃,你敬一郎一杯!”    
    母女俩一齐敬他的酒,他居之不疑地干了,照着杯说:“姥姥,谢谢你这杯酒——这杯酒,等明年二月,礼部放榜,我再回敬。”    
    “唷!”阿娃刮着脸羞他:“听你这口气,新科进士倒好像是你衣袋里的什么东西,拿出来就是。”    
    “你不信?阿娃,”他很认真地说,“我们打个什么赌。”    
    “信,信!”阿娃原是开开玩笑的,决不能跟他认真,便这样哄孩子似地附和着他。    
    “真的,随便你赌什么,我都敢!”他还是有些意有未怿的样子。    
    “为什么要跟你打睹?我赌赢了,于我有什么好处?”    
    听到她这样说,郑徽才又高兴了,殷殷地劝李姥喝酒,不久,李姥多喝了几杯酒,渐有倦意;郑徽也还需要安顿住处,便早早地散了席。    
    等撤去肴馔,贾兴已把他的一部分行李送了进来。阿娃指挥着绣春和另外两名侍儿,替他铺床叠被,安设笔砚;郑徽有心炫耀,把箱子里几件珍贵的古玩,也都取了出来,错错落落地陈设在几案书架之间,为那绮丽的温柔乡点染出若干古雅的气氛。    
    这样忙了一个更次才妥帖,阿娃有些累了,倚坐着一个绣墩休息,但仍不住张目四顾,表现出相当满意的神气。    
    善解人意的绣春,替他们准备了茶汤果盘,又重新换上一对红烛,才微笑着走了。脚步声渐渐远去,然后听见西堂的门被关上的声音——她回到她的西堂以外侧厢的卧室中去了。    
    “阿娃!”郑徽微显茫然地说:“我好像在梦里!”    
    她嫣然一笑,“但愿是个不醒的梦。”    
    “‘与子同梦’如何?”他指着那对绛蜡说:“这是我们的花烛。”    
    “花烛?”她眉尖微蹙,作了个苦笑,“我们这种人家,哪有点花烛的福气?”    
    郑徽半晌不语,然后叹口气:“唉,有时候门第真是害死人!”    
    阿娃讶异地看了他一眼,感叹地说:“世界上真是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像你,生在这样的门第,还觉得不满足,那也太难了。”    
    他走过去挨着她坐在一起,握着她的手,低低地说:“我的不满足,只是为了你……”    
    “你不要说下去了!”她打断他的话,“我们且先顾眼前。”    
    “眼前就是你跟我,你跟我在西堂之中,红烛之下。”    
    “让我好好看看你!”她双手捧着他的脸凝视着。    
    他从未让任何人这样捧着脸像赏鉴一件珍玩似地细看,所以相当地窘;然而更多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新奇有趣,她那双深情渐露的眼,他相信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一郎,”她忽然抱住他的肩,用她的脸贴着他的脸,微喘着气说,“我们至少有半年的日子。”    
    “不止!”    
    “不止?”她放开手,问他:“你好像还有第二步的打算?”    
    “当然。”他停了一下说:“你母亲把钱看得很重,这我已听别人说过,而且自己也看出来了;我想,我那点钱,换得我们俩半年在一起的日子,应该是够了。是不是?”    
    阿娃点点头,“半年以后呢?”她问。    
    “用不到半年,进士放榜;那时候我再跟家里要钱,我父亲一定很乐意给我的。”郑徽极有信心地说。    
    “到那时候,钱没有用处了!”    
    “何以呢?”    
    “你想,”她垂着眼说,“你中了进士,一定出去做官,迟早还是个‘散’字。”    
    “哪有这话?不管我外放到什么地方,都得带着你走。”    
    “你说说容易……”她的声音慢慢低下来。    
    “我看不出有为难的地方。”    
    “我妈不肯放我走的。”    
    “那还是一个钱字。”他夷然下以为意地,“十斛量珠来聘你还不行吗?”    
    阿娃的长长的睫毛眨动着,红色的光晕照出她的淡淡的忧郁,格外有种深沉的美,越发惹人怜爱。    
    “唉!”好久,她叹了一口气说:“如果是我亲身的母亲就好了!”    
    郑徽微感愕然,“姥姥是你的假母?”他问。    
    “嗯。”她说:“在平康坊,差不多都是这样。如果是自己亲生的女儿,谁肯让她们落到这些地方?”    
    郑徽沉默着,想不出话来安慰她。    
    “不过话说回来,姥姥也很喜欢我的。”    
    “那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这个——”他问,“就因为她喜欢你,才不肯放你,让你在平康坊待一辈子?”    
    “一郎,你不要这样说。姥姥也很可怜,我盼望我将来不要像她那样。”    
    郑徽在江南,也是经常出入勾栏的浊世公子,对于娼家的生活,相当熟悉,她们在表面上珠围翠绕,锦衣玉食,其实只是用脂粉强自遮盖了泪痕而已;因为她们永不能得到一般良家妇女所能得到的待遇和幸福,一方面为礼法所限制,另一方面又为金钱所束缚——不赎身便永无自由,也永无希望嫁作为社会所最看重的读书人的正室。她们只是像一只金丝雀样可以被人买卖、赠送,关在笼子里作为玩物。一旦青春消逝,只有三条出路——作假母老死于勾栏,为土豪和藩镇的裨将,或州县捕盗贼的官吏纳作外室,还有就是遁入空门做道士或尼姑。


第二章我们的花烛(3)

    这些情形,郑徽只是自然而然地听到,他从未主动地去打听过,因为他认为到那些地方去的目的,是在及时行乐,何必去打听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徒增伤感。    
    但现在对阿娃不同了,他直觉地感到他跟她是休戚相关的,他要分享她的快乐,也心甘情愿地准备分担她的悲伤,而且,希望能有办法消除她的悲伤。    
    于是,他说:“阿娃,我不愿惹你伤心,但如你觉得心里的苦楚,说出来以后比较舒服些,那么你就说吧!”    
    阿娃深深地点一点头,投以领会和感激的一瞥;然后站起身来,用铜铗剪去烛花,拿起坐在蒸笼上的铜壶,替他斟了一满杯热茶。这是准备长谈的样子。    
    阿娃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喝,意态潇闲,那双灵活的眸子,此时澄静如一泓秋水;娇憨的神情已不复再见,却闪现着深沉的智慧的光采,仿佛曾饱经忧患,而那些忧患又已化为她的生命的潜力,予人以一种十分可信的感觉。    
    深有所思的郑徽,开始明白,为什么“仪态万方”这句话,是对女人的最高的称赞?因为她有多样的魅力,无时无刻不是使人感到新鲜的。    
    “如果你还不倦,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你讲吧!”他欣然回答,“你已经叫我忘倦了。”    
    阿娃所讲的故事,属于平康坊的一段历史。三十年前,三曲间的翘楚,名为晋娘,她来自大唐皇朝发祥之地的太原,在南曲四年,积聚了上万贯的私蓄,最后择人而事,成了崔驸马的外室,不到一年就怀了孕。    
    崔驸马是有名的美男子,而且用情很专,这就是晋娘选中了他的原因。但是她不知道,崔驸马所尚的安阳公主,妒而且悍:当她快足月临盆时,安阳公主发现了崔驸马的秘密,带领一批婢仆,捣毁了她的住处,并且给了她精神上和肉体上的极大凌辱。    
    这还不算,狠毒的安阳公主用一辆遮得十分严密的犊车,把她带回公主府,幽禁起来——在黑屋子中的晋娘知道,她跟她的胎儿,大小两条命都保不住了。    
    然而情势终于有了转机——后来才知道,那是崔驸马向安阳公主下跪乞求的结果——公主府的职事向她说,她可以在那里等产,但分娩以后,如果不愿离开长安,就必须出家;不肯出家,就不准留在长安。    
    自以为必死的晋娘,一心想了断尘缘,忏悔宿业,便选择了遁入空门的那条路。    
    她生了个男孩,只听得啼声洪亮,却从未见过——一生下就让人抱走了。十天以后,她被送到太平观成为女冠;当然,她的万贯私蓄,也就下落不明了。    
    太平观在城南大业坊,是高宗仪凤年间,专为便于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拒绝吐蕃和亲而设置的。观中清规极严,晋娘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度过五年的清闲岁月。    
    五年的时间不算长,但巳足够弥补心头的创伤。于是,三十岁的晋娘,对着春花秋月,便忽忽若有所失了。    
    大业坊之北是安善坊,尽一坊之地辟作“教弩场”,每逢较射的日期,军容极壮的“威远军”在这里出操,吸引了极多的游客;但太平观的严厉的观主,却不准那里的女道士去参观,她们只能从墙外得得的马啼声中,去想像骑在马上的人的雄姿。    
    晋娘对于观主的禁令,渐渐有了反感;终于有一天,她不顾一切地偷偷出观,站在教弩场旁边的人丛中,把那些甲胄鲜明的威远军,以及也来看威远军出操的,轻裘驽马的王孙公子看了个饱。    
    当天,观主就得了消息,大大地训斥了她一顿;可是到了下一次较射之期,她又出现在教弩场了。    
    这样有三个月之久,不管观主给她任何惩罚,都不能让她改过;同时这三个月中,不断有男人为她所吸引,到太平观来窥探滋扰,影响了其他女冠的静修。    
    一天薄暮,有个喝醉了酒的男人,闯入斋寮大闹,结果由晋娘想办法把他安抚了下来。观主看到这情形,知道非作断然的处置不可了。    
    她的处置很明达,劝晋娘还俗,回到红尘紫陌之中。晋娘接受了她的劝告。    
    于是,平康坊南曲,重见晋娘的艳帜。她与一般卖身的不同,“借地安营”保留着进退的自由;等手头有了些积聚,随即买了两个女孩子自立门户。    
    三曲之中,龙蛇混杂,流品不一,地痞流氓经常骚扰生事,还有一般没出息的子弟,终朝钻头觅缝,希望成为娼家豢养的面首,称为“庙客”;要应付这样复杂的环境,做“假母”不是件容易的事,第一,得有撒泼耍赖,不轻易迁就姑息的一套本事——平康坊的假母,俗称“爆炭”,就是这个道理。其次,得找一个靠山,以虎而冠者的公门中人最适宜。    
    晋娘初为假母,不甚重视这个传统,她不怕事,但愿意讲理;她也还年轻,打算着自由自在地过几年潇潇洒洒的日子,不肯让人霸占住了她的身体。    
    这自然行不通,想霸占她的人很不少,尤其是一个姓郭的,志在必得。这人是京兆府的户曹参军,专管街坊地面;在三曲娼家,是个必须买账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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