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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心解 作者:俞平伯-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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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赦为了想得一些玩好,勾结了贾雨村,利用官面的势力,弄得老百姓家败人亡。“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平儿言外意,死多活少。这些行为直接虽出雨村,授意显系贾赦。这段文字暴露封建大地主跟官僚狼狈为奸的实情非常明白,斗争的意味很尖锐。本回题曰,“滥情人情误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似写薛蟠、香菱;薛蟠出行,以便于香菱进园学诗入社,尤以香菱为主,原是一回很风雅的文章。其叙平儿跟宝钗说话,不过插笔而已。其实不是的,而且正相反。依我看,名为插笔反是正文,而正文反是陪衬。本回主要的目的,即攻击贾赦。
  贾琏也够坏了,比起他父亲来还好一些。他说:“为这点子小事,弄的人坑家败业,也不算什么能为。”贾赦的行为连他儿子都看不上眼,其恶可知。从这里又可以看出,《红楼梦》对人物的褒贬,含有相对性,即贾琏虽坏,比贾赦却好;因此有些地方虽亦贬贾琏,在这儿因欲形容贾赦之恶,便不得不把贾琏提高了一步。这个笔法是很深刻严冷的。至如第四十六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尴尬者,邪僻不正的意思。这回书里深恶贾赦、邢夫人,人人皆知,无须多说了。
  关于贾氏诸人,特别是男人的坏处,本书有一句归总的话,读者看了,便知作者之意。见于第四回之末:
  不上一月,贾氏族中凡有的子侄俱已认熟了一半,……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
  上文说过薛蟠打死冯渊,是个杀人的凶手,这儿说“更坏了十倍”,试问再坏到哪里去?好像有点儿不通,而贾氏诸人的坏亦可想了。
  《红楼梦》既表示得这样明白,最奇怪的,后人偏有点儿喜欢贾赦。这个道理,我始终不大懂。如第七十六回,贾母吃饭一段,有人把这文字给修改了许多,仿佛上慈下孝一般,另见“《红楼梦》校例”,这儿不说了。第二回贾赦在冷子兴口中初见时,脂本、戚本都没有考语,到乾隆甲辰抄本上便加上一句“为人平静中和”。这“平静中和”在古代乃上上的考语,却无端加在贾赦身上,可谓不伦不类,妄谬极矣。偏有程伟元的初次排本(即程甲本)还依照甲辰之文,想来程伟元、高鹗也很喜欢这贾赦的。到了第二年排的程乙本,却改为“为人却也中平”,大约程、高二人想了一想,觉得这样恭维贾赦未免太过了,所以又改回来一些。我平常每说程甲本胜于程乙本,为着程甲稍接近原本一点。但如程甲已经妄改了,程乙加以修订,碰到这些地方,程乙反而比程甲会好一点,像这例便是。所以程甲、乙本的优劣是相对的,究竟谁优谁劣,必得有人仔细将两本对勘过,才能够水落石出呢。
  
  送宫花与金陵十二钗
  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甲戌本首有《红楼梦》旨义云:
  是书题名极多。《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又曰《石头记》,是自譬石头所记之事也。此三名皆书中曾已点睛矣。如宝玉作梦,梦中有曲名曰《红楼梦》十二支,此则《红楼梦》之点晴。又如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又如道人亲眼见石上大书一篇故事,则系石头所记之往来,此则《石头记》之点晴处。然此书又名曰《金陵十二钗》,审其名则必系金陵十二女子也。然通部细搜检去,上中下女子岂止十二人哉。若云其中因有十二个,则又未尝指明白系某某,及至《红楼梦》一回中亦曾翻出金陵十二钗之簿籍,又有十二支曲可考。
  《红楼梦》的许多异名在本书中皆有点睛之笔,以上引文已说明了。其论《石头记》、《红楼梦》、《风月宝鉴》都很对,惟对于《金陵十二钗》说得很拖沓,尚不得要领。我以为本书第七回“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即金陵十二钗之点睛也。这回薛姨妈说:
  这是宫里头作的新鲜样法堆纱的花儿十二枝。
  即十二根金钗的另一写法非常显明,却不是配给十二个人每人一枝,假如这样点题固然醒豁了,却未免太呆。
  他给了六个人每人一对,这六个人是:迎春、探春、惜春、凤姐、可卿、黛玉。
  拿了宫花的当然不成问题了,其不拿宫花的六个人又怎样呢?我以为有三人是借笔法来间接地点破的,即宝钗、李纨、巧姐。
  宝钗从不带花。薛姨妈道:“姨娘不知道宝丫头古怪着呢,他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但花儿本是她的呵。至于李纨、巧姐,周瑞家的虽不曾把宫花送给她们,却在送花时走过她们住的所在。书上说:
  便往凤姐儿处来,穿夹道,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脂本)
  脂评曰,“细极,李纨虽无花,岂可失而不写者,故用此顺笔便墨,间三带四,使观者不忽”。这是对的。又周家与凤姐送花,事实上到了巧姐的房里。书上说:
  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足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清醒了。奶子摇头儿。
  似乎闲笔,实系暗地关合巧姐儿。脂评曰,“总不重犯,写一次有一次的新样文法”,是关于李纨一种写法,关于巧姐儿又是一种写法,说得也很明白的。
  如今总算起来,所谓“十二钗”跟这十二枝宫花有关连的已占了四分之三,即九人;剩下三人:元春、湘云、妙玉。湘、妙其时尚未出场,自无缘牵扯。迎、探、惜三春都有了,则元春虽然没有,笔不到而意已到。况且什么花儿不好送,偏要送宫花呢?又说“宫里头作的新鲜样法”。原从元春那里来的呵。其关合之法与前文宝钗云云实相类似。
  大体说来,作者包括地、扼要地将这“十二钗”给点醒了。打破了呆板的每人一枝的方式,用笔变化而意无不周,可谓神妙矣。但又不止此,第七回全回,似乎用几桩零碎事凑合的,我从前也这样想,列举大端如下:
  (一)宝钗谈冷香丸,(二)周瑞家的送宫花,(三)凤姐宝玉到宁府初会秦钟,(四)焦大醉骂。这许多事只是一意转折,一气呵成的。如冷香丸就跟这送宫花是分不开的。如“十二两”、“十二钱”、“十二分”,共用了十一个“十二”;脂评曰,“凡用十二字样皆照应十二钗”是也。以蜜糖为丸,以黄柏汤送,则先甘后苦;脂评曰,“末用黄柏更妙,可知甘苦二字不独十二钗,世皆同有者”是也。至于送宫花跟贾琏、熙凤之事以及宁府诸事,皆为不可分析的整体,所以末了借醉汉一呼,而全文振动,好像天气闷热久了,忽遇迅雷暴雨一般,岂不快哉。
  作者在本回之初,自题云:
  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
  这诗好极,把我这里要说的都给他说尽了。足证冷香丸送宫花不特为十二钗之点睛,且为金陵十二钗之点睛,不然,他为什么说“家住江南姓本秦”呢。可卿一人本书虽淡淡写来,常在宾位,实为书中主人。即第五回太虚幻境的册子曲子她均居末位,若当作颠倒叙次看,她实际上是首座亦未尝不可。既兼钗、黛之美,即为钗、黛二人之合影,(书中秦氏从不与钗黛对话办交涉,这点很可注意)其当为十二钗之首,实无可疑者。此诗以可卿名氏领十二花容即此意耳。
  
  宝玉为什么净喝稀的?
  这是版本校勘上的一个小插曲。第八回上,宝玉在梨香院饮酒,通行本大抵相同。引一七九一的程排甲本及一九五三的作家出版社的新本为例,以有正本作为参考。上文都记载着:
  宝玉已是三杯过去了。
  后来薛姨妈说,“姨妈陪你吃两杯,可就吃饭罢”。但宝玉偏偏没有吃饭。主要的文字这样:
  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作了酸笋鸡皮汤,宝玉痛喝了几碗,又吃了半碗多碧粳粥。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酽酽的喝了几碗茶。
  这是非常奇怪的。我们且替宝玉算算这篇账看。上文说“已是三杯过去了”,后来不知又喝了几钟。照前引文,最后是吃了几杯酒,又痛喝了几碗酸笋鸡皮汤,又吃了半碗多的碧粳粥,又酽酽的喝了几碗茶,总有十几碗了罢,比卢仝七碗茶还多。他为什么老这样喝稀的?实在不可解。有正本所记稍微少了一点,大概也因为他喝得未免太多了罢。录有正之文:
  幸而薛姨妈千哄万哄,只容他吃了几杯,就忙收过了。作酸笋鸭皮汤,宝玉痛嗑了两碗,吃了半碗碧粳粥。一时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又上茶来,大家吃了。
  如酸笋鸡皮汤(有正本作鸭皮是很可笑的),程本今本作“痛喝了几碗”,有正本作“两碗”;“半碗多粥”为“半碗粥”,“喝了几碗茶”作“大家吃了”,不记数目字。这些地方比较起来,的确减去了不少,然而也还够多的。
  从上下左右来看,更觉奇怪。第八回上宝玉到梨香院,一进门薛姨妈便命人沏滚滚的茶来,后来宝钗又叫莺儿倒茶来,又嗔怪她不去倒茶,可见宝玉总先喝过茶了。再看下文,茜雪捧上茶来又喝了半盏,然则他回房又去喝茶。李嬷嬷说过,“那怕你喝一坛呢”,莫非他真想喝一坛么?为什么不吃干饭呢?
  假如说,宝玉养得娇,东西吃得少,但也不该比弱不禁风的美人儿吃得更少更加娇气呵。书上明记钗、黛是吃了饭的,说:
  薛、林二人也吃完了饭。
  那么,宝玉的不吃干饭,分明是各本漏写无疑了。解决的办法很简单,让他吃些干的不就结了。引脂砚斋甲戌己卯本之文:
  吃了半碗饭碧粳粥。
  庚辰本同,旁注两字是后人加的,写在括弧内:
  吃了半碗饭(合些)碧粳粥。
  依我们看,无论如何不该删去“饭”字的,为什么偏偏删去“饭”字呢?这缘由从上引庚本可以想象得到。他们大约以为“半碗饭碧粳粥”文气不顺,或增“合些”两字如庚本,或干脆删去饭字,成为“半碗碧粳粥”;或不干脆删去饭字保留下面多一字的痕迹,成为“半碗多碧粳粥”。这都是不用新式标点之故。
  我们现在看:
  吃了半碗饭、碧粳粥。
  是毫无问题了。雪芹当初不曾点断,便闹出笑话来。不过这个笑话一搁就二百年,也不大听人说起,总算《红楼梦》的好运气。您要说是它的不幸,自然也随您的便。
  
  曹雪芹卒于一七六三年
  关于曹氏的卒年本不成什么问题。在脂砚斋甲戌评本有了明文:
  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
  壬午是清乾隆二十七年,那年的除夕即一七六三年二月十一日。这批虽不能定为何人手笔,却靠得住;因这个人跟曹氏的关系非凡密切,下文又这样的写道:
  余尝哭芹,泪亦待尽,每意(欲)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奈余不遇癞头和尚何,怅怅。……甲午八月泪笔。
  甲午八月乃一七七四的九月,以公历计算在他死后十一年。
  但近来却有了异说。有人认为曹雪芹死于乾隆二十八年癸未。证据在雪芹的朋友,有个旗人叫敦敏的,他的《懋斋诗钞》上有一诗《寄曹雪芹》,本诗虽不题年月,却编在题癸未年的诗的后面,遂认这首诗也是癸未年作。既然癸未年尚有人送他诗,则曹氏决不能卒于壬午了。不过这个说法很悬虚。本诗既不题年月,安见得不是错编在癸未年的诗后面呢?这也出于我的揣想,且不去讲他。且述正面的理由。
  第一,上引脂评没有什么可疑的,即主张新说的人也不完全否定它。壬午他虽认为癸未之误记,(又怎么知道他记错了?)而除夕却又说不错,于是折衷为癸未除夕,即一七六四年的二月一日,新版《红楼梦》就这样写着的。殊不知主张新说,必须把旧的推翻了才成。若东拼西凑,折衷为癸未除夕,这新说便站不住了。因为牵涉到另外一个证据。
  第二,雪芹的另一个朋友叫敦诚的,有挽他的诗,题甲申年(一七六五)。诗云:
  四十年华付杳冥,哀旌一片阿谁铭。孤儿渺漠魂应逐(前数月伊子殇因感伤成疾),新妇飘零目岂瞑。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故人惟有青山泪,絮酒生刍上旧垌。
  末两句分明是隔了一年来上坟的口气。“旧垌”即旧坟,《礼记》所谓“朋友之墓有宿草而不哭焉”。我们且把两个说法比较一下。雪芹若卒于壬午除夕,葬于癸未,到甲申年有人做诗这样说,正合式了,若移后一年便乱了。死在癸未的“年三十”,不得不葬于甲申;葬于甲申当年有人去凭吊他岂非簇簇新新的新坟,为什么要说“旧垌”呢?毛病出在不曾把敦诚的诗意看得明白,只依据敦敏的一首本未题年月的诗,这样模糊影响的证据创为异说。这完全是不必要的。
  因此我主张依据“脂评”,说曹雪芹卒于一七六三年;再用敦诚的诗“四十年华”往上推,即生于一七二三年。这样说法就不会出大错,因为诗上的“四十年华”也不宜十分呆看的。
  
  刘姥姥吃茄子
  俗语北方乡下人进城,说“刘姥姥进大观园”。的确刘姥姥进大观园,闹过不少的笑话儿。且讲一讲她那天吃的茄子。从版本上看,有“茄鲞”、“茄胙”的不同。大约各本均作“茄鲞”,独有正本作“茄胙”,不仅名目不同,做法也完全两样的。先录脂砚斋庚辰本之文:
  贾母笑道:“你把茄鲞搛些喂他。”凤姐儿听说,依言搛些茄鲞送入刘姥姥口中,因笑道:“你们天天吃茄子,也尝尝我们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刘姥姥笑道:“别哄我了。茄子跑出这个味儿来了,我们也不用种粮食,只种茄子了。”众人笑道:“真是茄子,我们再不哄你。”刘姥姥诧意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这一口细嚼嚼。”凤姐儿来又搛了些放入口内。刘姥姥细嚼了半日,笑道:“虽有一点茄子香,只是还不像是茄子,告诉我是个什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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