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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岁月-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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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千岑帝子南游飘不返 惟有苍苍枫桂林枫叶萧萧桂叶碧 万里远来超莫及乘龙上天去无踪 草木无情空寄泣这样一个用心如日月,能够“有天下而不与焉”的人,却又是个想起早死的母亲会哭泣,会受弟弟欺侮,而且可以被妻子照顾取笑与爱惜的男孩,但凡与他有关的东西,连草木都成了清香贞洁。他能够没有一点神性,而只是他的人好。这里孟子与苏轼所说的,或只凭理想,可算得信史吗?是信史。
  譬如卢骚想要民约论,而说历史的开始即是民约,马克思爱阶级斗争,而说历史从来都是阶级斗争史,虽杂理想,亦确与他们的历史相符。大凡理想,皆必有其民族的记忆为根据与限制,对过去对将来都一样,西洋人知有原始的及将来的非阶级社会,亦当它只是像他们现在这种对立关系的社会,惟去了阶级,外加生产力的大小不同而已。所以妄人的梦话与聪明人的法言,一般皆有个缘故。而孟子与苏轼所说的舜,则在中国文明里实实在在是有的。
  也有别的记载,如李白诗里“或言尧幽囚,舜野死”,那只是他感于唐明皇的事而假托寓言,唐明皇晚年被肃宗幽囚,稗史且说他被李辅国遣贼刺死。且即使如竹书纪年所云太甲杀伊尹,亦仍无伤于中国历史的大信。历史的流传是流传好的东西,而中国的言语与文字亦皆是为说好,不是为说坏,这并非禁忌,却是言语文字的清真吉祥,乃至说的疾病死亡,亦要像亲人或医生的没有不洁之感。
  但亦有像鲁迅等人,他们说中国东西不好,那是如同年青人的总以为自己的相貌生得不好,又如一个女孩子在打扮时对她自己生气,乃至她生气到家里人的身上,这也是可以的。年青人要西洋东西,又像小孩子的看见别人有,马上他亦要,这也可爱。鲁迅到底是可爱敬的,只是不可以为师,他的无禁忌即是中国文明的。他对中国东西颇有一笔抹杀的地方,但红粉是为佳人,受她委屈亦心甘情愿,宁可不要别人来安慰。即如我这书,亦不要我所不喜的国粹派的同意。
  中国史学前人已有那么好的成就,但我们还可以有新史学,中国东西便是可以“三叠阳关,唱彻千千遍”,仍然一回相见一回新,像天天上街买小菜,不必时时变花样亦可以餐餐是新鲜。 新史学并不在于发明,去发明历史,那历史即成了有永远发明不尽的阴暗部份,且连那发明的部份亦到底不能算数。新史学是写古时的事亦只如为的现在,写的自己,因为人是生于一个时代而同时亦生于许多个时代。吴季札观乐,我们不但从他的话里晓得了诸国的前朝后代事,而且更看见了吴季札本人。
  小时我和四哥梦生上山采茶,他讲给我听瓦冈寨秦琼、单雄信、程咬金、王伯当等众好汉,只觉山风日色,山下平畴远畈,村落午鸡,瓦冈寨即生在这天下世界,而面前则是四哥,是采茶的兄弟二人。如今我来为历史,也但愿能像这样的有人有风景。
  良史是要能通天人之际,穷古今之变,与一代江山有知音。王者能对一代人是知音,而良史亦能闻弦歌而知雅意,故史官之位,古时比于三公,司马谈司马迁父子是太史公。这样的良史至今亦尚在中国民间,旧戏里演正史演稗史皆有中国文明的真实,此即是成为良史的基本条件。而一喜万人喜,一悲万人悲,剧中人与观众可以是这样的知音,一代人的好恶感怀,有性之所同然,情之所同然,理之所同然,此则更是天下大一统之所在。孔子作春秋以明大一统,并非专为对彼时的政局,却凡是良史皆必如此的。
  是故良史又忘其为史,如鱼之相忘于江湖,欧氏几何学两千年来演算了又演算,只觉它是今天的,很少想到它的历史性,中国的史实亦可以看之不足,观之有余,故可以写了又写,几乎不当它是历史,而好比是诗。诗是在诗经里原已写著有了,唐诗宋诗亦仍是这传统,但可以代代是新诗,史学亦如此:总是圣朝天子事 昭阳宫里又何人可以代代翻新,但不是翻案。
  一年夏天我在温州听夏瞿禅讲诗,他说溜冰是夏天学会的,游泳是冬天学会的,诗亦从不是诗处学。 这话宽了我的心,因为我正像宋江,每每是从无字天书里学来兵法,史学大事,我亦只听听中国的民歌及从闲书里偶有会意,便自欣然。
  小调无锡景开头、“小小无锡景呀,唱拨拉诸公听”,我亦不过是这样唱唱中国的世景给大家听听。要说正经,唱曲亦该是神圣的艺术,史学或者更是严肃的科学,可是红楼梦里芳官对薛姨妈说的谦辞、“你老人家还有那等好戏不曾听过来,我们唱的可深意是没有的,无非听个喉咙,豁脱口齿罢了。”我想这倒并非谦辞,虽史学的严肃程度亦只能到此为止。
  若是我有沾沾自喜,那亦只像民歌里的答难,那女子难男、“何人造的洛阳桥?那镇出的细花碗?”如此一连串的拷问,那男子则答唱、“蔡状元造的洛阳桥,景德镇出的细花碗。”亦如此的一连串来答了,那股得意样儿,全是中国乡下农民及大都市里小市民的,他对于一份小小的知识有这样珍贵,在人前不禁要自夸自赞的称起能来。红楼梦里亦有贾宝玉卖弄知识,他见有人当正经听他,越发胡诌连篇,每每挨了林黛玉或薛宝钗的尖言冷语,讪讪的不好意思起来,却见有人笑他,他亦附和了笑,因为他知道人家是欢喜他的。这使我想起孔子的“后世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民间日常与好人说话,每每可以还未曾听明白,甚至不等对方说出口来,而心里老早先已同意了的,此亦即是男女老少自己与别人之所以能同生在一个时代里,好像大家都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辰生的。我想我在这书里所写的,或许亦有可在论辩之外,治史须不是为问题。 问题是要解决的,但亦有永远不能解决,而且无须解决的,如柳宗元诗、“秋风潇湘无限意,欲采苹花不自由。”是有限与无限同在。治史或治事,皆不可单是事务员的见识。 中国最古的传奇有玉女投壶,玉女与东王公在高天原投壶,矢如流电,每投中锵然,则天为之笑,我这书亦许有说中的地方,如那玉女的投壶而中。这故事李白很喜爱,而他的诗句亦每有使天亦为之笑。但这稍嫌有点下视尘寰。而阮籍苏轼则更爱汉皋解佩的故事、郑交甫游汉水,见二女悦之,下车请其佩,女解明珠以与交甫,交甫受而怀之,行数十步,视怀中空无珠,二女忽不见。这“解佩暂酬交甫意”,可是很有对世人的一番情意。还有交甫与二女的酬答之辞简直一点事故亦没有,只是春日江边他和她们说过话了。我与世人亦是这样的无事,而人们亦从我无所获得。
  汉文明的叶嫩花初
  却说黄种人迁入黄河流域,分先后几起,走在先头的一起是三苗。迁徙时总是游牧带头,他们只贪写意,只顾往前走,却把农业掉了队,又把商业与手工业的离群活动加强了。他们一走是到黄河下游海边,见贝便用,得铁便铸,而铜则是早已晓得用的。但他们没有像埃及巴比伦的自由都市僧侣政治,因其商业及手工业多只是和游牧的关系,不靠在土地私占上,土地私占要有农业的相当基础,三苗的农业基础还不够。蚩尤兄弟八十一人,个个铜头铁额,只是部落。
  而掉在后面的及新来的队伍,则是传说里伏义氏神农氏这一支,他们到得黄河中下游,被前头的三苗阻住了,只好稍为停下来多做畜牧与耕稼,而且利用三苗的进步纺绩及炼钢冶铁术来结新的网罟,制新的耒耜。这一来,他们产业的配合倒远比三苗的好,而且有了都市。中国的这最古都市与埃及巴比伦的不同,并非商业资本的据点,而是在农业地面上自然形成的核心。彼时游牧与渔猎是受了前面三苗的约制,而单为畜牧与耕稼用的地面则有的是,如此游牧与耕稼的发展乃渐成平衡,且连游牧亦多变成畜牧,又因不发生土地霸占,农牧及手工业商业皆一体不分,这里就已出现了后世井田的雏型。
  伏牺都陈,在今河南,神农都曲阜,在今山东,他们长期与三苗相处倒也相安。三苗的游行经济与伏牺神农这边的定居经济有个自然配合,三苗的手工业与商业,好像蝴蝶的可以飞来这边的经济园地上停停又飞去,又具游牧在大平原里仍可游行无碍,而若是要找有人烟的去处,亦随处可以就近找到汉族的田宅男女。
  但这两边的经济相配,应是可以作成一体的,所以三苗要来统一这边了,这就是“蚩尤作乱”,而汉族这边的炎帝亦要“侵凌诸侯”。彼时汉族是要对内统一诸侯,对外统一三苗,但这是后来由黄帝才做到。
  黄帝这一支汉人是最后迁来的,看见前面已经有人,就到如今的山西地方停下来,国于有熊,再向河北发展,而邑涿鹿。他们亦和伏牺氏神农氏一样前面要上去被阻止,把众产业来看齐了,可是比伏牺氏神农氏更有阔大的游牧,因为此地距离黄河北岸很远,为三苗他们所忽略,黄帝的一支人不但有足够的农地,且有足够的游牧地,而如此乃作成了更广大的众业相配合。
  凡产业各有它的德性,农业使人平实,工业使人聪明,商业使人活泼,渔猎使人强健,而游牧则有爽朗壮阔。但从来游牧与别的产业结合容易,而能与农业亦结合得这样好,则世界史上只有中国,不是波斯或后来的大西域所能及。黄帝以步兵与车战打败蚩尤,步兵是农业的,车战则是游牧的马与手工业的车的综合,而同生在农业的地面上。前此神农氏拿蚩尤无法,即因缺少游牧来配合,不能发挥行动的大力。
  彼时黄帝这边若讲财富,是还不及神农氏或三苗那边的,可是比他们健康,所以能胜利。黄帝与炎帝战,“三战始得志”,可见也不是容易,其后与蚩尤战更是打个得天崩地裂。经过这场打,神农氏一支人就与黄帝一支人同化,但亦有一部份返到江淮,与三苗间杂,成为后来的东夷。而三苗则继续退,返到南方去了。
  黄帝之世是当西元前二千六百年,迟埃及的出现金字塔王朝八九百年,迟巴比仑的吾珥王朝二三百年,却比他们的都大,比他们的都好。那大,是大在中国文明有运动的魄力,黄帝巡行天下,东至于海,西至于空桐,南至于江,北逐荤鬻,合符釜山,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管卫,真是人的能行走在月山川里。那好,是好在中国文明的平等和谐,黄帝之时华夏地面上的产业起了如海水的波涛,以山西一带发祥地为王畿,而正式开始井田,连那神农氏与三苗遗下的产业亦皆有了安顿著落,出现天子之朝廷与诸侯万邦。
  是在这样壮阔活泼的风景里,四面八方新得来的知识与技巧才皆有了可施展,筑城起宫室,做更好的衣裳,大规模的造舟车,医药亦有了新发明,文字亦有了新增加,又置史官,又作兵车,又讲究弓箭,遂晓得养蚕,然后作咸池之乐,“咸池备矣”,奏起来舞起来看看,真真的热闹非凡,并且规模都齐备了。
  从此一直到周朝,皆是这井田的演绎,生产力继续提高与经济地域继续扩大,而引起田亩单位的改变与邦国关系的移动。这生产力的提高分三次,黄帝时一次,夏时一次,周时一次,而中国古代亦自黄帝至唐虞是一大成,自夏殷至周又是一大成,而且夏朝可以自成历史上一丰碑,故孟子时时称述夏禹,过于称述商汤。
  这三次生产力的提高,皆以农业为界碑,因井田的农业是与别的产业丝丝入扣,那众业的平等和谐生在一起即是个春天,风吹吹随处会生出新的生产力的波浪,都要汇流到稻田里,才综合而为划时代的新开始。这新的生产力需要相当时间才普遍到众产业的角角落落,而为全面的提高,并且随著产业圈的伸展,而引致经济地域如波痕浪纹一圈圈一层层的扩大。要等众产业的生产力都看齐了,经济地域的扩大亦到头了,有新的人世风景的熠熠,然后才又来一次生产力的再提高。这种生产力的如风吹花开及其全面的如波浪推进完全是中国的,与西洋资本经济偏颇凸出的发展不同。
  唐虞之世是集黄帝以来的大成,从产业的齐全里还有了人事的齐全,“敦睦九族,平章百姓,协和万邦”,真像是竹枝词里的“山上层层桃李花”。并且为璇玑玉衡以齐七政,有工官农官,这才像个朝廷,不比西洋古国的惟有法典祭司战神及税吏。西洋是到了现代国家,才有农业部这些政府机关,但亦只是产业的组织,生不出人事的文彩,而唐虞之世,则是产业皆生在文明里。 井田从敦睦九族推广到平章百姓,又推广到协和万邦,如此便作成“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夷蛮要服,戎狄荒服”的天下世界。唐虞之世,是连早先三苗之地亦建起了产业的新秩序,与汉人的结合,铸成一个华夏经济,出现了堂堂中原,而其中井田的本部所在地则是王畿。王畿在继续推广,外面侯服宾服要服荒服亦跟看一圈圈展开去,尧典里分命羲和宅嵎夷,羲叔宅南交,和仲宅昧谷,和叔宅朔方,即是华夏的向四面八方推进。 及至虞舜,更南巡到了苍梧之野,比黄帝的南至于江更远而又远了。
  而即在这产业与政治的图案里生出了人世的礼,有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之礼,柴望巡狩之礼,朝觐会同之礼。 而这人世风景的熠熠乃亦是乐。彼时真真的是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迢迢千余年后,吴季札见了舞韶箾,犹觉浩浩阴阳移,只是个大明终始。史记里描写尧、“黄收纯衣,彤车乘白马,就之如日,望之如云。”而舜则有卿云歌:卿云烂兮 纠缦缦兮日月光华 旦复旦兮及八伯的和歌:明明上天 星辰是陈日月光华 弘于一人是有这样的大自然界与人间为一的浩浩荡荡的光阴,而人乃是天人。
  于是来了夏禹治洪水。那次洪水世界上各地皆有,却惟中国人能治。巴比仑埃及人则旧约里记载著,他们除了坐船逃难,等洪水自己退落,并无别法,当时他们真不知毁了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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