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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发芽-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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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上帝厌倦了,小青年们被分到各排各班,扛上坎土墁开进荒原,荒原开始袒露它的真实面目,他们在短时间里经历了原始先民数千年的艰辛和劳累。父亲老王再次出现时,他们远远躲开,他们说他们看见荒原从父亲老王身上展开,伸向无边无际的远方。连长给他们的指标是荒原的边缘。两礼拜前,他们是荒原的观赏者,他们用肚子里干巴巴的几滴墨水拼命地构筑荒原的原始美感,诸如粗犷之美,阳刚之美,狞厉之美,一旦他们走进荒原,什么感觉都没有了。父亲老王走近他们时,他们一哄而散,散入荒原的角角落落。十多年后,他们才钻出来,搭车去乌鲁木齐,乘火车离开新疆,后来据他们讲,车过河西走廊他们才摆脱父亲老王的追赶。    
      我大声说:“我爸十年前就死了,我爸活着也不会追你们到河西走廊。”    
      他们说:“古尔图荒原太大了,好像全世界的土地都在那里,都是你爸开出来的,我们总是把古尔图跟你爸混在一起。”    
      他们当中不乏具有艺术细胞的人,他们指着坡坡坎坎上的白石头说:“那就是你爸!”    
      “你们竟敢搬我的祖坟?”    
      “你别误会,这是我们离开古尔图时在路边随便拣的。”    
      我们凑过去看那块石头,石头裂好多缝儿,缝隙里沾满尘土,那些人说:“我们就是这些尘土,我们最美好的时光是在古尔图度过的。”支边青年及后来的下乡知青,都难以忘怀与泥土融为一体的日子。那种感觉近于童贞,后来他们返回故里,荒原成为记忆。他们说:“所有的记忆都是尘土。”他们当中很少有平庸之辈,他们当中有画家,有诗人,有作家。    
      画家给我看他的组画《荒原景象》,第一幅画上画着两棵纤弱的树,彼此离得远远的,矗立在灰茫茫的原野上,背景是绚丽多彩的夕照。画家说:“一棵是我,一棵是我女朋友,那落日是我们的梦。”他又让我看第二幅画,画面上有一棵干瘦的牧草,灰尘弥漫了空间,一片灰黄。画家说:“女友沦丧,我不再是树,我变成一棵草,让泥土融化我,没有水分我融不进大地,我想让篝火烧毁,可地层的岩浆与我无缘。”“天上有雷电啊?”“电火只能击燃树,我早就不是树了。”画家拿出最后一幅画,画家指着画面上干裂的土地说:“那是我的嘴唇,它们一直龟裂到我的心底。”“你没有喝过天山的雪水?”“喝过,喝了十年,这种干渴是雪水浇出来的。古尔图的苇湖和牧草全都喝天山的雪水,可古尔图是荒原,古尔图的嘴唇是干裂的。”画家收起画册,画册上有一层灰尘,画家说:“我早就不是画家了,大家叫我画家就因为我不再干这营生。”    
      “你现在干什么?”    
      “去澳大利亚。”    
      “去发财?”    
      “不,是回家。”    
      “回家?”    
      “那年,我们离开上海去支援大西北,车子把我们拉到古尔图,我们到古尔图那天,正是加加林登上月球的日子,我们看到的古尔图就是月球。”    
      画家的声调比月球更荒凉,他的喉咙里全是石头和沙子。    
      “那天,我们忽然想家,我们把又圆又光的石头抛到空中,以为那就是月亮,月亮落在地上,我们的心就凉了,后来,我们见到那个开荒四亩半的老头儿,对不起,那时我们不知道他是你父亲。”    
      画家闭上嘴,我说:“你接着说,我父亲怎么样?”画家不愿意说我父亲,画家说:“我们知道这不是家,家不会在古尔图荒原。”    
      “你们好多人不结婚,就盼着回老家。后来你们都回去了。”    
      说这话时我的舌头很大。我母亲十六岁那年离开老家,来到古尔图荒原,多少年来她含辛茹苦,为的就是让她的孩子离开荒原。我和姐姐王慧考上大学,离开新疆。姐姐王慧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攻读航天动力学,成为宇航员进入太空。我大学毕业任职于北京一家报社,到大江南北去采访各行各业的明星,他们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眼前这位画家就是近年来的画坛怪杰。    
      画家说:“我们并没有真正地离开荒原,我们回到上海才明白,这里早就不是家了,真正的家十多年前就消失了,古尔图一直在我们身后,从我们的背后展开,一直铺展到上海,有些人去日本,去澳大利亚,古尔图的大地就一直铺到那里,古尔图已经成为我们生命的空间。”    
      画家说:“其实你想从我嘴里打听摆脱古尔图荒原的路径。”    
      我大吃一惊,这种想法好多年以后才能从我的脑仁里发芽,我对画家这种揠苗助长的做法非常生气。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说:“你有点小难受,这是难免的,艺术家的思维总是超越时代几十年或者几百年,你写小说就应该习惯这些。”我很快就习惯了,并且承认我确实有这种想法,画家说:“这种想法很危险,根本就没有摆脱古尔图的路径。”我大声问他:“那你干吗回上海,干吗去澳大利亚?”画家说:“那只是拉开距离,空间大一点,不至于窒息。”画家给我一本书:《我的财富在澳洲》。“我朋友写的,艺术品只是藏身之处不是途径。你又吃惊了,你以为你姐姐王慧当宇航员飞上太空就算离开古尔图了?那是做梦,那只能扩大古尔图的面积。”    
      画家打开箱子,取出那块石头,画家说:“这是我的肖像,你刚才看到的树和草是我的过去,你瞧这块石头多么荒凉。”    
      “跟我父亲墓地的石头一模一样。”    
      “我们第一次看到你父亲开荒,还以为大地从他脚下诞生呢,原来是荒原在诞生。”    
          
    


古尔图荒原郾迁徙(2)

    1954年秋天,父亲老王带着美丽的妻子来到古尔图荒原,于是荒原变成了丰饶的沃野,那里长出大片的玉米大片的麦子大片的棉花和向日葵,生土变成熟土,他们跟庄稼一样长出一群娃娃。这就是故事的全部。    
      我要讲的是故事以外的事情。我对画家说:“你们看到的坎土墁是我父亲故意弄坏的,他想离开那地方,或者干技术性的工作。”    
      画家眼白很大,屋里所有的人眼白都很大。    
      我说:“他亲口对我说他中了埋伏。”    
      大家“哟”一声乱了套:“我们也中埋伏了。”    
      画家打开画册,给大家看智利画家何·万徒勒里的木刻画《迁徙》,画面是一片褐红色的大海,鸟群穿过浓云飞向新大陆。画家说:“我一直以为鸟群迁徙的是生命,没想到它们是在突围。”    
      海面和天空都是赤褐色,深重的色块把鸟群挤出空间。    
      十多年前,父亲老王在古尔图荒原碰到转场的哈萨克牧民,那宏大的场面把父亲震撼了,牧民们告诉老王,他们从额尔齐斯河那边转到天山里去。父亲老王从滚滚烟尘中得到某种启示,回家告诉老婆,老婆非常激动。“你说他们像鸟群往山里去?”老婆双手绞在一起,在屋里来回地走,并且推开了窗户。“当年咱们就是这样离开北塬到古尔图来的。”    
      那时,少女王慧已经出生,趴在母亲怀里吧唧吧唧吸奶水,这种响声包含了某种生命的东西,他们两口子唯一能迁徙的就是这小东西。他们很羡慕那些逐水草而居的哈萨克牧民。老婆说:“我们挪几步都不行。”丈夫老王翻箱倒柜找值钱的东西,找半天才知道自己家三代贫农,箱底压的全是军功章,这东西不好送人。老婆从自己的小包袱里找出一副玉镯,丈夫老王小心包好,连夜赶到总场。老王不少战友在总场大小是个头目,人家客气一番,收下东西,答应帮忙。于是有了希望,老王和老婆眼睛光亮光亮,看见马群穿越林带,他们停下手中活儿遥望总场,直到马群散入芦苇丛。老婆说:“去不了总场,离开七连也行。”好几个月过去了,老王屁股发烫,坐不住,搭顺车去总场。老战友说:“你在连里咋没人啊?我这边说话,下边也得有人说话嘛。”老战友压低嗓子如此这般地开导一番,老王嘴巴也张开了,眼睛也张开了,脑壳上的洞洞都张开了。老战友吓一跳,老王离开后,老战友对老婆说:“这家伙,脑壳里全是石头。”老婆说:“他那吃惊的样子像是开窍了。”老王再次带东西来时,老战友说:“关键是七连的头儿,咱是自己人,不兴这样。”老王很激动。老战友说:“老王啊,你是我的老部下,我得给你说私房话,屯垦戍边不单单是扛起坎土墁挖地,我发现你有些方面很荒凉,生活的内容很辽阔很丰富。”老王“啊啊”应着,眼也不眨,老王心想老战友说的那种辽阔那种丰富总不会超过古尔图。老战友说:“把你那些荒地开出来,不要叫它荒了。”    
      1954年秋天,父亲老王带着美丽的妻子来到古尔图荒原,荒原很快成为沃野,他一直开到七连,那里距总场一百公里,父亲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老王把老战友的话对老婆说一遍,老婆说:“人家是好心,关心咱才这么说。”老王说:“我真像他说的那样?”老婆说:“好人都这样。”老王说:“你跟我还有啥过头?你干吗呆在荒地里?”老王扯头发敲脑壳,手像啄木鸟,老婆吓得直掉眼泪,老王说:“地开出来了,咱自己反而荒着。”老婆翻柜倒箱,取出一枚金戒指,那是他们最后的财富。    
      丈夫老王小心翼翼揣在胸口,趁夜深人静穿越好几家房子,摸到连长家,那情景很像当年穿越敌人封锁线。老王四下瞧瞧,闪出林带,一推门,门开着,窗户上打出一个女人的影子,那影子的声音明明是张班长他媳妇的。老王蹲在墙跟打算等张班长媳妇离开再敲门,等半天,那女人没有离开的意思。后来灯灭了,屋里响声大作,老王听得心惊肉跳,赶忙捂起耳朵,我的天神,咱老王是结过婚的人,要是个毛头小伙子今儿非决堤不可。屋里响动了很久。弄一个女人咋这么长时间?老王等不耐烦了。连长吁出一口气。“你这二亩地还得我来犁,老张干公鸡干不动你。”女人说:“你这牲口,讨了便宜就这么作践人,你想在老娘身上开荒种地?”“说好的嘛要给我养个儿子。”“你当老娘是瞎子?昨儿下午你睡了张月娥,又睡了张淑英,你种子金贵,老娘的薄地撒不起!”“咱就要你这二亩地!”女人扯连长耳朵,连长发誓,今后再不乱撒种子了,专犁你这二亩地。女人满意地笑了:“就是嘛,人家老王一天四亩半是开荒整地,你是压迫妇女嘛!”后来,屋里传出梦话和鼾声,老王不敢等到天亮悄悄溜回家里。    
      第二天,老王一直跟在连长的身边,地里人多眼杂,不好开口。休息时,连长离开人群往苇丛深处走。老王悄悄跟上,连长七绕八绕进灰柳树林里解裤子撒尿,老王打算等连长尿完再到跟前去。连长刚尿完,柳丛里走出张月娥,连长嬉叫一声,抓住了张月娥,两个人开始狼吃娃。父亲老王把金戒指攥在手里,沮丧得无以复加。其实父亲完全可以随随便便把金戒指给连长,比如借抽烟点火的机会。父亲的心理负担太重,他把举手之劳的小事看得比当年开荒挖地还要重要。父亲亲口对我说过:“你懂个屁!坎土墁是铁的,戒指可是金的。”那天,父亲老王在柳树林里亲眼目睹了连长的鸡巴,在未婚青年张月娥的身上开出丰饶的原野,父亲老王无地自容,他好歹还是个开荒能手呢。后来红卫兵大批连长的生活作风,父亲在群众大会上为连长说了几句公道话,都是人家找他,他没强迫,我碰见过两回,一回在他屋里,一回在柳树林里,连长会后对父亲老王说:“你就不会躲远一点,你真的从头看到尾啊?”父亲老王点点头,连长捶胸顿足,老王说:“这比坐牢可怕吗?”连长说:“比下地狱还厉害。”连长有苦难言,连长正值壮年再也不能过性生活了,张月娥成了性冷淡,她丈夫百般爱怜,也无济于事。这是后话。当时父亲老王确实想用金戒指来贿赂连长,从连长身上下手,打开美好生活的局面。那天,父亲老王发现自己很窝囊,甚至不如一个女人,女人虽然下贱,但那二亩宝地年年丰收,他老王一片荒漠。后来连长骂他时,他很幽默:“你的锤子就像我的坎土墁,开出的地比戈壁滩还要荒凉。”连长睡过无数的女人,那些女人都没有做他老婆,连长是光棍。那天,父亲老王离开柳树林时恶狠狠骂道:“狗日的连长,鸡巴迟早要折在女人二亩地里。”连长四十岁那年鸡巴自行萎缩。    
      老婆问他:“连长收了没有?”老王说:“连长开荒哩,忙着哩!”老婆说:“再忙说话的时间总有嘛!”老王着急了:“连长在娘儿们肚皮上抡斧头哩,一天日两个,四亩水浇地,旱涝保丰收。”老婆吓得吐舌头:“真的?”丈夫老王端起碗闷头吃面条,白条子扯面甩来甩去。老婆小声说:“不要脸的东西!咱不求人了,咱就呆七连。”丈夫老王放下碗,抱起女儿王慧,把金戒指戴在娃娃手上。    
      “你爸没翅膀飞不起,我娃飞,我娃飞远远的。”    
      后来少女王慧留学美国麻省理工学院,专攻航天动力学,研究人如何离开地球。少女王慧进入太空后,回头凝望遥远的地球,灰黄的沙漠里她无法找到古尔图,父亲老王早把那里开成良田,少女王慧的记忆里,古尔图是一片荒原,好多年以后,她手指上依然保留着父亲老王套金戒指的神圣感觉。    
      那天父亲老王很难受,骑着大马一个人去荒原深处想心事。他开了那么多地,那些地早已长满玉米麦子棉花和向日葵,到七连这鬼地方他反而荒凉了,荒凉得像戈壁上的石头。上海来的小青年返城时就照他老王的模样找石头,带回去留作纪念。父亲老王在马背上摇晃了一天一夜,来到艾比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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