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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岁月-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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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以及种种小调算起来,曲谱之多更使西洋曲谱相形见绌。 众音阶皆生于一音阶的移动,众颜色亦皆生于一颜色的变化,从来正色最难用,中世纪德国绘画里圣彼得的红袍,圣保罗的绿袍,都使人不乐,并且可怕。现代美国电影五彩歌舞片里的摩登女子仍爱穿白翻领黑衣裙,但这原是天主教修道女的东西,修道女的黑衣裙象征人拖了一身的罪恶行走,而那蝴蝶展翅似的白头巾则象征上帝的光明。这乃是字义,不是颜色。而中国人则能用正红正绿正黄及白黑用得极好,现代西洋人避免用正色,多用鲜艳的复色与浅色,但是没有好的正色即亦不能有好的复色浅色,他们的正色有压制感,而他们的复色浅色则飘忽不可靠。
中国画的颜料,用西洋颜料总难代替,画家就常叹息现在总难买到这样好的石绿等。中国颜色与西洋的根本不同,西洋人说热色寒色,皆只是感官的,中国的颜色则是人生的,人世的。所以中国人亦最能调色,如同调音与调味,因那颜色是自在的,正色与复色浅色的配合是平等的,并非以一色为另一色的背境,或以之衬托镇压,此即是能没有火气。而西洋人的配色则如美国电影从军乐里的,用鼓手的榴红制服来成定一群的复色与浅色,可是看了只觉其凌乱,那强烈的榴红反为更怵目。西洋人对于音乐与图画,皆以为不安与刺激即是生命的强烈。
西洋绘画因其线条轮廓与颜色皆贫乏而不安定,彼此拼凑了亦不能是个完全,故如未来派的绘画还要注上文字。因为线条本身不具足,故西洋画的素描只能是草稿,不及中国的单是水墨画亦可以表现众色。因为形体贫乏,故西洋画想要变化亦只能成为奇形怪状的漫画,不及中国的可以是写意画。
西洋画不是太像,即是太不像。西洋的戏剧亦实物的布景与演员的象征动作不调和,科白与舞唱不调和,布景太像,剧意太不像,科白太像日常动作,而舞唱则又太不像。中国戏里则如丫鬟执烛掩门开门的俊俏,都是家常的,而亦皆是戏,不落歌舞剧与话剧的边界。中国戏里的布景亦皆是戏,不像西洋的是实物。现代西洋剧走向歌舞剧与话剧及电影技术的综合,但没有一处是戏。
中国对音乐绘画与戏,没有提出思想来批评的。民间看戏,大家都说碧玉簪里的媳妇贤慧,说那婆好,说那个男人固执不化,都是论的做人的道理。民间看红楼梦水浒等小说,亦不去注意所谓艺术价值,只是觉得好,要批评亦只是清新俊逸悠扬沉著这些字眼,不带哲学。 看中国戏与闲书是陶冶性情。而看西洋戏与所谓文艺作品,则引起许多问题,这其实暮气。人在清晨,或登山观海,是只觉胸中尘埃一扫,超出问题的。
中国是有人世的美好,所以连艺术这样的名词亦没有。西洋有专为陈列艺术品的地方,中国的好东西则皆在街上陌上及人家里。 西洋艺术又受年龄及性别的限制,少年爱诗,中年爱小说戏曲,晚年爱宗教,又有专为男人看的杂志,专为妇人看的及儿童看的杂志。 中国则如三国演义红楼梦等小说,可以小时看起,到老不厌,而灯市及划龙船等,则男女老小皆爱看,即是解脱了生老病死的轮回,更有高于年龄性别的人格。而且中国东西无论一几一盘,戏或小说,皆不是作者把来都完工了的,却总留有余地,让使用者或观众可以各拿自己的人格参加进去,继续加工至于无穷。 中国是连商店亦可爱。旧式的大商店,像杭州的胡庆余堂,开在冷静的巷子里,头门进去要绕过曲折的迥廊,再进二门才是店堂,竟像大户人家的深宅大院。你去街上散步,许多当街的店铺,看店伙吃饭,在灯下算帐,及店伙与顾客的攀谈应酬,亦好像是份人家,连那货物的装潢,店伙拿货给顾客,亦像是家里拿出来的。中国人家,一斤丝绵做成了藏进箱子里要包一张红纸,一副新的烛台要缠上一绺红棉,现在上海商店里货品的装潢亦是取的这种家常的吉利之意,南货店水果店包东西的红招头纸,更有一种过年过节的喜气。老式的箱子,里面贴的商标,红纸印的木版字,每次开箱子时看看,便觉有城市里岁月静好。有一种牌子的火柴盒子上,画有采桑的女子,人的衣裳眉目都是民国世界的,笔姿与著色像明清版本里的木刻。
3 中国的日历本,薄薄的红纸封面,画有春牛图,民间家家备有一本。记的节气时令,宜耕种建筑,宜会亲友,宜婚丧祭祀沐浴出行。例如立春节,家家要守到那时辰,迎了春才去睡,人与自然界有这样一份情意。而今天天气睛妍,忽然想著去看看谁,这就是“宜会亲友”,亦很好的。西洋人普遍备有日历,则是近代的事,所记不过年月日与星期,单为安排工作,亦记有历史事件,但与节气不相干,他们是无论工业社会农业社会皆没有佳节良辰。西洋的天文学与人不亲,连温度计湿度计等皆只是可以应用的。
中国历称阴历,惟是对西洋的阳历而言,其实并非月亮本位,却是综合日月星辰的运动,就整个天体而制定的。中国人古时已知地在天体中如蛋黄在蛋清中,又向来说天体是运动的,天左旋,地右旋。原来科学的事亦可以有一种无因由的悟解力,但左西洋是间接从数学借得,而在中国则为科学所自有。中国不单是诗才可以兴,连科学亦像数学的是组织的而同时亦是流露。
再说医药。现代西洋的天文学与医药学皆在技术上高过中国的,但在几个根本点上,即科学亦可以像数学的自有其天机性能,而且可以相忘于人事之美,则现代科学正还有待于中国文明。
中国医药汉唐及明末清初各有一次大进步。前此周朝末年有和缓扁鹊,或说秦医皆称和缓,是传来的印度医学,齐医皆称扁鹊,是本土医学,到底如何不可知,但受有外来影响是可能的,而且因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接触频繁,各地的医药学亦集积汇合,但是要到汉朝才调和统一。东汉末年,因那次大瘟疫而有张仲景的伤寒论,伤寒论与难经及素问皆成于汉朝,其本领是在于能把外来的及地方的医药学皆消化了,使人只觉其是中国自有的。唐朝孙思邈的千金方,受印度医药学的影响极盛,而明末清初的名医,其著述如张氏医通,陈修园医书及李时珍本草纲目,则更受有西洋医药学的影飨。至清初为止,中国一路是集世界医药学的大成,故有无数的单方与特效药。但是诊断仍有在症状之外,还注重节气的阴晴燥湿,人事的悲欢离合,来讲求对处,因为人的疾病不像动物的只是生理的,而亦是人生的。又且处方重在和合增减,不对单方或特效药过信。而如此医药学乃是活的,同一症状,高手与低手的医法出入甚大,好像同一乐器乐谱,高手与低手的弹奏可以不同。这并非太没有标准,而是中国的无论何种学问皆留有余地让人可以无穷的加工。“医者意也”这句话好像危险,其实医亦可以像诗的妙手偶得之的。现在仍是有西医治不好的病中医给治好了,以此排拒西医当然不可,但亦是有著个大道理的。
中药有药香,不像西药的难吃,中药的颜色也好看,这便使病人亦有了好性情,觉得这世界到底是美的,生之意志因之不曾失坠。中国是凡百顾到人事的全面,历朝如此讲究医药与灌溉工程,却不以为这就可恃,而说天下有道则疫疠不生,人人得尽其天年,圣王在上则风调雨顺,水旱不为患。而亦要如此,科学才不被委屈。
本来衣食住行皆依于科学,但是还要因人而美,若只见其是科学的,那是贫乏。中国衣棠就宽绰,母亲穿过的女儿亦可以穿,不像西服的裁剪要适合身体有这样的难。 西服的式样是离人独立的,所以棱棱角角,时时得当心裤脚的一条折痕,而中国衣裳则随人的行坐而生波纹,人的美反而可以完全表现出来。民国以来变为紧窄,好像六朝时受印度影响的窄衫袖,但亦仍是中国的。中国衣裳与人没有斗争,所以经久,而衣料亦向精致结实发展,为西洋所不及。
又如食,中国是衣不止为御寒,而亦以之成礼,食亦不止为荣养,而还有“酒食以为礼”,不像西洋衣食的如何进步亦止于为了高级的需要。西洋人那种酗酒,在中国就少见,陶潜不过一壶,苏轼不过三杯。中国的庙堂宴会与乡饮酒,皆礼成而退,不像马其顿人或哥萨克人的狼吞虎咽。中国烹饪重色香味,重火候,皆为西餐所不知。鱼翅惟中国人能烧,鱼翅能受众味,好像人君的自己无才无能故无拒,而天下豪杰皆为之用。中国烹饪又敢用油用得很重,因为能加进桂皮香蕈或金针菜木耳来解腻,而且几色肴馔,有用油重的,有用油轻的,有全不用油的,彼此配好。中国烹饪极少用味素,因为讲究火候,一一烧出本味,此即是物物各得效其能,各得尽其性。
烹饪做到如此,亦即是进于礼乐了。礼亦不过是能相配,乐亦不过是能相和,故调和盐梅通于宰相之才。这本领亦见于建筑,伊东忠太很惊异于中国建筑的色彩调和。他还说到衣裳,说日本衣裳单独看亦显艳,但若众多人在一起,则觉得凌乱,中国衣裳无论是单独的或众多人在一起,在室内或郊野,近看远看,都非常调和。而这亦是因为中国人用色彩,行于繁华而能俭,像中国房子,除了宫殿一概粉墙黑瓦,不杂他色,就很好看。粉墙的白比大理石更是有情的,那黑瓦则带青灰,是一种可以与阳光游戏的颜色,使人只觉得山川闾阎明静。
平人的潇湘
我在这书里常说平人,因西洋的平民与市民国民皆限于所属的地域,且是对统治者而言,而中国的人则是天下人,并且还有大于政治身份的自在。美国的公民有个好字眼是smart ,中国人则还有更好的字眼是潇湘。广西民歌、走遍江湖走尽乡 得见人乖无比娘得见人乖无比妹 人乖无比妹潇湘潇湘是潇洒加上颜色,那颜色是“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
西洋的东西我们可以随意欣爱,而因其一时的强盛遂至于敬畏,则殊不必。一切东西的好都是人的好,而西洋的人即是有问题的,歌德及劳伦斯的妇人爱,达尔文及马尔萨斯的优胜说,皆只是生物界的,没有人世的贞观。 尼采的书里,苏鲁支如是说、“最近我阴沉地在死亡的薄暮中行走,阴沉而严肃地紧咬著嘴唇,对于我,不单是一个太阳沉坠。”于是狮子出来扑杀了世界上这些人的蚂蚁,向著新生的太阳大吼,苏鲁支高兴了,对全世界愤怒地大笑。这不单是德国的,而亦是美国的。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俄国的作家爱伦堡去美国观光,在俱乐部看见一群绅士,他们都是这次大战中的骄子,美国产业界的大王,其中有许多很年轻,当下主事人击铜磬一声,众人都手执香槟,纷纷离座起立,一齐叫起来、“唔!唔!”爱伦堡问向导,才知他们是在学狮子叫。
可是狮子叫又怎样呢?德国到底亦没有新生的太阳,而美国的森林里也是荒荒的落日,至于俄国人,那是熊,他们以为冰天雪地的冷酷世界是光明。
英国的历史学家韦尔斯著「未来世界”,写地球末日到来时,太阳停在地平线上不动,海水无浪,山冈无颜色,惟有静止的光,静止的影,却留下一样最后的生物,形状像只大螃蟹,在海滩上爬,褚红的太阳无声,这像螃蟹的东西缓缓移动,要没入海水中。西洋人即是这样的来自洪荒,复归于洪荒,而虽是目前,亦没有比这更多的真实。前几年美国杂志里有一幅画,画一个棕色的女人睡看,狮子到身旁来舔她,狮子黄得可爱,那人睡看的脸亦可爱,有一种苍皇的宁静,不分这里是纽约的街道抑或撒哈拉沙漠,一般是浸在飘忽如梦的阳光里,没有岁月与早晚。这是要回到古埃及的悠久,与古印度的幻美。
美国电影“出水芙蓉”里,一群游泳女子穿的一式珊瑚红的衣裙,出现在褚白的石坛石级上,映著碧绿的池水,她们边唱边舞,跳入水波中游嬉,池水绿得强烈,却能全部色彩是静的明艳。 还有“夜夜春宵”里亦是这样幻美的颜色,没有故事,亦没有舞场,人在大房子的梯级上,在大门边,在马路角,到处都可以歌舞,到处都是神,亦到处都是人。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炸弹落下,发出轻微的爆声与静静的褚红小火焰,像天边的明霞照在歌舞女子的绿裙与金色鬈发上。这两部片子都是兵慌马乱中生出异样的辉明,如同后半夜的灯忽然变得更清,而人则“相对如梦寐”。
近年来有印度思想的几个英国作家如赫克斯来,衣修午德,皆在美国得到大欢迎。赫克斯来的After Many Summers Dies The Swan里,写美国的街景是个恐怖的白日巫魇,百万富翁求长生,只能回到猴子的生活。还有那女打字员很美,来了个男人向她求欢,她原要抗拒,可是顾惜指甲上新擦的蔻丹未干,就屈从了。她的美也是洪荒世界里无人见的玻璃屑,在地上发出小小的亮光。
但是幻妄也罢,如果此外更没有东西,亦只得承认它。衣修午德的小说“紫萝兰姑娘”,写一个电影导演者因希特勒并吞他的祖国奥地利而发怒,对于在排演中的一个剧本大起反感,那剧本是公司指定的,扮演中世纪的一个罗曼史,这不止对于他的现在是个讽刺,而且那故事自身即是个虚诳。 他决意中途辞职,但后来他仍继续导演,而且导演得非常精采。人类即是这样的做著违心的事,却忘其所以然的表现了工作的热诚、努力与成功,因为宇宙原是个大的愚蠢,历史亦并不像法西斯与共产主义者所想的那样认真。现代美国人以为这部小说真是开了人类的大智慧。可是古印度人尚知哀叹无明,而现代西洋人却以承认无明来安心立命。
现代美国与苏俄在主义上如此对立,但这两国的公民竟是情调上很相同,他们都是在冷漠无亲的社会里寻一点生活的小小真实,像那女打字员指甲上新擦的蔻丹未干,只这是桩大事。古时摩西领导以色列人出埃及,但有公的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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