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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叫我小妖精-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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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个人一起蹲在照片里。我蹲不稳,被他逗得合不拢嘴,看上去头重脚轻。以我当时的智商根本听不懂笑话,而且我天生不怕痒,天晓得有什么事情值得我乐成那副德性。她手臂滚圆,折断一枝桃花。蹲着看不出她的高度,她很高,比现在的我只矮两厘米,一厘米是短在脖子上,一厘米短在脸形上。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姑娘在营养不良的岁月里,长这么高实在不易。    
    可惜她是单眼皮。我讨厌单眼皮。我也是单眼皮。比别人少一道褶皱都让我觉得低人一等。    
    我父亲说单眼皮是贵族,你看看黄二,通人性的动物基本上是单眼皮。我讨厌他拿狗和我比较。    
    堂表听我父亲回忆家世,全是愤恨。    
    当年,她说当年,只要祖父祖母肯留一张发行量不大的邮票或者一枚少见的领袖像章,现在变卖,就是一笔巨额财富。    
    她举了很多例子,比如民国,一户人家好心收留了一个病危的宫女,从宫女的遗物里找到一只绣花枕头,拆开了得到了七颗夜明珠,一颗就足够在夜里为十几间房子照明。想一想如果这个枕头被宫女天天枕着睡,宫女的眼睛不瞎才怪。就算不枕着睡,这个枕头的光芒被什么才能阻挡,直到隐藏到她死后才被人发觉呢。    
    还比如大庸市里的一个瘸子对着一堵废墙撒尿,尿淋出了一块金砖。    
    我没堂表有见闻,我认识的一个西门西里的瘸子运气就没她认识的那么好。被几个混混打倒在地不上算,还被淋了一脸的尿。    
    到处都有奇迹,就是不降临在我身上。    
    堂表是个投机取巧异想天开的人。    
    这个城里多的是奇山异水,地位不断显赫起来。这个城里的奇迹都生长在土地上。我身为菜农的外祖母霸占了很多菜地,我年幼的舅舅为了帮助他母亲争夺土地,扯断了对手的裤腰带和手臂。土地日后变卖了,她给儿子修了像衙门一样大的房子,出租给几十户人家,缝衣服的、卖菜的、理发的、卖盒饭的、上班的、教书的、开车的、算命的、卖淫的、偷盗的、摆摊的,应有尽有。政府、交通、信仰、娱乐、休闲、教育都齐全了,是世界上最袖珍的一个国家。她的另一个女儿修了七层。一层停车修车,二层韩食馆,三层旅行社,四层宾馆,五六七层自己居住,和她儿子家不相上下。    
    真的要算奇迹,我大伯算一个,当年用二十块钱买的一块立足之地,修了两层简陋的木楼房,我小堂妹从小不敢直接回家,不敢把衣服拿出来晾,怕别人认出来她住在这样破旧的房子里。    
    后来卖了五十万。    
    大伯是这个家里惟一响当当的名牌大学生,搞地质,在云南一个煤矿里压断了腰。他有严重的冠心病,不能走远路,他到我家里来和我父亲聊天,坐久了不能直接站起来,必须先坐着搓十几分钟的腿把腿搓热再起身,因为他的腿已经麻木僵硬了,走到哪里口袋里都装着几个药瓶,哗哗响。连堂表都称赞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曾经在堂表引以为豪的画上做出过修改,堂表竟然欣然接受了。    
    他有一米八,有些驼背,头上长了个鸽子蛋大小的包,像鹅卵石一样光滑。退休以后在家里帮人设计图纸,写得一手好毛笔字,还免费帮石匠们写碑文。他走到街上,慢腾腾的,总是里面的衣服长,外面的衣服短,谁也看不出这个人有着将近一百万的积蓄。    
    他不是祖母亲生的,是祖父前妻遗留下来的。每年祖父的生日、忌日、祖母的生日、过年过节,他都准时提一些水果和鸡蛋,几十年如一日。他是个忠孝的人,他年轻时在一个公司出任经理,别人送礼来,他连家里的灯都不敢打开,假装不在家外出了。他帮人家监工,毒辣的太阳无论怎么晒他都不往树阴下站。如果黄家还有那么一个值得一提的人,首先就想到他。


第二章第13节 同父异母,千差万别

    同父异母,千差万别。    
    究竟祖母是如何攀附到祖父的。一条低贱的血脉是怎样像藤萝、铁丝虫一样勾搭、缠绕并勒进一条尊贵的血脉里的。    
    她生在乡下,独生女。父亲是个屠夫,杀猪的,可是家里除了过年,从来没吃过一顿猪肉。他杀猪手上有油,每天在锅里洗手。出门去看一头准备杀的猪,被抓去当挑夫,直到死了才被人抬回来,放在门口。家里住的地方原来是一个地主家的猪栏,门都没有。没有棉絮,到了冬天就把一年到头全部的几件衣服都穿在身上,膝盖以下,肘子以下,都露在冷天里。她记得她父亲出门时总是背着一只竹筒,有四截长。里面背了一些盐或者一块光洋,回来时背一些烟草或者一筒猪血。尸体抬回来的时候,竹筒已经不见了。    
    祖母没有工夫哭,只好过继了一个亲戚家驼背的男孩子。比她大,成了她的哥哥,就是我父亲痛恨的舅父。他晚年背驼得要垫一尺高的枕头、木箱子睡觉才不吃亏,否则像一只被翻过来的乌龟,四肢划啊划。    
    她和他的感情倒是很好,她认为她和她母亲能够不饿死,多亏了他幼年当挑夫,挑重物,结果害他落下了一辈子的残疾。这么多年了,连我祖母本人都记不起来她哥哥是在来她家之前驼的,还是来她家之后驼的了。但是她肯定就算他是来她家之前驼的,也是来了她家之后她家使他更加驼的。    
    他是她多年来对于家乡的感情的牵连。    
    年老以后她坐车去看望他,先给他挂了电话。他还是早出晚归了,没有一下车就见到他。在梨水流经她故乡的河段上,他深一脚浅一脚踏在晚霞跌落的河滩上,用一颗石子梗破一根竹竿的一端,使上断揸开,来驱赶淘气的领头鸭。不知道这样的竹竿是不是让鸭子们觉得威严和可怕。她听见她哥哥喊到,啊里啊里啊里啊里。    
    她家里没有多余的劳力,女儿家也要干重活,免去了裹小脚。还是穿了耳洞,因为她母亲有副银耳环,将来要传给她。把一块晒干的萝卜烧热了,像一片糕点,贴在耳垂上,紧接着一根针抵了进去,穿进萝卜钻过耳垂。完全是一只鸡蛋的诱惑,她母亲答应事后给她煮一只鸡蛋吃作补偿。她疼得晕死过去,她母亲吓坏了,不敢穿第二只。    
    她只有一只耳洞,多年来还没有愈合,我现在拈起她的左耳,对着光,可以瞧见针眼大的逢。    
    她小时侯听说穿了耳洞的女人下辈子继续做女儿,不打耳洞的女人下辈子改做男儿,当时她还不是无神论者,为自己下辈子的不男不女担惊受怕好多年,直到遇到我的祖父。他带领她革命,给她讲道理,他彻底解放了她。    
    她小时侯爬枇杷树摔断了腿,她母亲到半山腰的庙里求神,求来了一些新鲜的香灰,兑了口水,敷在她膝盖上,腿烂了几个月,都快烂断了,伤势得不到重视,觉得没意思,调头复元了。    
    家里原本有头牛,在河里喝水喝进了蚂蝗,瘦得皮包骨,剥开牛皮一看,一肚子全是蚂蝗,装了几瓢瓜,用火烧死了。蚂蝗营养好,是吃血长大的,燃烧起来那股香味真让人酥软和迷惑。    
    她给地主放牛,人去村里的学堂偷听课,地球上,七大洲,四大洋,太平洋、北冰洋、什么洋、什么洋。老师看不过意了,把她喊进教室来听,安排她挨着一个临村的地主温和而友好的小儿子坐,同看他的那一本书。大家嘲笑她鞋子都没有穿。她不敢,就在旁边半蹲着,眼睛凑过去瞧。他狡猾地看了她一眼,装做打呵欠、打瞌睡,把书朝她那边推过去一大半。上完了一堂课,她的腰都伸不直了,只好猫着腰摸出教室,背抵在墙壁上好半天,才恢复。    
    这个地主的儿子年老的时候到我家里来过,我给他端茶,杯子都快吓掉了,他只有一只眼睛睁开着,另一只眼睛似乎被缝了起来,看起来很操劳很苍老,让我想到一个词,不速之客。要不是听他们说起往事,我也猜不到这位一只眼有过衣食无忧的出身。我祖母也惊诧他眼睛里的伤,但是都是领教过那个时代的人,很快就领会了。    
    他的眼睛是在文革里瞎的,他们用一截竹筒,前后相通的,生火的时候用来吹火的那种。竹筒的一端抵在他眼眶上,把他的眼珠子框进去,他们开始拍竹筒的另一端。一个人拍的时候,其余的人开始拍手打节拍。一个人半天拍不出来,大家轮流拍。终于拍出来了,还粘在竹筒上,拍的人从竹筒这边用力一吹,眼珠子掉在地上,跟随着、牵连着它的一些肉裹了灰,其余的人要去踩,拍的那个人制止了,把它捡起来交给他,同学一场,以便以后给他留个全尸。它睡在他蜷曲的手掌上,像一只蛇的胆,一朵药流下来的胚胎。那时候人们有无穷无尽的仇恨和想像,都花在刑罚上。    
    很多次他以为自己活不过去了,失去一只眼睛的疼使他没有勇气再失去生命。他以为他的一个头颅一张脸会随之烂掉,偏偏他连炎都没有怎么发,可能是竹筒吹过火,有杀菌的功效。他还是活了下来。他们看到这只眼睛,渐渐平息了,原谅了他的出身。他现在还生活在他们、他们后人的周围,他们大多数都没走出来、困在原地了,不像她。    
    他说了很多话,喝了不少茶,茶下去了我又及时帮他满上来。他走了我主动收拾他的茶杯,在杯子里没喝光的茶水里照见了自己。茶水在我行走的时候太动荡,几片茶叶遮盖了我倒映在杯子里的眼睛。从前那双年轻漂亮的眼睛,他把书打开到适当的页数推向她,那些狡黠又善良的眼神。一生不忘记。造化弄人,世事无常,当我的眼睛还能睁开、还能看见,我就不该再贪心,再乞求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    
    牛偷偷摸走了,喝了学校茅房里尿桶里的尿,肚子涨得滚圆,她遭到了毒打。    
    她痛恨穿绣花鞋戴金器的地主的女儿,她痛恨鸦片,痛恨锦衣玉食。    
    为了不做童养媳,她跑到城里梨水河畔的一户大祠堂里跟一个恶毒的老师傅学织布,一天织两匹布,织到两眼发黑才换到一升米,还要挨打。    
    这个老师傅后来搬进了西门西最悠长最阴暗的那条分支里。她给我指过这条巷子,但是没有这样面目可憎的老人家出没。    
    老师傅的大祠堂最后被一个荷兰传教士出重金买走了,传教士带着一条哈巴狗,这条狗长得很像骆驼,两个只有他一半高的女儿。她们的头发像成熟的稻子那么金黄,她们的肌肤是光洁的陶,她们的眼珠是我所玩的弹子跳棋五光十色的玻璃珠。    
    到了婚嫁,她剪乱了一头头发,往脸上抹锅灰,盘腿坐在门槛上,怀里藏着砍柴刀,没有媒婆敢上门来。她母亲干脆给她剃了个和尚头。    
    她光着脚一口气飞奔到了城里,什么苦都吃得,什么气都受得,干采购、干出纳。头发渐渐长起来,有了女儿样子,我祖父丧妻,组织上找到了她。    
    她骨子里等得就是这样的新式男人,有文化、有地位,稍微大她一些岁数,呵护她、心疼她,带领她逃离过去。    
    她是带着一双大脚、一头短发、一只耳洞空手嫁过去的。我曾祖母非常满意这桩婚事,它惊动了它的出产地,让左邻右舍刮目相看。这是有的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风光。    
    当后来我祖父的噩耗走漏了风声让九十高龄的她听到了,只是瞬间,触了电,她就瘫痪在椅上。就在前一分钟,她还笑着剥葵花,她把葵花籽一粒一粒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把发霉的挑出来,她读得懂《卫生报》的女儿告诫过她发霉的葵花子吃了容易得癌。    
    她给我指,让我来吃。    
    我说等一等。    
    一分钟以后,她就歪着头,断了气。    
    这一等等过了一生。


第二章第14节 一双新式大脚

    我的祖母是能干的年轻的。她是个未经开封的处女,还加上她的一双新式大脚。    
    于是她试图把我也培养成一双大脚,以便世世代代报大脚的知遇之恩,让我受尽了耻笑。    
    在一十一中的同学田比我高好几厘米,脚比我还小一码。    
    她从来没考虑过这到了哪个朝代,还行不行得通,我是不是自愿。    
    她就被选上了。    
    我可以举一个例子,当她已经七十岁,她去幸福院给吴和尚送药,为了还此人曾经出售给她一个碗口大的领袖像章的人情。那人已经八十岁了,老得没有性别了,她给他上药,还坚持让我站在屋里给她避嫌。    
    那个时候我猛然想起,她对我祖父的爱从来没有消减过、停歇过,她在生命的末梢上、在细处都为他守着节。    
    一个七十多岁的人,当别人已经仅仅把她当作老人看待的时候,她还独自强调着性别,那个时候我知道我身边的这个人还是有欲有爱的。    
    我翻开许多照片,在一张被半杯败火的菊花茶打湿过的黑白照片里,她穿着碎花棉袄,袖口有青螳螂一样的花纹,刘海剪得整整齐齐,别着一只钢丝夹子。夹子是她用铁丝自己弯成的,有一对,当天照相的时候为了迎合他的求新,她只斜斜地夹了一个,没对称。他穿中山装,理土豆一样的头发,口袋里别着一只金芯钢笔。仗着年轻,他们是花容月貌的。    
    究竟是什么事情使她在年老以后以猪八戒自称,使她见不得别人照镜子,不断地宣扬心灵美,像从来没有美丽过年轻过一样唾弃美貌和青春。    
    她见不得别的女人露一寸肌肤在外面,她骂她们不要脸,她在街上见到这样的女人要声讨和目光追究很远,恨不得跑上前撕碎她们。    
    她看见一个接吻的镜头,她忿忿地说如果她是那个接吻中的男人,一定要往那个女人嘴巴里吐一口痰。    
    我一半是忍受不了她,一半是调戏她,我说当年我祖父往你口里吐的难道是痰。    
    在座的都听见了,纷纷笑了起来。笑声是一枚枚果子,结在树枝上,被我摇落下来。    
    她肯定听到了,完全是窃喜,她假装没听见,要我重复一遍,可是脸上掩饰不住地笑,我重复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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