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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红尘[梁凤仪]-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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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水湾的海港景致,尽入眼帘。
杨慕天无力地把自己抛在皮椅上,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
庄竞之!
二十多年前,杨慕天也是在一个晴天,认识了庄竞之!
地点却是中国广东之北,曲江县韶关的一个叫马霸的地方。
杨慕天的父亲世代都是这马霸的地主。
说起马霸,面积虽不太大,却是举国闻名的出产丝苗米最盛最靓的一处地方。
历代帝皇的一口饭,这马霸是必然供应地之一。
杨慕天虽在战时出生,小时候时逢烽烟,但还算大幸,并没有太受饥寒交迫的苦。
杨慕天的父亲叫杨君佐,是个喜欢读书的人,继承父业,当上地主,也无非把土地租给一些贫农耕种丝苗米,自己总是一天到晚地躲在书斋里,埋首在诗词歌赋之中。
还记得大约十一岁那年,有一个早上,杨慕天探头到书房去看望他父亲,被杨君佐慈爱地一把抱在怀里,说:
“慕天,你长大后,要不就钻研中国古典文学,要不就出洋去念番书,千万别学这等新文学,我实在受不了。看,打从晚清开始,我们国家内的杂志,刊登的所谓文章小说,都不伦不类,看得人不是味道。”
才过了一年,生活就完全不是从前的那回事了。
国家厉行土地改革,地主都被拉到街上去,把罪名写在一个木牌上,悬挂胸前,当街示众。
杨君佐自不能幸免。
杨慕天那年十二岁,正值升上初中。
他一向敦品勤学,成绩斐然。
谁知就在那一天,竟然出了事!
杨慕天在学校,被老师无端端地揪出来,宣布革除学籍,地主的后一代不准再接受教育了。
杨慕天哭着,走回家去。
家中空洞洞,竟无一人,杨慕天吓得不敢流眼泪。走遍了大屋的每一个角落,只是不见人影。从前闹哄哄的一家人,有父有母,有婢有仆,如今只剩他一个!
杨慕天重新跑上街,找到个街坊婶娘,正要开口追问,那婶娘只低着头,急急走过,也没有理会他。
如是者,一连几个相熟的,对他的态度,都如出一辙。
杨慕天彷徨得眼泪又忍不住挂下来。
忽然街角转弯处有个小声音在叫他:“喂!慕天,慕天!”他循着声音看去,竟是他的一个同学小牛。
“来!来!”小牛示意他走近街角,刚好有棵大树,两个小人儿就躲在大树干后,街上走过的人,不易看到。
“慕天,出事了,你父亲出事了!”小牛煞有介事地说:“别告诉任何人我给你通风报讯,否则,连我、我的家人都要受牵连。我也是看在那天,你把亲戚送来的干果让我分尝,很想报答你,我才这么冒险!”
小牛说着这话时的表情,完全不像个十一二岁的小孩。
他还紧张地加一句,“不过,以后千万别再捉起我跟你分吃干果一事了,不得了。”
小牛说着,就想走。
慕天紧紧地拉住他的手臂问:
“小牛,你知道我父母亲在哪儿?”
小牛抿着嘴,示意他别声张,先探头偷看树干后的街角一眼,才压低声浪说:“你父亲被拉到大街,站到你们永盛隆米铺的门前去。你母亲,我不知道她往哪儿跑了!”
杨慕天一个箭步正想闯出去,直走上大街找寻父亲。
小牛忙拉住他的衣袖,警告他说:“你这就去找你父亲吗?”
“当然!”
小牛沉吟半晌,一有大事发生,孩子们都好似能于顷夕之间成长似的。
小牛说;
“慕天,你小心!等下父子相见,你也得忍住,不可扑上去相认。”小牛咬咬牙,一派英雄本色:“自己事小,连累你父亲受更重的罪事大。记住了!”
小牛说完这番话,才撒手让杨慕天直奔到大街上去。
他们杨家另外开了一间米铺在大街上,叫永盛隆的。
杨慕天以后在香港创办永盛集团,多少有点纪念杨家祖业的意思。
当他飞奔到大街上去时,果然看见有个似他父亲的男人,跟好几个其他男人弯着腰,低下头,半鞠躬地站在永盛隆前面的街中央。
其中一人,果然是他的父亲。
不知道是不是小牛有言警告在先,还是他看到形容憔悴,表情麻木的父亲,着实地给吓呆了。
慕天一下子连连后退了几步,把身子瑟缩地躲到墙角去,实在不敢相认。
一直看守着父亲,直至黄昏日落。
有队人来把那几个挂上罪名木板的人一并带走了,
杨慕天知道,翌日他父亲还是要站到这儿来。
父亲被带走了,他怎打算呢?
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家散人亡的?
要一个还未足龄十二岁的孩子承受这剧变,未免是太过份了!
慕天踯躅走回他的家去,抬头一望,又吓了一大跳,他奔走过去,拚命地捶打大门,然而,门是被几根大木条钉得死死的,封住了。
他拚命地绕了个圈,跑去后门一看,竟也是一式一样。
夜幕已然低垂,他无家可归。
慕天瑟缩地蹲在门口石阶上,既冷且饿,晚间的寒风刺骨,叫小孩子怎么忍。
杨慕天终于忍无可忍,发足狂奔,直走到杨家后山的一个小山洞去。
那儿是他平时跟左邻右里的小孩子,玩捉迷藏时常去的地方,只是日间来的次数比较多,总觉得小山洞很干净,还可以挡一挡寒风。
的确,坐在洞内是暖和了一点点,然而周遭暗沉沉,阴侧侧,间中有点怪异的虫鸣。又在他脚跟处,不知有什么昆虫爬行而过,感觉难受到不得不哭出声来。山洞响起了自己哭声的回响,更觉凄凉。
杨慕天是饿着肚子,哭至累得再无力支撑下去,才慢慢入睡的。
到底算是个英勇的男孩子了。
阳光稀疏地透过茂密的树叶,再映进山洞来时,杨慕天悠悠地转醒过来。
第一个感觉就是饿。
饿得肚子好像贴到背上去了,自觉整个人扁扁的只余一层皮。
感觉相当的难受,他是完完全全地瘫痪在那儿,动弹不得。
然而,耳畔嗡嗡作响,有个非常微弱的声音在鼓励着他,说:
“慕天,快起来,跑到外头去想办法!”
真的,直挺挺地躺在这儿,是坐以待毙!
必须爬起身来,到外头想办法。
杨慕天用双手撑住了地,才勉强站得起身,原来饥饿是如此可怖。
荒山野岭如何觅食呢?杨慕天只得走向附近的那几家农舍去想办法。
杨家后头的山麓,住了三数户人家,原来都是晓得杨君佐的。
只是慕天目睹昨日的家庭巨变,知道叩门求助,一定是不得要领,
于是他悄悄绕过那几间农舍后头,希望能从后门偷进厨房去,拿一点什么食物充饥。
他选中了的其中一家,住着的人叫周四嫂,是个寡妇,带着一个跟杨慕天同年纪的儿子狗仔过活。
慕天心里暗暗想着,万一被周四嫂捉着了,多少还有点人情可讲,自己到底跟狗仔是同班的同学;而且四嫂的针线功夫了得,平日母亲很肯帮她家计,老是光顾她剪裁好的小童衣服。
慕天看看自己身上穿着的那套短打衫裤,正是四嫂的手工。
因而脏子是壮了,蹑手蹑脚地走到周家屋后,伸手推开后门,果然没有上锁,很得心应手。
走过了天井的那条小小水泥路,就是厨房了。慕天跑进去,急忙地四处找寻能吃的东西。
才一揭开那个大木盖,就见锅盘里盛着几个馒头。
慕天的手像是从胃里伸出口来的。那三只脏极了的小指头抓到雪白的馒头上,明显地立即出现乌黑的指印。
电光火石之间,慕天震惊地想,只要一口把这馒头咬下去,就不折不扣地成了个贼了。
从小,父亲连自己一丁点儿的歪品劣行也不原谅,连说话讲得夸张一点,都被父亲训斥一顿,何况不问自取?怎么一夜之间,父亲成了阶下之囚,母亲失踪,自己沦落成了个可怜兮兮的小毛贼呢?
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晶莹地跌落在那个印有三个小指印的馒头上。
男人大丈夫,顶天立地,一定要做到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才叫有点志气。
才十二岁的他,已晓得要有英雄气概。
这就把馒头放下,拔腿便跑吧!
然而杨慕天双腿正在抖颤,饿得实在四肢酸软。
一个小馒头握在手里,停在半空,放回锅里去,跟往嘴里塞,那历程都一般艰难。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后脑就是一阵剧痛,分明给人用硬物重重地打着。
慕天“哎哟”一声,馒头从他手上飞脱,他下意识地抚摸着后脑,同时转过身去。
“看你这没家教的小毛贼还敢不敢偷我的东西?”
“四嫂!”慕天惊叫。
眼前的四嫂,竟一手拿着一条粗木板棍,一手叉着腰向他呼喝。
“四嫂,求你,我好饿!”慕天讷讷地说,羞愧带来的难受,比他后脑的痛楚更甚。
“饿就要偷了吗?吃不得苦就学你娘卜通一声投水去吧!你快快地给我滚!”
“什么?四嫂,你说什么?”
慕天吓得眼泪在眼眶内直打转,不敢掉下来似的。
“我叫你滚!”
四嫂拉起慕天的衣领,像老鹰捉小鸡,半拖半拉把他扔出后门去。
慕天扯直了喉咙嚷:
“告诉我,我妈是不是真的投了水了?”
“四嫂,四嫂,求求你,我妈以前待你不薄!”
慕天捶着紧紧下了横栓的周家后门,放声啕哭。
一直哭至身上剩余的水份都好像抽干了,才稍稍地止住。
他疲累、伤心、惶恐、绝望、饥饿、口渴。总之,能想像得出的苦难,都一下子朝他身上发生了。
为了什么?
如今父亲肯定生不如死,母亲又生死不明,自己呢?
来不及再细想,一个强烈的意念升到脑海里来。
那周四嫂说母亲已经投水,是真的吗?
不知哪儿来的气力,慕天一边抽咽,一边直奔至山边的河畔去。
河水淙淙,澄明清冷,两岸连人影也没有一个,杨慕天只得干站着发呆,嘴里不住地喊;“妈妈,妈妈,你在哪儿?”
他跌在河岸的草石之间,再次呜呜痛哭,泣不成声。
良久,有只小手轻轻抚若他的头发,然后惊呼一声,
“你还是活的呢?”
慕天微微蠕动一下,扬起脸,看到了一个带着惊骇的,然而肯定是温柔的微笑。
是个小女孩,向着他,背着太阳,蹲着。
阳光洒在她身上,像为她镶上一层金边似的。
慕天曾经跑到这乡间唯一的教堂去听道理,只为那意大利来的神父,要在圣诞节前分发糖果给村童们。他听过神父讲耶稣出生的故事。
那圣母的出现,在神父的形容下,有一点点的似这跟前的小女孩。
当然,杨慕天想,这小女孩还小。大概比自己还小两三岁的样子。
可是,她脸容慈蔼圣洁,还有那个甜甜而友善的笑意,教他尤其感动。
好像一百年未曾看过这么温柔安乐的场面。
尤其女孩子的眼神,宁静之至,迷离若梦,如此有效地去抚慰着慕天悲痛而仿徨的心。
宛如在安慰他说:
“别怕,有我在这儿,一切就好!”
果然,不是幻觉,那小女孩对他笑了笑。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小心而摔倒了?你看你,竟然一头一脑都是血!”
小女孩拿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来,往慕天的后脑一揩,血红的颜色染在手帕儿上。
可幸两个孩子都没有惊恐。
慕天睁着他那双大眼睛,牢牢看着正在照顾他的小女孩,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小女孩问道:
“你得快快回家去,让家里人给你包扎伤口。”
慕天只是摇头。
跟着,眼泪又不期然地夺眶而出。
小女孩捉住慕天的手,温柔地说:“好男儿,怎么一下子流起眼泪来,很痛了,是不是?”
慕天又摇头。
“你怎么了,只是不作声呢?你不把困难说出来,教人家怎么帮你?”
小女孩的一点娇嗔,将杨慕天整个人软化。
慕天说:“我饿呢!”
小女孩闷声不响,自她身边的小布包中取出了一个面包.来,欢天喜地地交到慕天手里去。
慕天望住小女孩,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吃吧!吃完了,我还有一个梨子可以跟你分着吃。”
她此话一出口,就像一道活命金牌似的,拯救了慕天一命。
三扒两拨,一个大面包就报销了。
两个孩子移动着细小的身躯,坐到了河畔树荫之下去,稍稍避过阳光。
“你叫什么名字?”
“杨慕天!”
“我叫庄竞之。我们拉拉手,做个朋友好不好?”
“好。”
庄竞之伸出小手来,让杨慕天两只手紧紧地握住了。
“谢谢你,你是我救命恩人!”
庄竞之笑,笑得天真而灿烂,问:“现在还饿吗?”
杨慕天尴尬地点点头。
庄竞之已从小布袋中掏出一个梨子来,递给杨慕天。
慕天接了,说:
“好呀!我们分着吃吧!”
竞之扁着嘴,想了一想;说道:
“不好,还是由你独个儿吃吧!”
“我已经把你的面包吃掉了!”
“不相干,梨子是分不得的!我从前听人家说,分梨就是分离,我和你刚拉了手,成了朋友了,怎能一下子就分离?”
竞之的笑意是诚恳而亲切的,她再鼓动慕天:
“吃吧,我不饿,我看着你吃就好了。”
慕天把梨子吃光以后,他们交换着彼此的故事。
庄竞之告诉慕天,她是北方人,父亲庄世华是个教中学的老师,被下放到这儿来,每天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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