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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春树短篇集-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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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门上分别贴有各贸易公司的名签,在可以明显闻到海水味儿的地段,仓库街中断了,路旁的柳树也像掉牙似地现出缺口。我们径自穿过野草茂密的港湾铁道,在没有人影的突堤的仓库石阶上坐下,望着海面。
  对面造船厂的船坞已经灯火点点,旁边一艘卸空货物而露出吃水线的希腊货轮,仿佛被人遗弃似地飘浮不动。那甲板的白漆由于潮风的侵蚀已变得红锈斑驳,船舷密密麻麻地沾满贝壳,犹如病人身上脓疮愈后的硬疤。
  我们许久许久地缄口不语,只是一味地望着海面望着天空望着船只,晚风掠过海面而拂动草丛的时间里,暮色渐渐变成淡淡的夜色,几颗银星开始在船坞上方闪闪眨眼。
  长时间沉默过后,她用左手攥起拳头,神经质地连连捶击右手的掌心,直到捶得发红,这才怅然若失地盯着手心不动。
  〃全都讨厌透顶!〃她孤零零地冒出一句。
  〃我也?〃
  〃对不起,〃她脸一红,恍然大悟似地把手放回膝头。〃你不是讨厌的人。〃
  〃能算得上?〃
  她浅浅露出笑意,点了点头,随即用微微颤抖的手给烟点上火。一缕烟随着海面吹来的风,穿过她的发侧,在黑暗中消失了。
  〃一个人呆着不动,就听见很多很多人来找我搭话。……
  熟人,陌生人,爸爸,妈妈,学校的老师,各种各样的人。〃
  我点点头。
  〃说的话大都不很入耳,什么你这样的快点死掉算了,还有令人作呕的……〃
  〃什么?〃
  〃不想说。〃她把吸了两三口的香烟用皮凉鞋碾碎,拿指尖轻轻揉下眼睛,〃你不认为是一种病?〃
  〃怎么说呢?〃我摇摇头,表示不明白。〃担心的话。最好找医生看看。〃
  〃不必的,别介意。〃她点燃第二支烟,似乎想笑,但没笑出。〃向别人谈起这种话,你是第一个。〃
  我握住她的手。手依然颤抖不止,指间已渗出冷汗,湿瀛瀛的。
  〃我从来都不想说谎骗人!〃
  〃知道。〃
  我们再度陷入沉默,而只是谛听微波细浪拍击突堤的声响。沉默的时间很长,竟至忘了时间。
  等我注意到时,她早已哭了。我用手背上下抚摸她泪水涟涟的脸颊,搂过她的肩。
  好久没有感觉出夏日的气息了。海潮的清香,遥远的汽笛,女孩肌体的感触,洗发香波的气味,傍晚的和风,缥缈的憧憬,以及夏日的梦境……〃然而,这一切宛如一度揉过的复写纸,无不同原来有着少许然而却是无可挽回的差异。
36
  我们花30分钟走到她的宿舍。
  这是个心情愉快的良宵,加之已经哭过,她的情绪令人吃惊地好。归途中,我们走进几家商店,买了一些看上去可有可无的零碎物品:带有草莓芳香的牙膏、五颜六色的海水浴毛巾、几种丹麦进口的智力玩具、6色圆珠笔。我们抱着这些登上坡路,不时停止脚步,回头望一眼海港。
  〃嗳,车还停在那里吧?〃
  〃过后再取。〃
  〃明天早上怕不大妥吧?〃
  〃没关系。〃
  我们接着走剩下的路。
  〃今晚不想一个人过。〃她对着路面铺的石子说道。
  我点了下头。
  〃可这一来你就擦不成皮鞋了。〃
  〃偶尔自己擦也无妨。〃
  〃擦吗,自己?〃
  〃老实人嘛。〃
  静谧的夜。
  她缓缓翻了个身,鼻头触在我右肩上。
  〃冷啊。〃
  〃冷?30度咧!〃
  〃管它,反正冷。〃
  我拉起蹬在脚下的毛巾被,一直拉到肩头,然后抱住她。
  她的身体瑟瑟颤抖不止。
  〃不大舒服?〃
  她轻轻摇头:
  〃害怕。〃
  〃怕什么?〃
  〃什么都怕。你就不怕?〃
  〃有什么好怕!〃
  她沉默,一种仿佛在手心上确认我答话分量的沉默。
  〃想和我性交?〃
  〃嗯。〃
  〃原谅我,今天不成。〃
  我依然抱着她,默默点头。
  〃刚做过手术。〃
  〃孩子?〃
  〃是的。〃她放松搂在我背上的手,用指尖在我肩后画了几个小圆圈。
  〃也真是怪,什么都不记得了。〃
  〃真的?〃
  〃我是说那个男的。忘得一干二净,连长的模样都想不起了。〃
  我用手心抚摸她的头发。
  〃好像觉得可以喜欢他来着,尽管只是一瞬间……你可喜欢过谁?〃
  〃啊。〃
  〃记得她的长相?〃
  我试图回想三个女孩的面庞,但不可思议的是,居然一个都记不清晰。
  〃记不得。〃我说。
  〃怪事,为什么?〃
  〃因为或许这样才好受。〃
  她把脸颊贴在我裸露的胸部,无声地点了几下头。
  〃我说,要是十分想干的活,是不是用别的……〃
  〃不不,别多想。〃
  〃真的?〃
  〃嗯。〃
  她手臂再次用力搂紧我的背,胸口处可以感觉出的她乳房。我想喝啤酒想得不行。
  〃从好些好些年以前就有很多事不顺利。〃
  〃多少年前?〃
  〃12、13……父亲有病那年。再往前的事一件都不记得了。
  全都是顶顶讨厌的事。恶风一直在头上吹个不停。〃
  〃风向是会变的嘛。〃
  〃真那么想?〃
  〃总有一天。〃
  她默然良久。沙漠一般干涸的沉默,把我的话语倏地吞吸进去,口中只剩下一丝苦涩。
  〃好几次我都尽可能那么想,但总是不成。也想喜欢上一个人,也想坚强一些来着。可就是……〃
  我们往下再没开口,相互抱在一起。她把头放在我胸上,嘴唇轻轻吻着我的乳头,就那样像睡熟了一样久久未动。
  她久久、久久地一声不响。我迷迷糊糊地望着幽暗的天花板。
  〃妈妈……〃
  她做梦似地悄然低语。她睡过去了。
37
  噢,还好吗?NEB广播电台,现在是通俗音乐电话点播节目时间。又迎来了周末夜晚。往下两个小时,只管尽情欣赏精彩的音乐。对了,今年夏天即将过去,怎么样,这个夏天不错吧?
  今天放唱片之前,介绍一封你们大家的来信。我来读一下。信是这样的:
  您好!
  每个星期都绕有兴味地收听这个节目.转瞬之间,到今年秋天便是住院生活的第三年了。时间过得真快。诚然,对于从有良好空调设备病房的窗口观望外面景色的我来说,季节的更迭并无任何意义。尽管如此,每当一个季节离去,而新的季节降临之时,我心里毕竟有一种跃动之感。
  我17岁。三年来,不能看书,不能看电视,不能散步……不仅如此,连起床、翻身都不可能。这封信是求一直陪伴我的姐姐代写的。她为了看护我而中断了大学学业。我当然真诚地感谢她。三年时间里,我在床上懂得的事情,无论多么令人不忍,但毕竟懂得了一些事理,正因如此,我才得以一点一点生存下来。
  我的病听说叫脊椎神经疾患,是一种十分棘手的病,当然康复的可能性也是有的,尽管只有3%……这是医生(一个极好的人)告诉我的同类病症康复的比例。按他的说法,较之新投手面对高手而击球得分,这个数字是够乐观,但较之完全根除则难度大些。
  有时想到要是长此以往,心里就怕得不行,真想大声喊叫。就这样像块石头一样终生躺在床上眼望天花板,不看书,不能在风中行走,也得不到任何人的爱。几十年后在此衰老,并且悄悄死去——每当想到这里,我就悲哀得难以自已。半夜3点睁眼醒来,时常觉得好像听见自己的脊梁骨一点点溶化的声音,说不定实际也是如此。
  算了,不说这些不快的事了。我要按照姐姐一天几百回向我说的那样,尽可能只往好的方面想,晚上好好睡觉,因为不快的事情大半是在夜晚想到的。
  从医院的窗口可以望见港口。我不禁想象:假如每天清晨我能从床上起来步行到港口,满满地吸一口海水的清香……
  倘能如愿以偿——哪怕只有一次——我也当会理解世界何以这般模样,我觉得。而且,如果真能多少理解这点,那么纵使在床上终老此生,恐怕我也能忍耐。
  再见,祝您愉快!
  没有署名。
  收到这封信是昨天3点多钟。我走进台里的咖啡室,边喝咖啡边看信。傍晚下班,我走到港口,朝山那边望去。既然从你病房可以望见港口,那么港口也应该可以望见你的病房,是吧?山那边的灯光真够多的。当然我不晓得哪点灯光属于你的病房。有的属于贫家寒舍,有的属于深宅大院,有的属于宾馆酒搂,有的属于校舍或公司。我想,世上的的确确有多种多样的人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而活着。产生这样的感觉还是第一次;想到这里,眼泪不由夺眶而出,我实在好久没曾哭过了。不过,好么,我并非为同情你而哭。我想说的只是这样一句话——只说一次,希望你听真切才好:
  我爱你们!
  10年过后,如果还能记得这个节目.记得我放的唱片和我这个人,那么也请想起我此时说的这句话。
  下面我放她点播的歌曲,普雷斯利的《好运在招唤》。曲终之后,还有1小时50分,再回到平时的狗相声演员上来。
  谢谢收听。
38
  准备回东京这天傍晚,我抱着小旅行箱直接赶到爵士酒吧.还没有开始营业,杰把我让到里边,拿出啤酒。
  〃今晚坐汽车回去。〃
  杰一边给用来做炸马铃薯片的马铃薯削皮,一边连连点头。
  〃你这一走,还真够寂寞的。猴子的搭挡也散伙了。〃杰指着柜台上挂的版画说道。〃鼠也肯定觉得孤单的。〃
  〃呃。〃
  〃东京有意思?〃
  〃哪儿都一个德性。〃
  〃怕也是。东京奥林匹克以来,我还一步都没离开过这座城市呢。〃
  〃喜欢这城市?〃
  〃你也说了,哪儿都一个德性。
  〃嗯。〃
  〃不过过几年想同一次中国,还一次都没回过……每次去港口看见船只我就这样想。〃
  〃我叔叔是在中国死的。〃
  〃噢……很多人都死了。〃
  杰招待了我几瓶啤酒,还把刚炸好的马铃薯片装进塑料袋叫我带着。
  〃谢谢。〃
  〃不用谢,一点心意……说起来,一转眼都长大了。刚见到你时,还是个高中生哩。〃
  我笑着点头,道声再见。
  〃多保重!〃杰说。
  咖啡馆8月26日这天的日历纸下面,写有这样一句格言:
  〃慷慨付出的,便是经常得到的。〃
  我买了张夜行汽车的票,坐在候车室凳子上,专心望着街上的灯火。随着夜迟更深,灯火渐次稀落,最后只剩下路灯和霓虹灯。汽笛挟带着习习的海风由远而近。
  汽车门口,两个乘务员站在两边检查车票和座号。我递出车票,他说道:〃21号中国。〃
  〃中国?〃
  〃是的。21号c席,C是第一个字母。A是美国,B是巴西,C是中国,D是丹麦。听错了可不好办。〃
  说着,用手指了一下正在确认座位表的同伴。我点头上车,坐在21号C席上,开始吃还热乎乎的炸马铃薯片。
  一切都将一去杳然,任何人都无法将其捕获。
  我们便是这样活着。
39
  我的故事到这里结束了。自然有段尾声。
  我长到29岁,鼠30岁。都已是不大不小的年纪。爵士酒吧在公路扩建时改造了一番,成了面目一新的漂亮酒吧。但杰仍一如往日,每天削满一桶桶马铃薯;常客们一边嘟嘟囔囔地说还是从前好,一边不停地喝啤酒。
  我结了婚,在东京过活。
  每当有萨姆.佩金帕的电影上映,我和妻子便到电影院去,回来路上在日比谷公园喝两瓶啤酒,给鸽子撒些爆玉米花。萨姆.佩金帕的影片中,我中意的是《加尔西亚之首》,妻子则说《护航队》最好:佩金帕以外的影片,我喜欢《灰与宝石》,她欣赏《修女约安娜》.生活时间一长,连趣味恐怕都将变得相似。
  如果有人问:幸福吗?我只能回答:或许。因为所谓理想到头来就是这么回事。
  鼠仍在继续写他的小说。每年圣诞节都寄来几份复印本。
  去年写的是精神病院食堂里的一个厨师,前年以《卡拉马佐夫兄弟》为基础写了滑稽乐队的故事。他的小说始终没有性场面,出场人物没有一个死去。
  其原稿纸的第一页上经常写着:
  〃生日快乐并圣诞幸福〃因为我的生日是12月24日。
  那位左手只有4个手指的女孩,我再也未曾见过。冬天我回来时,她已辞去唱片店的工作,宿舍也退了,在人的洪流与时间的长河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到夏天回去,我便经常走那条同她一起走过的路,坐在仓库石阶上一个人眼望大海。想哭的时候却偏偏出不来眼泪,每每如此。
  《加利福尼亚少女》那张唱片,依然呆在我唱片架的尽头。
  每当夏日来临我都抽出倾听几次。而后一面想加利福尼亚一面喝啤酒。
  唱片架旁边是一张桌子,上方悬挂着干得如木乃伊的草块——从牛胃里取出的草。
  死去的法文专业女孩的照片,在搬家中丢失了。
  比齐.鲍易兹时隔好久后推出了新唱片。
  假如出色的少女全都是
  加利福尼亚州的……
40
  最后再谈一下哈特费尔德。
  哈特费尔德1909年生于俄亥俄州一个小镇,并在那里长大。父亲是位沉默寡言的电信技师,母亲是善于占卜和烧制甜饼的身体微胖的妇女。哈特费尔德生性抑郁,少年时代没有一个朋友,每有时间就流览内容滑稽的书刊和大众性杂志,吃母亲做的甜饼,如此从高中毕业。毕业后他在镇上的邮局工作,但时间不长。从这时开始,他确信只有当小说家才是自己的唯一出路。
  他的第五个短篇《瓦安德.泰而兹》的印行是在1930年,稿费20美元。第二年整一年时间里,他每月平均写7万字,转年达10万字以上,去世前一年已是15万字。据说他每半年便要更换一部莱米顿打字机。
  他的小说几乎全是冒险和妖怪精灵方面的,二者融为一炉的有《冒险儿华尔德》系列小说。这是他最受欢迎的作品,共有42部。在那里边,华尔德死了3次,杀了5000个敌人,同包括火星女人在内的375个女子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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