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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84-誓鸟     :张悦然新书-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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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总会避着春迟,若是春迟在堂屋里,或是通向院子的屋门敞开着,我就走到院子里,向门外的做个手势,她便不再走进院子。    
    所以, 始终没有见过春迟。我想她一定盼望着能与春迟见一面。那个精通园艺和占卜的春迟,已经被她想象成一个不染凡尘的仙女了。    
    某年岁末的下雪天, 在大门外等我。她看似漫不经心,也没有什么非要说不可的事,可内心还在期盼我出门来,看见她。可那时,我却坐在暖烘烘的房间里,用清冽的泉水沏好龙井,等春迟来喝。    
    我坐在八仙桌前守着一壶热腾腾的龙井,这在惊蛰时采下的新茶香气袅袅,闻得久了令人晕眩。 坐在门前的一截木桩上瑟瑟发抖,她一边跺脚,一边小声唱歌。在双手冻僵之前,她捡起小树枝在雪地里写下我的名字——后来我在那片雪地里看到了她的字。    
    屋里屋外,我们都在等待。    
    一直到天黑,春迟也没有出过房间。我终于放弃,一个人心灰意冷地饮茶。茶冷了就越发涩苦,如垂死的病人般弥散着朽败的气息。我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失意的人,却不知门外还有个小姑娘正拖着冻伤的双脚往家走,雪花拂落在肩头,也许是那个冬天里唯一给过她安慰的手。


《誓鸟》 贝壳记《誓鸟》 贝壳记(上阕)(11)

    12    
    夏天,热闹的蝉声里交杂着的哭声,她站在门外大声呼喊我的名字,门口那棵槐树震落下许多花瓣。待到我跑出去的时候,只看到她疲惫地倚靠在树下,身上已被白花覆满。    
    说,她爹爹连夜工作,染了风寒。这些年来,他身体一直不好,积劳成疾,这次的风寒终于没能顶过去。    
    春迟不在。我跟着赶去她家,探望奄奄一息的钟师傅。我忽然感到,钟师傅很重要,他是一扇通向春迟的门,此刻正在慢慢关闭。我拼命地跑,而比我跑得更快,她的速度令人震撼,像一匹奔向太阳的九色鹿。她带着我,逆着光芒,向那扇正在合拢的门跑过去。    
    当推开钟师傅的房门,引我进去的时候,我小声对她说:    
    “谢谢。”    
    说这两个字的时候,我望着她的眼睛,很真挚。    
    钟师傅的房间极其简朴,只有一张宽大的桌案,以及最里面他睡着的那张榻。桌案上的油灯长明,灯下放着的是我熟悉的贝壳。    
    我走到床边,俯下身子看着他。他看起来仍是那样干净,疾病也无法令他变得浑浊。现在的他,只留怀念与感恩,很松弛,像就要化作雨露的云。    
    钟师傅睁开眼睛,看见来的人是我而不是春迟,多少有些失望。但那失望也只是一瞬,他用低哑的声音欢喜地唤我:    
    “宵行,宵行。”    
    他忽然抓住我的手。那是非常有力的一握,也许是他所剩的全部力气。    
    他对我说:“你要照顾好她。她一直很孤单,只有你。”    
    这本是一句寻常的叮嘱,我应了他便是。但正因为我太想照顾好她,所以宁愿使这将死的人不安宁也仍要说:“她不需要我。她一点也不需要我。”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她需要什么。”钟师傅说,他那略带责备的语气里充满疼惜,“你想让她需要你吗?你愿意为她去寻找她需要的东西吗?”    
    不错,我从不知道春迟需要什么。她看起来什么也不需要,她的一生好像已经结束了,如今留在世上的只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躯壳。    
    “我愿意。”我坚定地说。    
    “过来,我告诉你。”钟师傅轻轻对我说。    
    我侧坐在床边,将耳朵附在他柔软的下巴上。    
    “你可知春迟为何要收集贝壳,又拿那些贝壳做什么?”    
    “是用它们占卜吗?”我想起的话,问。    
    钟师傅摇摇头:    
    “不,不是的。春迟从来不想知道将来的事,她只是在意过去发生的事。”    
    “我不懂。”我的心跳得飞快——越来越靠近春迟的秘密了。    
    “春迟一直都在寻找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东西。”钟师傅说。    
    “是……是什么呢?”     
    “,你出去看看寿材店的师傅来了没有,让我和宵行哥哥说说话儿。”钟师傅忽然对门口说。我才看见一直站在门外,探进半个头来。    
    嘟嘟嘴,消失在门口。但我知道她没有走远。对春迟,她充满好奇,决不会错过听故事的好机会。    
    况且是这样曲折的一个故事。中间有几次,钟师傅忽然停顿下来,眉间放宽,我几乎以为他死去了。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又开口,继续讲他的故事。后半夜,他已经喘不过气来,每句话都说得很费力。我让他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他慢慢地像是睡着了,但蓦地又会开口说一句。    
    一个人若要将对人间的一簇簇留恋都熄灭,是多么难。    
    那一夜,我感到他的身体渐渐变冷,变僵硬,身后的驼背变得平直起来——我知道他终于将一切放下,从未有过这样的舒展。黎明时我轻轻将他摆放在床上。在我带上房门离开的时候,又回头最后看了他一眼,那具枯瘦的身体像大火过后灰烬里的一截木头。    
    我吞噬了他的故事,携带着新的意志继续生长,不动声色。    
    我走出门的时候, 在门外惊恐地看着我。现在,她是一个孤女了。可怜的孤女,只在最后一刻才被钟师傅轻描淡写地提起:“你把 带走吧,做你的侍妾也好,做你的奴婢也好——她再没有别的亲人了。”语气仿佛是在交待一把门外的旧雨伞。    
    我点点头。这是我们说到的唯一一句有关的话。雨伞就这样很轻易地换了主人。    
    一定听到了他的话,她再看到我的时候,眼神变得谦卑而恭顺。


《誓鸟》 贝壳记《誓鸟》 贝壳记(上阕)(12)

    13    
    依照钟师傅的吩咐,我在他最内层的衣衫里找到了那只烫金、雕着喜鹊梅花图案的木器。我将盒中之物取出,归其原位。而那只盒子,钟师傅下葬的时候我将它放在他的旁边,一并埋了。    
    等到办完丧事,我将钟师傅为春迟打磨好的最后一袋贝壳带上,对 说:“我们走吧。”    
    她点点头,温顺地跟在我的身后。我们忽然生疏了许多。此后,我才逐渐觉察到在钟师傅死去后的变化。她的少女时代从钟师傅死去的一刻起就已结束。那个会发出爽朗笑声的女孩再也回不来了。    
    我让女佣整理出一间客房给。可是坚持不住那里,硬是要和女佣挤在那间佣人房里。她的谦卑显得很生硬,一点也不自然,仿佛是在怄气。我只得由着她。    
    次日早上见到我,她向我请安,唤我“少爷”。我想留她坐下。然而她看也不看我,只说还有许多事要做,便快步走出门去。    
    从此以后, 就成了我的婢女,正如她希望的那样。她主动负责起我的起居生活,洗衣,做饭,打扫房间。虽然做得不好,却很卖力。但这些始终无法使我们亲近起来。她总是躲着我,与我说话的时候,她看也不看我,总是找个借口很快离开。我终于被她这种态度激怒了,无论她做什么都要挑剔一番:没有及时换床单,茶泡得太酽,汤的味道太淡……本以为,总有一个时刻, 忍无可忍,会与我大吵起来。可是无论我如何刁难,她都面无表情,毫不动怒。    
    直到后来看到躲进灶房里偷偷落泪时,我感到一阵心绞。一切都随她吧,也许只有在这样的角色里她才觉得安全。    
    我也没有太多时间去关心的喜忧。我要赶在春迟回来之前,将钟师傅没有清洗打磨完的贝壳弄好。临终前,他只是简略地对我说了一遍料理贝壳的方法,现在我需要依照他说的去做,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若我可以完全代替钟师傅,那么我就会变成春迟最需要的人。    
    天气清爽的早晨,我坐在庭院里的石桌前,将洗净的贝壳散在桌上。我从工具袋中拿出那把已经被我用旧的长柄刻刀,摸起一只沉甸甸的贝壳,开始打磨。要将贝壳上所有附着的杂质去掉,但又不能伤害壳面上一丝一毫的花纹。这需要很细致的刀法。有些种类的贝壳,比如鹑螺和红螺,壳质脆薄,一不小心就会将完整的壳面划伤,那么无论这枚贝壳是多么罕见,都会被春迟遗弃——钟师傅曾谆谆叮嘱过我。我记得他说过的每一个字,迟早,我会做得和他一样好。    
    有时从我身前走过,就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她也许觉得我伏案小心翼翼打磨的场景有些熟悉,在我熬出一道道血丝的眼睛里她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她一言不发,看我在黯淡的灯光下渐渐长成一个故人的模样。多么亲切的轮廓。在我工作的时候, 只是静静地守在一旁,偶尔走上前来,把渐暗的灯芯拨亮。    
    在这座房子里,不知不觉,每个人都会变成一道密实的屏风。


《誓鸟》 贝壳记《誓鸟》 贝壳记(上阕)(13)

    14    
    终于盼到了春迟回来。    
    春迟很快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女孩。 上前为春迟敬茶,怔怔地盯着她看个没完。她的眼睛那么亮,怎么会是个盲人呢? 一定在这样想,所以她伸出手,在春迟的面前晃了几下。    
    春迟敏锐至极, 这个微小的动作无法逃过她。    
    她本就非常厌恶陌生人出现在家里,更何况这人还对她如此不敬。她重重地推开递到眼前的茶杯。热水溅到的身上,她不禁叫出声来。在这座房子里,还从未有过谁发出这样尖利的声音。叫喊、痛哭和欢笑在这里都是禁忌, 也许此刻才嗅出这里宛若坟墓般的气息。春迟喊女佣过来,将赶了出去。    
    那一天, 躲在院子里的花丛中瑟瑟发抖,我找到她时,她恳求我不要把她赶走。因为恐惧,她才显露出一丝对我的依赖。可是我却无能为力,不能因为她再惹春迟生气。我只好暂时让在院子里躲一躲。    
    那一夜, 孤单地被藏在院子里。半夜我出来看时,只见她伏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石缸旁边,哀伤地睡了过去。    
    对她,我一直有亏欠,永远也还不清。但成年后,我常很冷酷地想,世界本就是如此的,每个人都有他的亏欠,也一定有他的倾囊所出。像一条锁链般一环环紧咬,直至首尾相连,这个世界便是公平的了。    
    次日早晨,春迟从房间里出来,便问我要钟师傅送来的贝壳。我把麻袋解开,贝壳就在里面。春迟伸进手去抚摸两下,满足地接了过去。    
    她回到房间,关上了门。这是我最激动与忐忑的时刻:春迟是否会察觉这些贝壳与往常的不同?我等候在门口,静听里面的每一丝声音。钟师傅说,在最安静的时候,春迟的手指抚过贝壳,会奏出一串悦耳的音符。我从前也常听到,还以为那是幻觉;而这一次站在门口仔细地听,果然听到里面有细小的乐声,断断续续,非常牵强——它们第一次变得真实起来。    
    忽然春迟推门走出来。她感觉到我在门口,就对我说:    
    “去把钟师傅叫来,我有话要对他说。”她看起来很生气。    
    “他不能来了。一个月前,他已经病逝。”我平静地说。    
    春迟怔住了,身体轻微地摇摆了一下。    
    过了很久,她才说:    
    “你去见了他最后一面?”    
    “是的。我见到他了。”    
    “他和你说了什么?” 她警觉地问。    
    “没有什么。他只是教给了我如何洗涤、打磨贝壳。这样,以后我便可以代替他,做这些工作。”我撒了谎,因为钟师傅不希望春迟因为这件事情记怨他。    
    “那么说,这些贝壳是你打磨的?”春迟不再寻究钟师傅到底告诉了我什么,注意力重新回到贝壳上。    
    “唔……是的,我知道我做得不好,可是我在很刻苦地练习,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春迟沉默片刻,说:“我累了。先回房间去了。”    
    钟师傅的死,仿佛抽走了她的全部气力。    
    “还有一件事……昨日你见到的那个女孩儿,是钟师傅托付给我的,可不可以让她留下来?”    
    春迟点点头,转身离开。    
    后来,开始下雨。这个炎热的夏天缺少雨水,钟师傅死去的那日,天空非常阴沉,却始终没有落雨。出奇地憋闷,仿佛一切都在静候。也许一直等到春迟回来,死者才放心地走远,雨水接踵而至。    
    我在屋外的长廊里找到春迟。她搬了把椅子坐在房檐下看雨。雨水劲猛地越过屋檐,淋湿她身上菊花图案的绢丝长袍。我走近她,她听见我的脚步,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她苍白、无助,细瘦得犹如一枝被雨水打落的梨花。    
    我的眼眶里忽然涌出了眼泪。    
    我很想走过去与她说话,帮她撩起浸湿的裙裾。但我却没有这样做,而是掉头走了。我要以男人的方式爱她,是的,我可以做到,现在我知道她要的是什么。    
    在院子的角落里,有一双寒冷的眼睛正充满哀怨地望着我。纵然是隔着大片的雨雾,我也能感觉到一丝丝凉意。等到春迟回房后,我才又到后院,在草丛深处找到。她被一团雨水包着。我想要扶她起来,可是她却推开了我。    
    我告诉她,春迟允许她留下来了。她没有表现出一丝欢喜。只是又像平常那样,走去灶房继续她的工作。从这时起,她的心中便对春迟怀有记怨。她像积攒嫁妆一样,将这份记怨一点点积攒起来,同时又不得不以最谦卑的姿态,与春迟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春迟是天下最敏感的女人,即便看不见,她亦能觉察到眼前这个女孩对自己的敌意。    
    就这样,我夹在两个对峙的女人中间,度过了青春的最后一段时日。


《誓鸟》 贝壳记《誓鸟》 贝壳记(上阕)(14)

    此后的几年里, 慢慢发现,我变得和春迟越来越像:对贝壳的痴迷,对旁物的忽视,对人的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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