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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33-大地的事-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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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事》 第三部分九月十三日

    一整天里把剩余两分地番薯给割、犁、收了,踏进家门,早已不见人面。    
    幸喜这一两天都没有下雨,自今晚起下雨也不碍事了。这一季,番薯的收成还算顺利,价钱也不太坏。明天再出两车货,这个月份便没事做了,可以好好地到外面去走走,或是去访山或是去访海,不然在家好好地读几十本书,写点儿什么。    
    刚放下了碗箸,便听见一只猫头鹰在西边牛涤旁的老杨桃树上叫。说是叫实在不对,我们的语汇实在太贫乏,叫是吵人的,声音很尖的,猫头鹰只能用鸣字来形容。古文用鸡鸣狗吠来表达,可说各得其所;现代人鸡也称叫,狗也称叫,这两种生物声音相差实在很远。况且同是鸡,也有啼和鸣的分别,母鸡下了蛋,只能称鸣,不能称啼,公鸡司晨,可称为啼也可称为鸣。语词约定俗成,自没话可说,如啼字,本来是痛苦悲哀之词,公鸡鸣,却叫做啼,也是很不当的。不论如何,我们的语汇愈来愈笼统,欠分别。猫头鹰白天几乎看下到,但是一入晚,家屋附近的树上它常来。它的鸣声很特别,一声gù    
    ——,大概要停八秒至十三秒,然后再一声gù    
    ——。在寂静的夜里听来很有诗意。本来想出去给牛放夜草,去喂花狗,这一下却不敢出去了,一出去必定飞了。反正听见猫头鹰的鸣声,照例看书时放下书,洗涤时停了洗涤,躺着之时停了思维,一心只沉迷在它那声音所开出的深邃之境,乃是我的老习惯,赤牛哥和花狗只好委屈几分钟了。大约鸣了十来分钟,它走了,换到较远处去了。    
    一天里,只要有一样惬意的事物入眼入耳或入心,便觉得很满足。惬意的事物总是有的,或是一片蓝天,或是一丝冰晶云,或是一段鸟音,或是一章好书,总有一些惬意的事物入我耳目心中来,因此我每天都很觉得满意。要挑一挑有哪一天,我不满意,似乎挑不出来。


《大地的事》 第三部分九月十四日

    今天早晚各出了一车番薯,今年番薯的收成总算完毕,这八分地就让它空着,好歇歇地力,待明年春雨来时,再耕种了。下月底或下下月初再收了另甲二地番麦,可就跟松鼠一样,储足了粮草,好过冬了。    
    下午在摘番薯蒂的时候,有一对长眉鸟(鸟书叫小弯嘴画眉)来到牛涤后那一带灌木丛中,一前一后,相隔大约几丈远,互相呼应,在前的呼两声guí…guí…,在后的就应两声go…•;gó    
    gó…go…•;gó    
    gó…。我试着学那前面的一只呼,可是后面的一只却不应,大概我学得不像,或者哪里有破绽,给认出来了。这种鸟,无论形状鸣声都大有森林味,很难得一见,永远藏在茂密的丛杂之间。我最爱听它们呼应,尤其那应声,几乎把整个森林即刻搬了过来了似的,大有置身密林中之感。住在都市中的人养鸟,听笼里鸟鸣,而不觉得仿佛置身在林中野外,单只觉得好听,便真是白养白听了。声音之能幻化,无如鸟音。    
    在这样的鸟音中工作,哪里会疲倦?    
    这几天天气都一样,上午晴,下午阴,凉。今天下午只是薄阴,但气温还是凉。傍晚,看见好几只雨燕。雨燕很像木刻的似的,好像没有羽毛,样子很滑稽,飞得高些;有大小两种,大的看来比在人家做巢的赤腰燕都大,小的很小。雨燕因其木样光秃状,虽飞行术奇妙,总不免有机械感。真正的说,还是赤腰燕飞得好看。另有沙燕,我叫它风燕,剪风力很惊人,总是匆匆赶路,平飞时,因体积小,也不见得好看。


《大地的事》 第四部分九月十五日:番薯藤

    上午犁土覆盖番薯藤,捡了不少番薯。    
    下午巡看番麦,捉了一些绿金龟,损害不大,都在吐穗了。若雨季就此收煞,转入凉天,这一季的番麦就不会有好收成了。最好照常态维持到十月半,即便小雨也好;过了九月,也只有小雨,少有豪雄的西北雨了。很久没有牵牛出去啃草了,一向倒宁愿趁午间空隙或早晚割几总草回去按时喂食,人大了牵了牛出来,总不如儿时成群结队感到活气。儿时放牛,等于是到野外玩耍,成人放牛可就全不对劲儿:第一,平时和牛在一起时,总是在工作,一旦跟牛在田头野外闲着,不免有反常之感;第二,即便牛在一边啃草,拿了一本书在旁边看,一向读书养成了作记的习惯,没有案桌固然不大碍事,有时要查考他书,就不可能了;第三,即便不看书,坐着闲眺,也只能坐着,少能随兴之所之,信步他去。在一般农人,牧牛可以说是受罪。农人长年勤劳惯了,空闲着不活动筋骨是很难过的,看他坐着也不是,站着也不是,那无聊的神色,简直是囚犯。小孩子就不一样了,就是独个儿出去放牛,没有伴,因为赤子之心有的是想象力,一点儿也不会无聊。    
    为了以上所说种种理由,一年中难得几回把赤牛哥牵出野地啃草。今天因要看番麦,顺便牵了它出来。初时捉金龟,再后割了几总草,然后没事了,就坐下来看我的风景。一连五天了,都是上午晴、下午阴的天气,阴天大抵不好看,云的散布大都是杂乱无章的——只有一种阴天是最好看的,满天的云都在同一水平面上静定着,这样的阴天也很吸引人。今天下午的阴是属于不好看的一种。天既不好看,就看地罢!地面上几甲地的作物连系着,有番麦、有番薯。番麦翠、番薯青;番麦花黄,番麦穗红。没有耕作的野地则遍生原蒿、野塘蒿、萧、朴骨萧等草,高与人齐,呈现着褐、绿的混合色。长条的大石堆,灰白的,散撒着旋花科的藤蔓,好像碧波中一只白鲸著了网。草是这里最好的歌手,它们载歌载舞,从这株草翻到那株草,不足半两重的身躯,有时居然会把一枝狗尾草压得垂到地面。文鸟科的乌嘴、赤、灰,六七只成群,也是这一带的居民,它们的群飞,样子很像曲谱上上下跳动的小音符。珠颈斑鸠或水平地飞过番麦田、番薯地,或从附近的树上,扑扑地冲天飞起,然后笔直地滑向一里外的地面。伯劳虽是过客,此时它是田园间的主鸟之一,到处可见。阴天里云雀是不高兴的,从来很少听见它们凌空歌唱。    
    远远地看见一只鹌鹑带着四只小雏,毛茸茸的,大概出壳还不到整二十四小时,在邻田番薯地里觅食。看准了机会,我站了起来,扮演了博物学家野外生态调查的角色。母鹌鹑看见我走近,慌了起来,发出了信号,集拢了小雏,一心想将孩子们带进番薯藤的密叶中躲藏。小雏没有母亲预期的警觉,母鹌鹑显得十分为难,却不惊惶失措,这对于小鹌鹑有种镇定作用。我接近到不到一公尺时,小雏们还没能躲好,见了庞然大物的我,反而零乱了起来。母鹌鹑看了,转头向我,把翅膀鼓得圆圆,竖起颈毛,冲向我的赤脚,看来好像真的发动了攻击似的。一只鹌鹑,还不及一个拳头大,竟就要攻击人。母鹌鹑在我的脚前约一尺之地停顿了攻击,大概经过考虑,没有把握吧,于是转了策略,从我跟前疾速跑过,窜向我身后的番薯藤里去了。显然的,母鹌鹑想把我引到小雏所在的相反方向。我在内心里受到同灵性的感动,也感到了一个博物学家获得自然观察的满足,缓步地走开了去。    
    几年前观察过一只母白头翁鸟,这位母亲,带着新雏习飞时遭遇了困难。一只小白头翁落进树下的茂草中去了,二耳草有一尺来高,小白头翁一落进去,不可能有机会飞得出来。母鸟一直在树枝上喊叫,小鸟在草中哭泣,看也看不见。我散步到了那里,好意想帮帮忙,母鸟误以为“将不利于孺子”——以为我要捉小鸟,先是急得喈喈嚷,后来竟发出受伤的惨烈声,装着跛脚跛翅的样子,从我的前面半飞半跌,跌到另一方的地面上去,那里没有草,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它。我知道它想拿脑容量那么小的小动物来骗脑容量大的人类,故意要逗逗它,于是追了过去,装着要俯身去抓它,它便在百分之一秒间完全痊愈了,轻易地又飞上树了。鸟类为了保护幼雏装跛是常有的事。这证明了它们和人类同灵性,一样是灵性的生物。老天创造了物质,又创造了灵魂,灵魂具备着地球上生存必知的一切知识。为了照顾下一代而有母爱,母爱中自然的就具备了这些装跛的智识。动物受伤之后行动不便,难逃被追逐,这是跛智识的先行智识,那母鹌鹑、母白头翁都不借经验而知道这个智识,故能进而成立其先天的跛智识。举一反三,候鸟飞行迁徙,兽群陆行迁徙,大海洋中的水族游行迁徙,路途往往不下万里,一来一往,俨然有一定路线,不差不忒,这自然是出于灵魂具备了地球上生存必知的一切智识的缘故,不然何能致此?这不止证明了灵魂的存在,也证明了物类与人类灵魂是同一的,灵魂或许真的是轮流转着的。    
    惊吓了鹌鹑母子,自然是罪过,但是得到确定的野外生态观察,更加明朗了一些形而上的信念,鹌鹑母子的一场虚惊,不也是很值得吗?    
    成人放牛唯一的好处,就是牛吃草质,人闻草香,这是无限的享受。除了放牛,哪里能整天或整半天闻个饱呢?    
    阴天天暗得更快,母鹌鹑匆匆地将孩子们带回家去了,而天也暗下来了。将草总分披在牛背上,我也施施地和赤牛哥一道走回家。暮空中不时传下来燕的鸣声,它们也正在赶回东边的家去。


《大地的事》 第四部分九月十六日

    今天起有一个多月的农暇,若不是耽于要看看书没有旅行去,恐怕一整天尽在外头涤雨[1]了。整天下着小雨。小雨是令人喜爱的,屋瓦上的雨声细碎得一点儿也不觉得嘈杂,而檐滴则淅沥分明。一页书十数行的字,仿佛是一面檐溜十数行的水滴,越发觉得窗外窗里,浑然相应。滴了一整天的檐滴,翻了一整天的书。一整天下了几公厘的雨?读了几公厘的字?    
    近午时,一个族兄家端了一碗公油饭来,那是新生婴儿满月向戚友邻里报喜的方式。照例倒出油饭,要压以同量的生米为回报。晚上吃过饭,少不得到主家去贺喜一番。自己也曾经是婴儿过来的,可是看到婴儿那么小,觉得要养到长大成人,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一桩艰难事业,只看了一眼就生出万难的畏退之心,好在生孩子养孩子是女人的事,大男人将何以堪?回家的路上想着,这回有机会到市镇大城市去,多买些婴儿玩具,此后看婴儿满月,不要再空着手去,对婴儿来到世间,初回见面,这个样子未免太没有一点儿表示了,不论如何,总要对他们来接棒表示欢迎认许之意。    
    【注释】    
    [1]涤雨:淋雨。涤,音dI。


《大地的事》 第四部分九月十七日:雨

    一觉醒来,檐阶悄然无声,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停了。公鸡在低声咯咯着,似乎带了母鸡刚下地来。照例是公鸡起得最早,不论曙光怎样稀薄怎样掂手蹑脚地溜进冥色中来,它都能觉察得到。可是当它跳下地来之时,它还是在夜盲之中,大概还得待十几分钟,才稍微辨认得出近身之处。此时它一直在那里低声咯咯着,还不曾走开。屋里还是乌黑黑的,只有向东的窗边透着一点儿白。摸黑洗了脸面,打开门走出去,蜈蜞岭上刚透出一小片鱼肚白。山岭有似一道黑墙,正围在庭东似的。较远处还看不见,可见的近处景物则宛似从浓黑中浮出来的一般。果然,公鸡和母鸡浮出在牛涤角边,赤牛哥则全身还沉没在浓黑里,只浮出了个脸,没有角。但是东方的鱼肚白越发地扩大了,眼前的景物越发地浮了出来了,一分分一寸寸,终于都全露出来了。    
    花狗不知道哪里去了,大概是扑山去了。正说着,它回来了,满身沾透了露水(或是宿雨珠)。拂晓略野,是它的固定活动,极可能是原始本能——拂晓狩猎;可是从来不曾见它捉过什么猎物回来,大概早升华成了一种纯粹的活动了。    
    雨后的早晨沁透的澄静,连空气都似乎因吸饱了水分,重得漂不起来了似的。    
    吃过早饭,看过一段书,牵了赤牛哥,到番麦田去。赤牛哥没草吃了,不得不出来。在番麦田四周围割了十总草,披在赤牛哥的背上,赤牛哥也啃饱了,太阳也出得很高了,叫赤牛哥自己先回去,我留下来再看看番麦上有没有绿金龟。还是有,幸而很少。这里荒地多于耕地,虫害自然的少。有朝一日,荒地尽辟成耕地之时,虫害就不可屏当了。金龟子一向在松土中产卵,若尽辟成耕地,金龟子产卵地就漫无限制,为害之地也就漫无限制了。现时它产卵地有限,为害地无限,耕地才得到保护,否则就不堪设想了。    
    说是农暇,实际上农人永远有事做。看着季节的转换,也该准备换种一两畦冬季菜蔬了。南台湾的气候,一年可大别为两大季,一为夏季,一为冬季。夏季几乎没什么特别的菜蔬,一到冬季,则菜色便多了。芫荽是最令人想念的,其次蒜是冬季里最大的口惠;这两种菜蔬,单是按按叶子,闻闻叶香,便教人十二分的满足。再如冬莴、菠棱、甘蓝、花菜等等,不仅是冬季的异味,也是冬季特有的形色。    
    种菜是我的余闲活动,平时薅草、沃水大概多在读书之余,教我将种菜当作一种正式的庄稼经营,那就剥夺了我的兴致了。我总觉得种菜是农家庄稼之余一种调节身心的情趣活动。第一,菜畦形式小巧可爱;第二,菜色更是玲珑可人;第三,既非种来出卖,用不着规模性地从事。凭这三点,我一向便这样主张。    
    就连圣人也应该有情趣的生活。若劳动只单纯为了生产,生命便成了奴役,人生就毫无意义了。除了两畦菜蔬之外,我还种了两畦野草,只要我觉得可爱的草,我就采了种子回来种,渐渐的草畦比菜畦还更长了。如今草畦早已收集得几乎完备,大抵都是小本品种,只差一种,我梦想着有一天能够补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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