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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发芽-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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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唱起来唱得悲痛欲绝:    
      天下二球多,不是我一个。帽子歪歪戴,媳妇来得快。小伙子狗熊哩格,吭哧吭哧揭不开。    
      二球们寻衅闹事,被派出所扣起来,打电话叫村长来领人。村长挨个儿扇耳光:“还没上火线就吓成这熊样子,腰上没劲叔给你们帮忙。”……母亲去世,就像剜他一锥子剜出了血。他是货真价实的二球,竟然驮回花骨朵似的俊媳妇,把灰蒙蒙的北塬照亮了。自行车晃晃悠悠爬塬上长长的陡坡,媳妇稳稳地坐在车后,媳妇不搂他的腰,他娃浪漫不成。他自言自语,不知嘀咕些啥。    
      媳妇问:“想你妈啦?”    
      “嗯。”    
      “你妈是好人。”    
      “我家没好人。”    
      媳妇不理他。他说:“老在娘家别回来嘛。”    
      “你死了我保证不回来。可惜死的是你妈。”    
      说不赢媳妇干脆给自己说。袁立本自言自语:“广播站的人斯斯文文,我去对了,我妈有眼力,把我看透了。”    
      “狗屁炊事员牛球啥哩?挣几十块烂票子还是临时的。”    
      “为挣票子才不干这营生哩,我妈不想让我当一辈子二球。”    
      “还有点儿自知之明。”    
      媳妇明白了婆婆的用心所在。二杆子男人满脸悲戚。她头一回发现这臭男人还能陷入沉思。    
      臭男人陷得深沉。媳妇进门,儿子便是顶梁柱。老爸乐得自在,球事不管,赶集搬砖逛庙会,没钱花抓住儿子骂娘唾儿子满脸臭唾沫。媳妇长住娘家,弟妹加上老无赖爸爸,一家几口等着袁立本发落。一天傍晚,上高中的妹妹领着上初中的弟弟走进新房。妹妹说:“哥,我不念书啦,弟弟也不想念啦。”小兄弟赶忙应一声。老大袁立本从炕上滚下来:“好好念好好念。”妹妹说:“咱家这样子能念吗?我回来还能帮家里干活儿!”“家里有哥在,不要你操心。”袁立本长出一口气。他面对的现实如此严峻,真不知母亲过去是咋弄的。他瞪着窗外,月亮圆溜溜跟他眼睛一样大。    
      自从有了娃娃,他再没上过媳妇身。到星期六,他早早下班,带一篮子熟肉和工资去岳丈家看媳妇。岳丈是个嘿嘿笑,对谁都是这两声,人缘极好。岳母当家,很满意篮子里的熟肉。岳丈家是个独家大院,三代单传,庭院很深,有用不完的空闲房子。惠妙带娃娃住她出嫁前的老房子。儿子圆实干净,像只大白兔,躲着他:“爸爸臭,爸爸脏脏。”    
          
    


刺玫大家都笑了(2)

    媳妇望他一眼,算是问候。他摸出一个月工资递上去,媳妇没抬头,织毛衣,像个城里娘儿们,有织不完的毛衣,他袁立本没穿过。他把工资放桌上,媳妇留一半,给他一半,他惴惴不安:“都拿上嘛。”“你就这么贱?”袁立本嘿嘿笑,儿子大叫:“爸爸像外公,就会嘿嘿。”媳妇扇一巴掌,儿子逃出去。袁立本说:“你不在家吃饭呀?”“才算说了句人话。”媳妇起身泡杯茶,搁炕沿上:“喝水。”袁立本顾不得烫,端起来喝一口,噗噗吹一气。媳妇说:“我娘养得起我,这几十块钱给娃娃用。”窗外的山杏花吐着清香,他想起春天,坡上的刺玫冒出新芽,大姑娘小媳妇飞蛾似的落满坡。他媳妇避开大家,在土旮旯里扳刺玫芽芽生吃,吃得喳喳响吃得满嘴喷香,香味飘出好远。他们的房子里一直有这种芳香,原来发自媳妇身上。媳妇离他很近,媳妇芳香如故,他的神情煞是骇人。媳妇说:“你想吃了我?”他果然想吞媳妇一口,那嫩嫩的后颈窝仿佛亮晃晃的清水,那年夏天麦子垛起来,阳光从麦垛上泻下来流进媳妇金黄的乳沟里。那颗黑痣熠熠闪光,那里粘着潮湿的麦粒,麦粒浅浅的金色乳沟里,终归会流出泥土永恒的醇香,黑痣像钻石在泥土里在麦粒里熠熠闪光。媳妇在麦垛前只站过一次,阳光就把她烫在麦穗上了,烫在金黄色的波浪上边。媳妇说:“你师兄请你掌勺为啥不去?”“呆县城好。”“那儿也是县城嘛。”“那儿离家远,看不上娃娃。”“娃娃是养大的不是看大的,娃娃不用你管。老王给你每月开二百块,你应该实际一点。”他跟媳妇从未谈过这么多话,他直勾勾盯媳妇,媳妇往后挪挪:“你是装糊涂还是惹我生气?”“不是不是,这里离娃娃近。”媳妇停好久,说:“没想到你这么浪漫。”“太实际也没球意思。”媳妇心里说:“这人真没法子。”    
      袁立本铁了心呆县城里。每月工资给媳妇一半,让老爸糟蹋十几块,剩余的钱得攒起来,夏收秋种过春节弟妹上学,用钱的地方太多了。世界到处是窟窿,你得像耗子那样乱窜才行。母亲去世,媳妇只管自己和娃娃,全家人的穿衣成了头疼事儿。媳妇是裁剪能手,他在柜子里翻到一本媳妇的裁剪书,琢磨了好几十个夜晚,扯布来拿老爸试手。老爸只要有新衣穿,不在乎得体与否。弟妹就不同了,没娘的娃娃不能亏了他们。在自己身上试手也不能马虎,穿不得体的衣服咋去见媳妇?做出来给老李看,把老李给震翻了,老李成了下一个试验品。老李娃娃一大帮,乐得他帮忙。这回他给弟妹各扯一节布,裁好送缝纫店。女店主问:“自己裁的?”    
      “自己裁。”    
      “手挺能的。”    
      “嘿嘿,不能没法子嘛。”    
      弟弟妹妹穿上新衣服,很时髦:“你嫂子做的,合身不?”“嫂子好久没给我俩做衣服了。”妹妹嘟囔着还是笑了,新衣服对女娃娃的诱惑简直威力无边。妹妹说:“嫂子好手艺。”有了好手艺,人人都求他帮忙,他志不在钱上。妹妹几乎识破他的西洋镜:“明明是你做的嘛,这么偏心。”“你嫂嫂揽活儿,哥打下手。一回生二回熟,你嫂嫂教的嘛。”    
      这理由很像回事。他想起死去的母亲,他总算没辜负母亲的一片苦心。    
      麦子垛起来等着碾打。弟弟妹妹累得颠三倒四,趴在凉席上呼呼大睡。老爸下厨做饭,算是帮他。老爸奚落他:“丑婆娘能干活儿,你妈不听。媳妇肯干你娃轻松一半,不高兴还能拿她出气。”袁立本捧着瓷盆呼噜噜灌绿豆汤。老爸说:“你把她哄回来捶一顿,媳妇是打出来的。现在的小伙子都不行,底气不足,见了媳妇小腿打抖。我们那一辈儿,嘿嘿,你妈多能干,活儿都是她的。”“我妈是累死的,你有脸说这话?你会干啥?家里地里你哪样撑得起?”“这是你爸的好福气,有本事训你婆娘去,呸呸!”老爸喷他满脸臭唾沫,他气得脸发白牙打颤。弟弟妹妹躲到墙角悄悄吃饭,他和老爸大眼瞪小眼。老爸说;“卖狗子想干啥?想打你爸?动你爸一下,你爸有敌敌畏喝哩,公安局不抓你村里人也骂臭你。”    
      袁立本脸上的汗豆子跌得山响,一甩八瓣,火星四溅,好热的天啦。热浪从太阳圆圆的门洞里喷涌而出,大地粘糊糊被煮烂了,知了声嘶力竭,像吹炸的铜号,阳光软溜溜落下来,塬顶嗞儿嗞儿冒起白烟。碾打麦子的电费没处着落哩,老爸吼啥他听不见。虱多不痒账多不愁,灾难是穷人的三餐六饭。她妈咋就看中他是做饭的来?锅碗瓢勺确实修炼人哪,是金刚也得化成水。    
      摸黑来到母亲的墓地,袁立本点一根烟。他相信母亲的话,他媳妇是个勤快人,在娘家时心灵手巧,刘家塬的人碰上他都这么说。媳妇进袁家的门没带来那份机灵劲儿,怪谁呢?只能怪他自己,就在他耍二球耍二百五的时候,母亲适时而退,退进土窝窝,把偌大的家口撇给他。面对茫茫荒塬,他终于想到要做点活儿,老天爷不会叫你白来一趟人间。现在,男人女人的活儿他都会。    
      从媳妇的冷脸子里他竟然学来了日夜企盼的绝活儿,他的剪裁手艺跟媳妇的差不多。他笨惯了,都说是媳妇教他的,他不置可否。他不相信自己能赶上媳妇,大伙儿把他的手艺跟媳妇连在一起,他就感到发喘。幸福得慢慢来,他等着直接把他跟媳妇连在一起的日子。    
      媳妇长住娘家,显然不想与他有什么瓜葛。在县城的几年里,袁立本知道了一些媳妇出嫁前的情况。媳妇跟人好过,那是个富裕人家,主人干体面的工作,家里有漂亮的小楼,有城里人羡慕的一切,那是座宫殿,是他袁立本梦中的世界。像他媳妇这样的人应该生活在那里,而不是他这样的家庭。母亲敢娶配给他,是让他有出息。母亲大概也不会把惠妙真正当做袁家的媳妇,而仅仅是袁家的福音。母亲相信,靠这种福音,她的娃娃会出落成有用的人,洗刷二杆子丈夫的耻辱。随着而立之年的到来,袁立本甚至产生这种想法:母亲当姑娘时的那个意中人会复活。袁立本无意让那个陌生人做母亲的丈夫,再做他的父亲。母亲的心愿肯定是这样子。母亲按照这样的愿望来祝福他指点他,母亲指给他成长的道路显然是不曾谋面的陌生男人。至此,袁立本从酣睡的壳里脱落出来,他从夜空里似乎能听见隐隐的私语,而且看得见星光的蓝圈中弯弯的人形飘在天地间。你看吧想吧,夜静得不敢出气儿,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有气儿。瞌睡虫子似的离开他,不知去向。他经常是困一会儿就醒来,从屋檐下伸展自己的目光,伸得老远老远。    
      他想母亲在世时的情景:那时他半夜三更看电影回来,厨房里亮着灯,母亲还在做活儿。那时他正二球着哩,他压根儿不知道母亲啥时睡啥时起,穷苦人不贪炕,这道理随母亲的去世总算灌入他的心灵。他相信了媳妇来他家的使命。他对妹妹说:“不要听闲话,你嫂嫂是好人。这样才会有出息,知道不?”妹妹点点头。妹妹本来就不怀疑嫂嫂的出众,嫂嫂刚过门时露的那几手她记忆犹新。    
      “也不要恨爸,爸上了年纪,上年纪的人都这样。爸过去很自尊。”    
      “真格?”弟弟不相信。袁立本说:“你和姐姐小嘛。哥还记得,那时爸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说话得体,在村子里很有威望。”袁立本一字一顿描绘母亲愿望中的父亲形象,“地里活儿很累,爸累坏了,就成这样子。”弟弟说:“哥哥你也累,以后也成这样子吗?”“不会不会。”袁立本忙把馅儿捏圆溜:“哥读过书,哥在大单位工作,不会这样子的,再说有你嫂嫂。”    
      自从呆在娘家,惠妙不再显露裁剪手艺,扎花之类的女工也懒得过问,娃娃的小衣服都是从商店里买的。她压根儿不认袁立本,娃娃果然不像袁立本。娃娃的上上下下像妈妈,连脾气也像,自尊敏感整洁。她整天看电视给娃娃讲故事,娃娃睡觉或跟外公外婆玩,她就翻存义送她的那些书。她读着琼瑶和岑凯伦,她在那个世界里流泪叹息埋怨命运的不公。但她永远不会埋怨存义,存义的举动虽然伤害了她,但那却是地道的男人作派。男人要出人头地有所作为,就得忍痛割爱暂受委屈,这正是男人的魅力所在。惠惠不属于她这一档次,惠惠是她的同学是她的崇拜者。存义对惠惠绝没有爱,仅仅是一种理智的选择。她要在娘家呆下去,呆多久不知道,但她却知道存义家的小洋楼耸在村子的中央,像座教堂。她每天都在祈祷。惠惠有啥呢?就因为有个本领高强的哥哥。她惠妙灵巧的手迷人的风采让人黯然失色,她的勤快她的聪颖属于徒劳。正像人们说的,有福之人不用忙,没福之人忙断肠。她终于在存义和惠惠身上找到相同的地方:大众化的小技巧他俩都不会。存义是不屑一顾,惠惠是学不会,吉人自有天相。比如俩人都不会骑自行车,惠惠骑车摔一跤见车子就打哆嗦,存义看不起骑单车风来风去的人:“有本事坐小卧车。”他果然当了厂长出进有车。    
      惠妙帮娘做饭,手艺大不如从前。娘数落她,她反而觉得自己有长进,娘说她是懒婆娘时她心花怒放。这不是迈向幸福的第一步吗?娘仿佛认错了女儿:“城里女人也不像你这样啊,懒人抬不起头。”母亲干练精明,风风雨雨几十年,靠的就是治家的本领下田的功夫。    
      女婿家是那种情况,女儿的悠闲简直是造孽,娘暗示着。女儿生气了:“赶我走好了,我又不白吃你的。”女婿每星期六不空手来,每月都有工资留这儿。母亲不再吭声。女儿说:“你们死了这份心,要我给袁家下死力没门儿。”母亲轻声说:“你是袁家的人了。”女儿冷笑:“生是袁家人死是袁家鬼,我可没你那么封建。”女儿倒炕上,想睡合不上眼。母亲抱着外孙,外孙的小脑袋里没有爸爸没有爷爷没有姑姑,只有妈妈。母亲望着窗外自言自语:    
      “隔壁的翠翠出嫁时啥都不会,她娘愁得睡不着觉。女婿是老大,分家只分一间房。小两口起早贪黑卖米糕,盖起一院新屋,人劳累得像木炭一样黑瘦。她娘劝说:啥都有啦松口气吧。翠翠说:老财主还知道攒窝哩,庄稼人嘛,骨头软了就硬不起来了。她娘说:惠妙嫁个好男人,嫩豆腐似的,我娃命苦,累成了黑炭。奚落人连脸面都不避。”    
      


刺玫大家都笑了(3)

    母亲看女儿一眼等女儿反应,女儿说:“翠翠咋说我来?”    
      “翠翠说:‘我男人是个窝囊废,离我就活不成咧。哪像惠妙的男人,里里外外一把手。’”    
      女儿半闭着眼睛,女儿的心思就这么深吗?母亲凑过去大声说:“你没听见?”    
      “听见又咋了?”    
      “有你不多没你不少,总有一天你连呆的地方都没有。”    
      女儿不吭声,女儿想她的心事。母亲压低嗓门说:“你一身的本事都飞了,都落你男人身上了。男人不会窝囊一辈子,男人有本事就能粘女人。”    
      女儿说:“他粘吧,他能粘住女人我就解脱了。”    
      母女俩没话可说。过了好久,女儿说:“今天星期六。”话音刚落,院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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