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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娃-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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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
“我最近正学笛子,吹一曲给你们醒酒好不好?”素娘对郑徽说,眼睛却看着韦庆度。
“谁耐烦听那些呜呜咽咽的东西!”郑徽还未答话,韦庆度抢在前面说了。
“那么羯鼓如何?”郑徽问。
“这是当今皇上最喜爱的乐器,你也爱玩?”
“只是爱玩而已。”郑徽说:“我击一曲御制的鼓曲‘春光好’。”
“不好,不好!”韦庆度立即提出异议,“一非春天,二不催花,‘春光好’不如‘秋风高’。”
于是侍儿在堂前当门设下羯鼓。秋庭微月,高树有声,那一股萧爽之气,助长了郑徽的兴致,下手尽情纵击;只听得一片苍凉的秋声,卷地而起,令人想到塞外的角声、霜郊的马嘶,油然而兴驰驱逐北之思。
“好鼓,好鼓!值得浮一大白!”在鼓声的余韵中,韦庆度举起银制的“酒船”,一饮而尽。
“别喝了吧!”素娘拉拉他的衣袖,又说:“要喝,也别喝得那么猛!”
“你以为我醉了?”韦庆度歪着头,闭着眼,醉态可掬地答说:“我一点都没有醉。要不信,我试给你看。”他张开眼,一眼看到绣春,便招招手把她叫过来,执着她的手,昵声说道:“好绣春,好姊姊,你替我找一块木板来,行不行?”
绣春只是微扭着身子,掩口发笑,好久都答不上话来。
“你要木板干什么?”素娘开了口,“谢谢你,要闹回家去闹;别在这里搅得人家不安。”
“不,不!”阿娃赶紧说,“十五郎一定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儿,我们等着看呢!”然后又微微瞪了绣春一眼,说:“你倒是去呀!”
绣春笑着挣脱了手,转身去了。不一会儿,找来一块两尺见方、三五分厚的新木板,问说:“这块板合用不合用?”
“太合用了!好绣春,你真会办事。再劳驾,把你们小娘子的胭脂取来我用一用!”
这一下,引起满座的好奇,连所有的侍儿都一齐围在韦庆度身边,要看他做些什么?
韦庆度用手指蘸着胭脂,画了一个人头,倒吊眉、招风耳、歪鼻、小眼。侍儿们看着一齐大笑,郑徽和阿娃也觉得有趣,只有素娘不笑。
画完,韦庆度又在上面写了四个字——酒囊饭袋。
第二章我们的花烛(8)
“这是……”郑徽要想发问,看到阿娃的眼色,便住口不语了。
韦庆度自己动手,把那块木板倚在门口,然后回座,从腰间解下一柄食用烧炙、割肉的小刀,说:“你们也看看我的本事,我钉他的左眼。”话一完,手腕一翻,大喝道:“李六,看刀!”
大家都吓一跳!定神去看,那柄雪亮的小刀,正挥在“李六”的左眼上。
“你们看我没有醉吧?”韦庆度大声地问。
绣春和那些侍儿们,都不敢接口,一个个面容庄严地悄悄退了下去。
“李六是什么人,刚才说了半天我还不明白。”郑徽低声问素娘。
“宰相……”
“什么宰相?”韦庆度抢着愤愤地说道:“奸臣李林甫,纵容子侄为恶。”
“又来了!”素娘以呵责的声音说:“开口奸臣,闭口奸臣,叫人听见了多不合适?”
“怕什么?难道李林甫不是奸臣?”
“是奸臣也不与你相干!”
“李六仗势欺人,怎么不与我相干?”
“那你得想办法啊!”素娘紧接着他的话说,“光在背后骂人家叔叔两声奸臣,挡不了事!”
“你以为我不敢惹李六?”韦庆度猛然一跳而起,指着素娘的鼻子说:“你看看,明天午后我在你家门口等李六,他要敢来,看我不宰了他!”
没有一个人会怀疑韦庆度说出来的话会做不到。于是郑徽正色规箴道:“祝三,读书明理,你这样子做,充其量只是匹夫之勇,不像读书人,也不像世家子弟,没有人看得起你!”
在大义的责备下,虽是酒醉的韦庆度,也面有惭色,他强辩似地说:“那是叫人逼得我这样的。”
“谁逼你了?”素娘抗声相争,“事情临到头上,要想办法应付,这就叫逼你吗?”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第一,事情还不急;第二,我有的是办法。你又怕,又不相信我,只一个劲的催着要我替你赎身——你不想想,转眼试期到了,我不忙着应试,先来办这个不急之务,怎么对我家里的人开口!你明知道我办不到,定要我这样办,那不是故意逼我?素娘,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只是要逼我松一句口,要我死心塌地说一句‘我没有办法,我对不起你’,你好心安理得的去嫁李六。是不是?”
他的话还没有完,已把素娘气得发抖:“你们看,他的话屈心不屈心?”她哭着对郑徽和李娃说:“李六已经许了我妈八百贯,钱一到就看不见我的人了,他还说不急!早就跟他商量,总说‘有办法,有办法’,也不知道办法在哪里?催得紧一点,又怕他真的要杀人——要闯了那样的祸,怎么得了!你们替我想想,我难不难?”
素娘越说越伤心,泪流不止。郑徽知道泛泛的劝慰,无济于事,便叫阿娃把她扶到里面去休息;然后低声责备韦庆度说:“你辜负了素娘的一片深情!”
韦庆度低头喝着闷酒,只是不响。
“我知道你也有困难,”郑徽又说:“可是不能以‘事情不急’这些话来搪塞。”
“倒也不是搪塞。”韦庆度答道:“我已经叫人告诉王四娘,素娘的事,无论如何要等明年试期过了,再作了断。”
“这就是你的办法?”郑徽问。
“办法之一。”
“如果王四娘拒绝,或者那个‘酒囊饭袋’逼得她太紧呢?”
“当然还有办法之二。”韦庆度停了一下,又说:“有一个办法,万试万灵。那是最后一个办法,我也已经在准备了。”
郑徽想了一会儿,懂了他的意思,便不再说下去。看看时间不早,酒也够了,便向侍儿做一个手势——拿来热气腾腾的肉糜酪粥。韦庆度素性亢爽,并不因为心绪不好而影响食欲,连尽三盂,然后摩腹离座,随手带走了郑徽的窗课,在烛光下倚着绣墩,细细吟读。
郑徽却惦念着素娘,走到东面帷幕前,问说:“阿娃,我要进来方便吗?”
“进来吧!”阿娃隔着帷幕答道:“素娘正要向你诉苦呢!”
进去一看,素娘和阿娃倚着薰笼,相向而坐。素娘泪痕已干,双眼却还红肿着;看见郑徽要想站起来,表示礼貌,他一按她的肩头止住了她,自己就势也在熏笼前面坐下。
“事缓则圆,”他劝素娘说,“祝三正在想办法。我——我替你催着他。”
“多谢一郎。”素娘沉吟半晌,徐徐说道:“办法自然很多,只不过要动手去做才行。他……”
郑徽不知道她意何所指?不能不追问一句:“怎么样?”
“一郎,你问阿娃。”
“十五郎用心何在?似乎惹人猜疑。”阿娃接着替素娘代言,“韦家老太爷在江淮,这里老家只有叔伯,十五郎有些话不便说,素娘都知道的。试期在即,不忙着读书,先忙着置侧室,对家里交代不过去,这,素娘也知道的。不过这一切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有一笔钱……”
“对了!”郑徽插嘴说:“症结就在这里。”
“别打岔!”阿娃轻轻打了他一下手,又说:“有八百贯摆在王四娘面前,先找个地方把素娘接出去,李六只好干瞪眼。这话,素娘跟十五郎商量过;她约摸有两百贯的私蓄,愿意全数拿出来,还有些首饰,也值百把贯,如果十五郎再想办法凑一揍,一天大事,不都烟消云散了吗?”
“噢!”郑徽问道:“十五郎怎么说呢?”
“他不置可否。只说他自有办法,叫素娘不必着急。事到如此,哪能不急呢?”阿娃停了一下,以极谨慎的语气说:“也许,十五郎根本不打算办这件事,却又不便明说,才这样拖着。”
“不会的,决不会的。十五郎对素娘也是深情一片。”郑徽这样替韦庆度辩白,其实心里也不免怀疑。
“我不管他怎么样,我只把我的一颗心交了给他。如果——”素娘容颜惨淡,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郑徽,然后以低缓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那只有死!”
在温煦的帷幕之中,荧荧的银灯之下,郑徽和阿娃,感到阴森森如有鬼气,毛骨悚然地一齐伸手出来,执住素娘的臂,“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阿娃急促地说:“你可千万不能胡闹。”
“素娘!”郑徽也用极有力的声音说:“你把你的事交给我,我一定替你办好!”
素娘呆滞的眼光,忽又眨闪不停。渐渐地,有两滴晶莹的泪珠,浮现在眼角。
“别又哭了!”阿娃用罗帕替她拭着泪说:“两眼这么肿,回去当心王四娘又问长问短。要不,你今天就住在这里。”
这一夜素娘与阿娃同榻,韦庆度仍旧回家。第二天,郑徽睡到正午才起来,饭后开箱子找出贡举人才——就试礼部的公文,又工笔缮写三代履历和名帖,整整忙了一下午——从搬入李姥家以后,这是他惟一做的一件正经事。
由于事先已告诉了贾兴,投文的那天,他在天色微明时,就来叩西堂的门;李娃也早有准备,先唤起侍儿,再把郑徽叫醒,服侍他漱洗穿戴,饱餐一顿,然后送出车门,看着他上马离去。
第二章我们的花烛(9)
一主一仆先到韦庆度那里会齐,一起出平康坊西门,刚转入皇城大街,就望见汹涌的人潮,一个个玄衣革带,脚下乌皮履,头上藤胎席帽,是最通行的举子服色。
郑徽和韦庆度跟所有来投文的举子一样,在皇城南面东首的安上门下马,将马匹交给贾兴看管;然后带着韦庆度的家僮秦赤儿,步行进入皇城,由安上门大街一直往北,越过太常寺、太府寺、礼部南院,看到一条特别宽阔的横街,往左一转,过街就是尚书省;一带青砖围墙,东起安上门大街,西至皇城正中的承天门大街,几乎一眼望不到底,气派大极了。
韦庆度是第二次应试,秦赤儿跟主人办过户部投文的手续,一切都很内行,他不慌不忙地引着他们进入尚书省,进门就是一个大院子,中间一条甬道,直通大厅,厅前悬着一块横匾,大书“都堂”二字,是尚书令的治事之所;但因太宗未即位前,曾以秦王的封号兼领尚书命,所以,后世皇帝为尊祟此一官位,不拜尚书令,成为久悬之缺——尚书省只有左右仆射,左仆射领吏部、户部、礼部;右仆射领兵部、刑部、工部。每部之下,各设四司,考试归礼部考功司掌管,考功员外郎是六部中最煊赫的一个职位。
秦赤儿在甬道之东,一株极茂盛的古槐之下,设下毯席,“两位郎君,先请休息,我去站队挂号。”他说。
“坐下吧!”韦庆度说,“轮到我们还早得很呢!”
郑徽举目四顾,只见到处是人,三三两两,或立或坐,约摸估计一下,总有四五百人之多。但他看来看去,找不出一个丰逸特俊,可以让他钦佩仰慕的人。
“今年的人物不见得出色。”他说。
“从何见得?”韦庆度问。
“你看,眼前哪有个轩昂俊逸,令人倾倒的?”
“岂能以貌取人?过几天我带你参与一两场‘私试’,你就知道未可轻敌了。”
郑徽在江南也听说过,举子在试期以前,集会观摩,作一种模拟的考试,称为“私试”;他颇自负,亲友亦极其推崇,然而到底有多少真才实学还待考验。所以听韦庆度提到“私试”,深感兴趣,问说:“哪一天有私试?”
“看你大有跃跃欲试之意。”韦庆度笑道:“少安毋躁。从今天投文以后,一直到过年,总有好几场,足够你展露才华。”
正谈得高兴,秦赤儿已把号牌取了来——一百四十几号,两号相连。韦庆度很诧异地问:“看样子已来了五六百人,怎么才一百多号?”
“遇见刘七,有他私自留下来的前面的几块牌,给了我两块。”秦赤儿说:“刘七还说,给郎君问好。”
韦庆度很欣慰地点点头,转脸向郑徽解释:“家父是由户部外放的,刘七是户部的库史,受过家父的好处。他倒还念旧,格外给我们方便。”
话虽如此,也还要相当的时间才轮得到他们。因为依照规定,非设有户籍的,不得应试;三年一造的户籍细册,共缮三份,除州县各存一份以外,上呈的一份,存放户部;赴试须先向户部投文报到,即由于惟有户部才能审查他们的应试资格是否符合,但以户籍细册,卷帙浩繁,查起来非常费事,有时发生疑义,还有一番争执,便格外地耗费时间了。
好在韦庆度的谈锋很健,皇城之中的掌故又多,随便拈一个话题,就可以破除岑寂。其间还有不少韦庆度的熟人,过来招呼寒暄;郑徽自然也要周旋一番,使得时间更容易打发。
近午时分,轮到他们俩的号次;由于刘七在里面照应,很快地把一切手续办完。韦庆度邀郑徽到他家去午餐,郑徽辞谢了,但订了后约——就是当天晚上,在韦家小饮。郑徽又叮嘱,不必再约任何人,因为他有话要谈。
他要跟韦庆度说的话,却先限阿娃说了。那是关于韦庆度和素娘的风流恩怨。
他的看法与素娘相同,横亘在那对欢喜冤家之间的障碍,只是一个“钱”字,有八百贯交付王四娘,才算名花有主。但是,他知道韦庆度虽在故乡,形同寄居,一时或者无法筹措这笔大数目的款子;可又爱面子,不愿吐露实话,以致于搞成僵局。
“为了素娘,顾不得了,我要揭穿他心里的话,才能把僵局打开。”郑徽把他的想法,讲给阿娃听了以后,又这样表示他的做法,“当然,我也要在钱上帮他一些忙,不过先要你能体谅。”
“我当然体谅的。”阿娃毫不迟疑地答说,“不过,我实在不知道该体谅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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