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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童时代-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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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今想起来,我那位年轻的班主任对我确是用心良苦的。她找我谈换位子的事,是在操场而不是在她的办公室。那时已放学好久,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兴致勃勃地荡秋千。忽然,我发现班主任站在秋千一边对我笑,秋千骤起骤落,将她的裙边轻轻撩动。我从高处看着,觉得她很像安徒生童话里的什么人物,美丽纯洁,心地善良。想起自己每天都要惹她生气,忽然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我快快弄停了秋千,规规矩矩给我的老师鞠躬那年头,不大时兴握手。学生见了自己老师,便是隔了一条马路,也不管老师是近视还是远视,不由自主便会鞠上一躬的。
我的老师,从她那黑色的手提包里掏出一条小手绢,去抹我的脸,那张脸汗津津,脏兮兮。我偷眼一看:她的白手绢马上变黑了。我很惭愧,便低了头,用脚尖拼命去踢地。
老师一面走,一面跟我闲聊,夸我的作业总是完成得又快又好,夸我的精力什么时候都显得旺盛。
末了,老师说要派给我一个任务:第四行的柳风眠上课常打瞌睡,我应该在他睡觉时叫醒他。并且,老师希望我上课时不再跟人讲话。
我看着我的和蔼可亲的班主任,使劲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坐到柳风眠旁边,他的邻座换去和关宝宝坐了。
我如只牧羊狗般警惕,每节课都盯牢了柳风眠,绝不让他有睡觉的机会,一见他的眼睛朦胧起来,就撞他的肘子或踩他的脚尖。
柳风眠是个脾气很好的男孩子,从不发火。每次让我搅了睡意,他也没意见,也不道谢,只是转了脸来朝我一笑,又重振精神听老师讲课。他是绝对不肯与人闲话的,尤其上课的时候。
就这样,安安静静地,我上完了第二课语文:〃二上学我们天天上学〃。然后是第三课:〃三同学学校里同学很多〃。
算术老师,则总是不厌其烦地在黑板上加加减减,令我乏味得很。只好咬了牙胡思乱想。
那天,柳风眠又睡着了,待我从胡思乱想中脱出神来,刚想踩他一脚,忽然又变了主意。
我掏出毛笔,拔了铜套,润润墨,开始画他的脸。老师认真讲,学生专心听,谁也没注意我在搞什么鬼。那柳风眠,一个多星期来,不断受我骚扰而睡不成,这下可立即入了梦乡。
有次我因为上课将两只小沙蟹用线绑在一起,放在桌上,让它们比赛爬行,惹得关宝宝笑出声来,被算术老师弄去办公室,他和班主任老师的办公桌是打对面摆的。我听到柳风眠的妈对班主任说,她怀这儿子时,因为全身老起红疙瘩,天天都要喝一碗草药汤,一喝完就迷迷糊糊想睡觉。儿子出生后,她的疙瘩消失了,也不再犯迷糊。可天晓得怎么搞的,柳风眠一生下来就喜欢打瞌睡。他不病不痛,人也聪明,只是坐下来便合眼,还要打呼噜!
认认真真地,我将柳风眠的脸描了八条长长的胡须,像伙房那只老蹲灶头的黑猫,又在他前额正中添了个竖着的眼睛,像小人书上的二郎神那样。
老师讲了几道例题,便让大家开始在作业本上加加减减,他则背了手,开始在教室逡巡。
眼睁睁他就要巡到我坐的第四行。我看看不好,马上一脚跺醒柳风眠。若他醒来,顺势低头做功课,没准那天不出事。偏偏这柳风眠,懵懵懂懂地转过脸,宽宽厚厚地朝我笑,于是,恰好,与算术老师打个照面。
老师吓得喊了一声,全班立时炸了锅。柳风眠还以为老师叫他站起来哩,便温温驯驯地起立,这下更是热闹,整个教室都快笑疯了。
老师从讲台上抓起教鞭,气得连声音都在颤抖:〃你这匹害群之马,把手伸出来!〃他噼噼啪啪,在我手心狠狠鞭了五下。
我刚上小学那会儿,个别老师仍有打学生手心的习惯。但我的算术老师,其实并非恶人,他教了几乎一辈子小学,那年五十二岁,我是被他打手心的第一个学生。
第二部分第11节:我觉得爸爸有点像关宝宝
第一次见算术老师雷霆震怒,全班吓得鸦雀无声。打过我,老师说了句〃继续做练习〃,便依然铁青着脸朝我喘粗气。柳风眠则站着,一面低了头看书,一面在练习本上做题。老师也不叫他坐下。
突然,第一排角落传出抽抽噎噎的声音。老师回头一看,却是跟我换座的李亚玲伏在桌上哭。
〃又发生什么事了?〃老师压着怒火问她。是关宝宝起立报告说:〃李亚玲她……她……她说刚才笑得想流尿,她……她不敢举手上厕所。〃
老师喝了一声:〃还不快去!〃
她却不动,只伏在桌上抽噎。关宝宝频频伸手去拨她肩膀,她怎么也不肯动一下。
〃唉,李亚玲,你快上厕所吧,去吧!〃老师无可奈何,放软了声音劝他那无辜的女学生。
李亚玲终于立起,从关宝宝背后挤出来,突然捂着脸,大哭着冲出教室。我们看见,在她那条白底蓝点的半腰裙上,湿着一片大大的、浑圆的水渍。
放学后,气犹未消的算术老师亲自送我回军区大院。我的班主任因为急性盲肠炎,头一天被送到市中心的医院去了,由算术老师代班主任。随着去的,还有教导主任。
当着爸爸的面,他们开始声讨我的种种劣迹,一五一十,不添不减,令我好难过,真觉得自己是个坏孩子。
可听着听着,我又忍不住偷偷地笑,算术老师更来气了:〃你还笑!你还不认识自己犯的严重错误么?你捉弄了同学还笑!〃
我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我是笑我爸爸。〃
教导主任按了按算术老师的胳膊,皱着眉头训斥我:〃好孩子都是尊敬老师尊敬父母的,你不应该笑你的爸爸,知道吗?〃
我连忙点头,说:〃知道了。〃想想不妥,赶紧又摇摇头道,〃不是不是,我觉得爸爸有点像关宝宝〃
算术老师一声断喝:〃还敢胡说八道!〃他气得站了起来,像讲课时那样,开始在我家客厅来回踱。
打从两位老师开始声讨我,整个傍晚,爸爸就并膝而坐,双手放在腿上,一动不动,恭恭敬敬地听着,似乎干下坏事的不是他女儿,而是他本人。
虽然,在那个时代,学生家长无论当了多大的官儿,在孩子的老师面前,全都显得谦和有礼;断断不似如今的那么勇敢那么现代化,或仗了钱或仗了势,好些为父母的,常乜斜了眼睛跟孩子的老师谈话,似乎教书的,总是因了或穷或懒或愚钝不堪之故,才不得不去干这一门下三滥的行当。
但是,我那时的确不谙世事,况且,小娃娃家,脑瓜里装的形象,总是比装的道理多得多的。爸爸平日龙行虎步,不怒自威。与我所谈,又多是孙膑、庞涓、司马、诸葛;让我见的是刀刀枪枪,教我练的是拳拳脚脚。天下为父之严,怕也严不过他去。
当然,我爸也有显风流、见倜傥的时分,那便是周末。逢周末全家相聚,便总是一派和平景象:
常常,厅里支开谱架,母亲一面往上铺纸,父亲一面往弓弦抹松香。爸平生酷爱苏轼、辛弃疾,妈便总为二人词作谱曲,常有新章。父亲拉琴吹箫,母亲相伴唱和……
但这种时日毕竟少。从星期一清晨到星期六黄昏,我都必须独自面对严父,听他运筹帷幄,纸上谈兵。
我从未料到我那军人爸爸会如小学生一般,规规矩矩地在我老师跟前听训,那姿势那神态,真有点像乖孩子关宝宝,真的。
爸不知道关宝宝,狠狠盯我一眼,然后请教教导主任。两位老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显得很狼狈,最后,还是教导主任清清嗓子提提气,红了脸,告诉那个一生戎马半身伤的将军说:〃关宝宝是敝校一年级丁班的学生,过去与令嫒同桌。〃
然后,大人们再不吭声,各自点根烟,默坐了对抽……
老师们告辞后,爸爸命令我趴在小板床上,他倒抓鸡毛帚,开始扎扎实实地惩罚我。平日,因为在大院屡屡做下的劣迹,我早已受惯了他的鞭笞,但远不如这次来势凶猛:开头那三五记打下来,我还可以循了旧例,拼命在心里想着要学少年英雄刘胡兰;鞭至二十上下,即使在心中高喊着卓娅的名字也快要哭出声来了。我赶紧将枕头咬住,流泪可以,哭喊是万万行不通的。打从开始跟爸练拳,他就说过:〃哭喊不能改变任何事实,只会加重惩罚。〃
那年头也真是怪得很,我们大院所有的孩子,都有着几项不成文的信条,什么〃英雄流血不流泪〃啦,什么〃挨了爹打朝妈哭是狗熊〃啦,什么〃大欺小,癞蝈宝〃,〃小欺大,不害怕〃等等,等等。
待我默数到三十下,心里只觉得一阵恐慌:屁股该不是被打飞了吧?怎么连痛的感觉也没有了呢?待爸爸认为他已打够,我已昏迷不醒了。
爸爸打我,从来只许我回答他的问题,而绝不允许我在他的问题之外再为自己解释什么。他说:〃我打你,是因为惩罚你所犯下的结果,而并不需要知道原因如果爸爸早已告诉过你,没有任何原因可以使你得到饶恕的话。〃
然而我的爹,他的问题太简单了,我除了回答〃是〃,便只能对应〃不是〃。比如每次我与人打架我从小笨嘴笨舌,几乎从不与人争论爸必为此惩罚我。惩罚之前,他必问几个问题:〃他是不是你的敌人?〃〃爸爸是不是说过你打了别人爸要打你?〃〃你这次是打人了吧?〃〃爸爸是不是该说话不算话?〃于是,在我别无选择地〃不是〃、〃是〃、〃是〃、〃不是〃之后,我只好趴上小床挨屁股。
第二部分第12节:老师陪我走过盘山道
第二天,我根本不能走路。大院里来了一队三四年级的大伙伴,一路轮流换着,将我背下盘山道。他们在校门口附近放下我,放了学,又从那里将我背回大院。如此这般过了三天。
对我的惩罚还远不止于此。三天后,学校贴出告示,宣布予我〃记大过一次〃的处分,还将我从丁班调到丙班。他们告诉我爸,像他女儿这种顽皮的一年级新
生,实属罕见,连老教师也头疼;而我的丁班班主任年方二十,若不将我调走,怕会挫伤她对教育事业的积极性。
丙班班主任也是女的,也教语文。她不老不少,四十上下,新班主任对我的印象,从一开始就不怎么好。
〃你并没有违反纪律,完全用不着罚站。为什么偏偏不肯坐下听课呢?〃她问我。我转过脸去看墙:那面靠我左侧的墙上有斑斑点点的水印。有一处的图像,看似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我不肯告诉新班主任说我的屁股被鸡毛帚打开了花,又不会撒谎说什么长了个坐板疮。
见我不回答,老师就说:〃不回答老师的问题,是很没有礼貌的。你是个记了大过的学生,争取早日取消处分。〃见我仍是不回答,却也不肯坐下,她就说:〃你能自己罚站,说明你已认识到错误,那就站着听吧。〃又加上一句,〃你靠紧墙站,不要影响后面同学的视线。〃
丁班班主任很快就割掉她的盲肠,从医院出来了。
那天放学,我正蹒蹒跚跚背着书包往家去,忽然听得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回过身去,见到我从前的班主任,正匆匆忙忙地追上来。她依然,两根辫梢系着白绸蝴蝶结;一袭没有口袋的白布连衣裙;布鞋是黑的,带扣绊。到了我身边,她仍气喘吁吁:〃我下午回的学校,我都知道了。〃
我想说点儿什么,又不知说什么才好,干脆啄下头去等她批评。老师蹲下来,来看我的眼睛。我很难过,就对她说,〃老师,是我破坏了丁班的名誉。您打我吧!〃便摊开两只手心,伸到她面前。
老师将我的双手握住,找到了我的眼睛:〃从换座位以后,你上课就再没有讲过闲话。柳风眠刚才告诉我,为了让他上课不睡着,你已经想尽了办法。〃老师就这样对那个给她捅足了漏子的学生说,她的声音温柔恳切,好轻,好轻。
那匹〃害群之马〃那个灵猴似的捣蛋鬼平生第一次,味出了什么叫做〃鼻子一酸〃,就斗牛般将头埋下去,去躲她老师的眼睛。
老师悄悄叹口气,我听见了的。她转过去,将我的双手搭在她肩上,什么话也不再说,背起我,一步一步,依着盘山道踩去。
哎;那条盘山道啊!那条盘山道弯弯曲曲,曲曲弯弯,一边见河,一边傍山。
那河叫嘉陵江,当时正承了一天晚霞,烨烨熠熠,长长流淌。远,听不到水声,却让人想像到那儿淌着的是满满的、满满的一江童话……
从学校往家去,右边总是山。山上时不时可见几梯玉米田。田是斜的,玉米秆是直的,精精神神,矮矮瘦瘦,就像那些利索干练的重庆人。没有庄稼的地方,便是野草野花的世界。开得最为显眼的,是那种仅有一根主干,又居然能在花茎之巅衍出一大蓬一大蓬的白花孩子大人都管那叫赖子花。我至今也弄不明白咋就得了这么个怪名称。赖子花名号不雅,却比别的花花草草更见性格:它们总是几株几株地,紧密团结着疯长,白白一簇白白一簇地,拼命挤兑那些韧官司、硬山茅,愣是把山山岭岭的青青绿绿,染出片片霸道的璀璨……
老师在喘气了。我无论如何也不再让她背着。老师走在我旁边,牵着我的手,开始给我讲起高玉宝的故事来……
故事讲完了一会儿,我依旧默默地和老师一起走。她问我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
我那会儿正一门心思地琢磨,正设想着如何更好地捉弄老地主:比如往他衣袋里放只癞蛤蟆,或是弄颗小爆竹藏进他的水烟筒,如此这般。
老师得知我的想法后,眉毛往上扬了扬,直盯着我眨了两眼,一时也没说出什么来。
后来长大些,我读了《高玉宝》,又看了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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