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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发芽-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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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成为下基层锻炼最早返校的毕业生。    
      母校让他担任中文系写作课教学。他的老师说:“教写作得有自己的作品,你抓紧时间练笔,若有成熟的作品我帮你找编辑。最好是写一部能引起轰动效应的作品。”儿子的心呼啦热起来了,老师循循善诱:“赵树理有个《小二黑结婚》,三十年后就有人写《老二黑离婚》,一下子抓住了读者的情绪。把名著搬个个儿照样是名著,你就能冲出去。”    
      儿子说声:“有了!”便大踏步走向宿舍。    
      老师说:“小伙子怀孕了。”    
      同事说:“什么?”    
      老师说:“作家来灵感就像女人怀娃娃,非生下来不可。”    
    


太阳发芽你家老二回来了(1)

    星期天的早晨,父亲起床很早。父亲喝一碗奶茶;心里惶惶不安,父亲有了经验并不马上出门。父亲坐在饭桌前沉思默想,父亲弄明白今天是星期天,星期天不能去车间,那些机床在没人的时候喜欢拿他开玩笑,让他造出废品,让他想大儿子的狼狈样儿。父亲平静下来后才走出家门。    
      父亲走到校门口,散步的同事说:“你家老二回来了。”    
      老二拎个大包,高高的个儿,懒洋洋地走过来。父亲心跳加快,父亲有一颗好心脏,不在乎心脏在胸口乱踢腾。但父亲还是有点儿惊慌。    
      “你在家呆多久?”    
      “领导准的假,什么时候呆够了什么时候回去。”    
      “你还是走了你哥的路,你兄弟俩咋这么没出息!”    
      “爸爸你别生气,我是带了任务回来的。”    
      “不合格,返工,让你娘把你再养一遍,就是这么回事。”    
      “非得像你一样才成?”    
      “老子大半辈子磨过来了,你小子屁眼里的屎痂还没掉干净呢,还得你爸一块块往下掰。”    
      老二小声嘀咕:“快把你写进书里了,你咋唬啥?”    
      “你嘀咕啥?像个娘儿们。”    
      “你是大人物,我要给你树碑立传。”    
      “你是我儿子,你不给我立传给谁立传?你爸身上的宝贝你娃娃八辈子都学不到,你娃娃能把你爸写出来,算你的造化。”    
      爷儿俩进门时碰上胃校长。胃校长神情古怪。父亲递烟胃校长不抽,父亲套近乎胃校长干咳嗽。老二夺过父亲手里的烟,点着狠抽一口,老二站在胃校长一米之外喷烟圈儿。烟圈儿一个连一个落在胃校长脸上,胃校长的脸蛋就成了青茄子。胃校长大声咳嗽。浓烟滚滚,薰烤胃校长的喉咙,胃校长这回是真咳嗽,胃校长捂着嘴巴走向校园,像挨了一个耳光。父亲紧跟上去,父亲的话像连珠炮,噼啪响着显露苍老的赤胆忠心。    
      老二斜靠着门框,看着他悲哀的父亲。阿Q是被别人揪住小辫子往墙上磕,父亲是自己磕,边磕边问人家:“响声大不大?”    
      老大看着弟弟的傻模样感到可笑:“你又要愤世嫉俗了,父亲的现在就是我们的未来。”    
      “你觉得我幼稚可笑?”    
      “你比我成熟,腰杆硬的时候不要弯着,腰杆没劲儿了,也不要硬撑着。你千万不要看不起父亲。”    
      “他创造了我们,我干吗妄自菲薄?我现在没事了。”    
      “胃校长是个新潮人物,很有雄心壮志。”    
      “他找你什么事?”    
      “谈学校的事。”    
      “哟嗬,大哥你成人物了,你的博士头衔挺吓人的!”    
      “他是八一农学院毕业的,读过我的论文,他搞农机,学校死气沉沉他很着急。”    
      “他想给这座学校做外科手术。”    
      “他当教员的时候就有这种想法,他去年才提拔上来,摸底搞调查。”    
      “他想拿爸爸开刀。”    
      “爸爸代表一种势力。这是一大批人,在生产第一线却很少干生产上的工作,干的都是装璜门面没有实际效果的工作。空对空。稍有头脑的人都看得见,胃校长胆子大一点罢了。干工作就像做买卖,付出与收获大多数情况下成反比。理论上是多劳多得,实际上往往是不劳多得。”    
      “大哥你聪明多了,你钻在实验室里,不知秦汉,你以为世界上只有陈景润,我们同学都不知道陈景润是谁,林彪是谁也没人知道?大哥你吃惊了吧?爸爸总想教训我,我懂得比他多,他一张嘴我心里就笑。”    
      “心里想的不要说出来。爸爸要是知道你那样看他,就会垮掉。”    
      “你没见妈妈咋看他吗?男人在老婆眼里站不起来是什么滋味,爸爸不会不知道?”    
      老二说:“大哥你快而立之年了,你该找媳妇了。你不找媳妇你就不知道人是怎么回事。”    
      老大压低嗓门儿说:“我看见你兜里的东西了,你玩了多少姑娘?”    
      “你不用为她们操心,她们跟我一样。你们总以为她们是受害者,她们看你们是残疾人。非得结婚才能探索生命吗?所以,我说你关键的问题是找个姑娘。”    
      老大抽了老二一巴掌,老二冲上去抱住老大,把老大平放在桌面上,老大躺着喘粗气,老二嘿嘿笑两声:“我练过拳击,我们兄弟之间自相残杀可不好。”老大揉搓手腕子。老二帮着大哥揉,老二说:“爸爸说要把你重新养一遍,你当真回到胎儿时代在娘肚子里蛰伏十个月?”    
      老大说:“你为什么这样恨爸爸?”    
      老二说:“我已经预感到我的结局了。你已经说了,爸爸的现在就是我们的未来。”    
      “我们是读书人,跟爸爸层次不同,你不要见风就是雨。”    
      “只有行与不行,生命没有档次。有那么一天,我成了教书匠,没有激情没有创造,什么也不会干什么也干不了,却要每天去哄学生,加工出大批的废品,比爸爸出更多的废品。爸爸这辈子没出过一件成品,没有激情没有创造的生命还不如一条蛔虫。”    
      “老二,你哪来的奇谈怪论?都是那些叔本华、尼采把你脑子弄乱了,还有什么福柯……”    
      “我对我没有办法,我以后比爸爸更糟,九斤老太说了,一代不如一代。”    
      大哥不吭声了,老二自言自语:“父亲一直喜欢你,因为你不像他,父亲对我熟视无睹,就因为他的全部都在我身上。”    
      “你才二十岁,咋这么多怪念头?我们都是父亲的儿子,我们身上当然有他生命的痕迹。”    
      “总该有点儿变化吧,他在我身上没一点儿变化,简直如出一辙。”    
      “你刚工作还没站稳脚跟,就这么消沉,你的同学都去中学,你留在大学你比他们强多了。”    
      “我不跟别人比,我比我自己,我给自己画一个圆,结果跟父亲的一样大。”    
      “你说清楚点儿,画什么圆?”    
      “学校给了创作假,我要写一部小说。”    
      “这是好事啊。”    
      “我只能干成这么一件事。小说肯定能写成功,成功之后我就凝固了,我不会再有创造性,我有这种预感。”    
      “你写完之后还会来第二次灵感。”    
      “你还会说有第三次第四次,你压根儿不知道我写什么书。我写父亲也是写自己,写完之后我就成熟了。”    
      “作家都是神经病,你没动笔就犯神经了。”    
          
    


太阳发芽你家老二回来了(2)

    老二动笔前去厨房看妈妈。妈妈的头发和脸都是灰的,妈妈又灰又瘦。老二想起冬天黑尘弥漫天空时的小麻雀,这么瘦弱灰白的母亲何以能养出两个大小伙子?生命简直不可思议。妈妈由美丽轻盈的少女变成丰腴秀丽的少妇再变成一只冬天里的小麻雀,这本身就是对丈夫的一种抗议。人们谈起年轻时的妈妈,总是情不自禁地哼起草原上的歌谣:    
      小蜻蜓苇湖里的小蜻蜓    
      那时你就是一只红蜻蜓    
      那是一只红蜻蜓    
      她刚生下来是青青的    
      像苇叶一样青青的    
      她飞上蓝天太阳把她晒红了。    
      就像晒红秋天的果子    
      太阳把她晒红了    
      ……太阳把她晒红之后,丈夫把她领回家,丈夫稍有一点悟性,就会用手触摸到太阳在妻子的冰肌玉骨上所描绘的旖旎风光。太阳所喻示的生命的底蕴,完全可以把一个毛头小伙子变成真正的男人。这样,母亲就会把她在二十个春天所孕育的灵性全部灌注给父亲。那时,父亲正处于人生的紧要关头,父亲一方面迷醉于美丽的妻子,一方面迷醉于刚刚学到的谋生的技艺,这二者正是太阳的神谕。那时父亲血气方刚,很容易做到完美无缺。    
      那是个令人遗憾的春天,父亲发现技艺是无用的,父亲的观念就变了。父亲一点儿也觉察不到这种变化对他生命世界的影响,他的生命世界顿时黯然无光。美丽的妻子再也看不到苇湖上飞翔颤动的红蜻蜓了,灰灰的麻雀弥漫天空,只有快进棺材的人才会看到这种鸟儿。母亲的悲哀悄无声息,岁月之河终于干涸了,露出凶顽的河床。    
      妈妈,那时你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    
      我感觉到了,我跑到车间看见你爸在做一个工件。我亲眼看到他做出第一件废品。那种活儿需要把以前学会的技艺糅在一起,你爸糅不到一块儿。你爸从机床上抬起头的时候,惊慌不安,他的圆脸第一次露出蠢相。一个男人在他要干的活路面前露出蠢相,比鬼怪更吓人。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爸是很聪明的,你爸种庄稼是一把好手,学钳工学车工一点就通。那时我对自己说:他情绪不好,要让他高兴起来。我明知道那不是情绪好不好的问题。可我容不下丈夫无能的现实,我要把他那副蠢相刷洗掉。在那些日子里,我使出做妻子的全部柔情,你们哥儿俩就是那时怀上的。我格外关注你爸的神态,丈夫可以在外边掩饰自己的蠢相,做许多聪明事儿,在家里无法掩饰。我苦苦地等待着,老大快走路了,老二快出生了,我的眼珠子快要蹦出眼窝儿了,那副蠢相刻在他脸上了。我这才发现他命里的那一点灵气早已从手上消散。尽管他很勤快,擦窗抹凳,学校的大小事情他比谁都热心,唯独不热心那双手,那双可以使他堂堂正正活人的手。他拿回好多奖章,每次提工资都有他的份儿,哪个领导都喜欢他这样的热心人。有他这样的人,单位里总是热热闹闹的。    
      爸爸是坏人吗?    
      你这样想你爸就错了。他在机器和老婆跟前是个笨家伙,在其他方面是很出色的。给灾区捐款给同事帮忙,慷慨大方利利落落,单位的大小活儿他都干,独独不干机器上的活儿。一上机器就笨手笨脚,有别人在场他还能掩饰,车间没人,他看着机器发抖淌冷汗,大男人就变成小鬼了。    
      爸爸是什么人呢?    
      妈妈的嘴巴张好半天,风把嘴巴吹得呜儿呜儿响,像鸽哨。老二又看见一群灰蒙蒙的麻雀。麻雀只有唧唧喳喳的烦恼,麻雀没有烦恼。你叫她说什么?    
      妈妈说:“干那些无用的活儿,他的手满有灵气。单位不景气,坏就坏在这上头。看起来热热闹闹,谁也不干正事儿,干的越偏越容易出成绩,单位年年是先进。这个单位就像你爸。”    
      这个单位的办公室老二经常去,校长的秃脑袋被红光满面的锦旗围起来。校长很威严地爬在办公桌上刷刷写字,颇像古代军队元帅的中军帐。锦旗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这个单位是自治区卫生模范单位,市军民共建先进单位,市计划生育先进单位,教育系统歌咏比赛第二名,植树造林模范单位,学雷锋先进单位,税法考核第一名,党的知识抢答赛第三名,唯独没有教学和生产上的锦旗。这是一所职业培训学校,这个学校就像父亲。    
      你外公常说:“薄技在身,胜过黄金万两。手上没绝活儿,男人就硬不起来,一辈子就得爬着。跟爬在地上的男人过日子过不到头就老了。你弄不清是在房子里还是在棺材里。”    
      老二看见冬天里的麻雀像尘土一样飞扬,老二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坐在棺材里的,母亲看破了儿子的心思。    
      你看我像一只灰麻雀是不是?我变成麻雀的时候就躺在棺材里了,娃娃们小,娃娃们还得活人,我又从棺材里爬出来,女人不兴这么干的。你漂漂亮亮地进去就别出来,你进去的时候是一只红蜻蜓,你就不可能再飞出一只红蜻蜓来。老天爷只给你一次机会,女人命长,你硬要出来,从棺材里出来的鸟就不是红蜻蜓了。那些没有歌声乱喊乱叫的麻雀都是像我一样的女人。没用的男人什么也干不了,就会把红蜻蜓变成灰麻雀。    
      他的姐姐曾是棉纺厂的团支部书记,军民共建时被部队一位上尉军官看上了。结婚前一周,姐姐突然跟一个浙江木工远走他乡。那时,母亲把暴跳如雷的父亲拨拉到屋子里,挺身而出,应付厂方与军方,很快平息了轰动小城的爆炸性新闻。母亲对姐姐单位的领导和那位上尉说:我尊重我女儿的选择,事关她的一生,她不会看错人的。    
      姐姐现在在珠海她自己家的小楼里,如痴如醉地搞服装设计。姐姐从小喜欢画画,姐姐向往着当一名服装设计师。姐姐是在帮小姐妹布置新房时发现那个浙江木工的。那个沉默寡言的木工刚刚打好家具,正当少女们惊叹于他精巧的木工手艺时,他用油漆马上又涂抹出一片色彩辉煌的生命世界,那彩光彻底干净地把英姿勃勃的上尉军官从姐姐眼中抹去了。少女的花蕾是在一个瞬间开放的,而不是在漫长的冬天。    
      老二端一杯水给母亲。母亲吃惊地看着儿子:“你怎么有这种坏毛病?老盯着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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