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岗上的世纪-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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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里睡熟了,也没有打捞出哪怕是李小琴的一只鞋,一根头绳。呼呼直喘的人们纳闷着:这妮子是到哪里去了呢?三星已经偏西,地冻得坚硬,人们提了水桶和渔网回家睡觉了。这一夜,特别地安静,最凶的狗都没有叫一声。    
      第二日,杨绪国派人到邻近凡有学生下放的地方去查一查,也许李小琴赌气跑到同学那里去了。老队长亲自嘱咐他们,万不可漏出不见了人的事,只不过是得了空走亲戚,随便问问罢了。此外,杨绪国私下还让本家的堂兄弟,装作卖猪苗的样子,到县委五七办公室门口转转。他想:李小琴会不会真上那儿去了呢?想到李小琴也许会上五七办公室,李小琴就像真上五七办公室了。他脑子里出现了公安警察拿了铐子来逮人的情景,心不由得一径向下沉去。他没有一点做活的心思,就在空荡荡的村庄里来回地走着。人们都出工了,在暖烘烘的太阳下挖着冻土。他摸摸自家园子的篱笆,见有一截松了,便找了些绳头重新扎了扎。他望着园子里的土,心想,开春了要点几株豆和几秧瓜。他想了一会儿就从自家园子跟前走开,村道上有几个驴屎蛋子,他顺脚踢到路边人家的菜园里,猪在墙根哼哼着蹭痒,小孩在地上抓土疙瘩耍。太阳明晃晃地照着,照得背心发热。鸡在村道上走着啄食,落了叶的树枝条伸展着映在碧蓝的天幕上,好像是一幅画儿。他想想:大杨庄多么的好啊!这么一想却差点儿落下泪来。他泪蒙蒙地看见一个老婆子抱了个娃娃,一颠一颠地撵鸡回窝下蛋,嘴里“咯咯”地叫着。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很古怪的感觉,他觉得那瘸腿瘪嘴的老婆子其实是他的奶奶;而那癞头疤眼的小子是他杨绪国自己。他奶奶抱了他“咯咯”地撵鸡,不一会儿,便下了个大鸡子儿。他这时候又像是听到奶奶死时钉寿材“嘭嘭”的声响,他喊道:“奶奶,躲钉;奶奶,躲钉!”他的很稚嫩的声音在一片呜呜咽咽的哭泣中,就好像嘹亮的歌唱。他的眼泪“啪”地落了下来,将他自己惊了一跳,如同梦醒一般回过神来。他很害臊地用手指头捻了捻眼睛,眼角上还糊着眼屎,早起忘了洗脸了。这时,他看见有两个女人心急火燎地往庄子里跑,晓得是歇歇回家奶娃娃的,心里还跳了一阵,怕是有什么事情要临头了。两个女人没看见他,一径上了台子。各人往各人家里去了。    
      他往家后小学校去了。小学校里正在做操,抬腿举胳膊,踢起一片尘土。他没敢往跟前去,远远地瞅着他的大孩,也夹在里面一起做操,小的那个,还轮不上念书,家里又没人看管,日日跟了姐姐来学校,这会儿就坐在边上树底下看。他忍不住朝前走了两步,小的眼尖,一下瞅见了他,就高喊着“爸!爸!”跑了过来。他想躲也没躲及,被小子抱住了腿。也不知咋的,他这会儿竟想到了小子娶媳妇的事,吹吹打打的,院里扯起帐篷,摆开流水席,全庄男女老少都来坐席,吃着大肉丸子大鲤鱼。他将小子抱了起来,抱回到树底下。小学生收了操,正回教室,老师落在后头,看见了他,就说:“怎么?得空来学校瞧瞧。”他便问道,每日有哪几样课。老师回答说,每周一共有多少节语文,多少节算术,多少节图画、唱歌、体育,他就说,很好。然后说还有事,转身走了。他又走到了队部,会计拨着算盘珠子“哗哗啦啦“地在算账。他没打扰,悄悄走开了。当他从学生住的破土坯屋下走过时,强忍着不去看那屋。那屋的窗洞里本来塞了麦穰子,叫捣蛋的孩子一点点掏均匀了,就像一只黑洞洞的眼睛。他觉着,李小琴的冤魂正从里面慢慢地,像水一样流了出来。他害怕地想:李小琴啊,可不是我害的你,是你自己心窄啊!    
          
      夜里。他就做了噩梦,梦见李小琴披着头发,血红的眼睛,血红的舌头,惨笑着朝他逼过来,他不由惊叫起来。女人将一张床摇得“咯吱吱吱”响才将他摇醒。摇醒过来,他一跃跃得老高,然后坐倒在床上,汗如雨下,女人却将头蒙在被里,凄凄地哭了。女人已经好久没跟他说话了。就在李小琴杠了门没日没夜哭的时候,女人也是寻死觅活来着。家里将剪刀,绳子还有两瓶“乐果”藏的藏,扔的扔。直到李小琴在一夜之间,犹如上天入地一般不见了,大家伙慌起来,她心里暗暗地其实比谁都急,这才渐渐地不闹了。这时候,杨绪国坐在床上,一阵一阵地出冷汗,太阳穴的青筋突突地跳着。女人在潮漉漉的被窝里伤心断肠地哭。杨绪国喘了一会儿,慢慢地将头垂下,然后说道:    
      “好了,你别哭,也别恼了,我总是要得报应了。”    
      女人的哭声小些了,夜晚显得格外地静。“李小琴死不见尸,活不见人,不论是死是活,她不会就这样放了我的。”    
      女人不哭了,也不抽鼻子,有老鼠吱吱的叫声。    
      “她要活着,得告我下大狱,要死了,鬼魂也要来缠我。”    
      屋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的声音回荡着,发出回声。    
      “你要再饶不了我,我更是死也不成,活也不成,干脆跳大沟去吧!”    
      “你不跳不是汉子。”女人嘎哑着嗓子说话了。    
      听了这话,他却笑了:“你倒和我说话了。”    
      女人便唾:“呸!”    
      他这又正色道:“说实在,跳也就跳了,我是舍不下你,还有孩子,尤其是那小的。”    
      “放屁!”女人骂。    
      “我现在是连个屁也不如了。”他苦笑。    
      女人不作声了,他也不再作声,过了好久,他长叹了一声,倒下睡了。    
      下一日,四下去“走亲戚” 的人相继回来了。有说那里的学生不认识李小琴;有认识的但关系浅淡,向不与她往来;有关系近的近日也并没走动。回来的人还说,学生们近日都在忙招工,走的走,散的散,找着他们多半很不容易。那卖猪苗的本家兄弟悄俏与杨绪国说,他在县五七办公室院子外遛达了许多时,见有无数男女学生往那里跑,他眼睛都没敢眨一眨,到底没有看见李小琴。杨绪国略微宽了宽心,那堂兄弟却还不走,觑了他几眼,又说,在街听人传,政府正抓奸污女知青、卡扣知青口粮等等的典型。他听了心里又是一紧,那人便拍拍腿走了。杨绪国蹲在当门,手里的烟袋在地上左一道右一道地划着。这时候,女人凑在他耳边小声说:    
      “出去躲几日吧!”    
      他不由怒从中来。直眉瞪眼地说。“躲什么?老子没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    
      女人没作声,只从鼻子眼里哼了一声,走开了。    
      他心里乱糟糟的,骂道:“这是个什么事啊!听你个娘们没日没夜地闹。”    
      女人心里有气,可见他烦恼的样子,也不敢再招惹了。    
      他便更加趁性,抬手将桌上一个大磁碗摔成了八瓣,又将烟袋折了。    
      女人过来将碗碴子扫扫,在门前挖了个坑,埋了,生怕扎了孩子的脚。他发泄了一通,心里好像松快了一些,却十分软弱,找个地方哭一声才好。女人这才又对他说:    
      “上回我娘就捎话来,说她又犯心口疼,我有心回去,这边孩子,猪苗,鸡啊鸭的又撇不下,不如你趁这几日队里活不紧,骑车去看看。我给你蒸两锅馍馍捎上,到了那边,也不必急着回来,好歹住几日,她老人家心里快活,病也就好了八成。”    
      他闷了头蹲着,没有回嘴,女人说完了,也并不怎样劝他,兀自拿了黄盆就和面了。白面里掺了荞麦面,又掺了些豆面,和上了面头,坐在锅里等着发。然后就提了铁锹,上工去了。他望着女人走去的背影,心想:“这媳妇是百里挑一的。直到现在,他才兜心底里开始后悔了。    
      鸡才叫头遍,女人就打发他走了。天还黑着,启明星在天上静静地亮着,拾粪的老头也还没有起来。他打着寒噤,迎着刺骨的寒风,自行车轱辘压过坑坑洼洼的村道,一颠一颠的。他努力稳住车头,不叫弄出太大的动静,终于骑出了庄子。    
    


俩人重逢了!李小琴,你要到哪里去?

      女人的娘家离这里有四十里地,却已出了县界。他沿了南湖走,湖里的麦子还没睡醒,有一些积雪,地边上结着白花花的霜。天开始亮了。脸已叫风吹木,不觉着冻,脚却渐渐地热了。南湖一望无际,只有一座破陋的草房,立在南湖中的一小块场边上。他想:这南湖可真像海似的,可是他从来没有见过海。天边渐渐地越来越亮,而且发红,红得好像火光。他想:太阳要出来了。眼看着半个天空全红了,有云彩在红光中飞舞。他有些高兴起来。风好像息了,浑身暖烘烘的,甚至有些出汗。他将棉帽子摘了,挂在车头上。忽然间,地平线上浮起半轮日头,金光闪耀,灿烂无比。那日头慢慢地浮起,五彩红霞托着它,慢慢地,然后陡地向上一抛,腾地起来了。光辉笼罩南湖。他热烈地踩着车子,躬下腰,直朝南方驶去,心里充满了吉祥的兆头。    
      太阳很快上了中天,将他烤出一脑门油汗。他又将袄脱了,放慢了车速,缓缓向前骑。前边一条大路笔笔直,看不见尽头。他心里有些糊涂,想着:这是走出多远了呢?路边有拾粪的老头走过,说话的口音已经有些改变,他明白已经走过了县界。他本应该松快松快的,却沉重起来,他茫然地想道:什么时候回去呢?这么一想就好像离家已有十年八年的了。他想着回家的日子,一边慢慢地向前骑,心里有些忧伤。他又想:李小琴啊,你让我有家不能回。这时候,他就好像看见李小琴正笑盈盈地朝他走来,恍恍的,想说:“李小琴,你要到哪里去?”却又见大路上静悄悄没有一个人影,就骂自己鬼迷心窍,执迷不悟。    
          
      一直到晌后一二点的光景,他才到了地方,那地方叫作枣林子,是个二三十户的小庄。有人看见一个骑车子的往这边来,早早就站住了脚。等看清了是哪家的女婿,立马转身去报告。一传十,十传百,等他进庄,一庄人都晓得了。他那心口疼的老岳母,也已起身让小孩去地里叫他小舅来家。那小舅忙着去供销社买烟买酒,弟妹就杀鸡割豆腐。人们走过他家门前问道:“做几个菜接姑爷呀?”那小小巧巧的女人就笑道:“韭菜加一菜,十菜!”到点灯的时候,老丈人就去叫了庄上最有体面的干部来陪客。女婿是远近闻名的大杨庄上的人,且又是党员干部,给他们家添了许多光荣。待到听说,他还打算多住几日,几乎乐颠了。酒过三巡,就开始划拳行令了。这女婿的拳出神入化,又有品格。拳到口到,口到拳到,输了就大口地喝酒,小口地吃菜,赢了却不骄矜忘形,落落大方。且又有些担心,觉着女婿酒喝得太多太猛,虽是海量,却也应留点底,却不敢扫他的兴,只得由他一盅一盅地干去。直喝到三星偏西,才纷纷嚷道够劲,够劲,将酒盅搁在桌上。那弟妹又重新热菜馏馍,做了个酸汤。这时,他已微醉,眼皮惺忪着,嘻嘻地一个劲儿笑。老岳母便想:“喝多了不多嘴不闹人,却只是笑,可见女婿是个好性子人;觉着自己女儿很有福气,竟撩起衣衫擦了把泪。那一夜,女婿睡得个死人似的,直睡到第二日的晌午,醒来喝了一碗鸡蛋汤,又倒下接着睡。这一觉就睡长了,直到天黑也没醒,睡得老人有些害怕,进屋瞧了几次。他打着很沉的鼾声,不像有病的样子,才又悄悄地退出。几个上门与他拉呱的干部坐了一时也悄悄地离去了。    
      他一人占了间东屋,睡一张大床。瘦长的身子蜷曲起来,像个吃奶孩子似的。老丈人怕他夜里睡醒会有事,就在床前三屉桌上点了一盏小油灯,将灯心弄得极细,暗暗的。他便老觉着有一团小火在他眼皮子上跳跃。风吹过门前的枣树枝子,嗖嗖地响。狗很柔和地吠着。老两口上了床还在想:女婿这一觉睡醒过来一定会饿了或者渴了。然后就听见孙子闹夜的哭声,便压了声骂道:“睡死了啊!”媳妇这才醒来呵呵地哄着,渐渐地安静下来。他沉沉地睡着,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好像堕入了深渊。那一盏小灯终于油干,忽闪着要灭。他却像被人催迫了一般,陡地醒了过来,还来得及最后地看见一眼这间陌生的房间,灯已经灭了。他心怦怦地跳着,不知身在何处,门外风呼呼地吹,他慢慢稳住神,想起这是岳父家里,接着便想起他骑车来的情景,还有那一夜的酒席。他不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想问人却是夜深人静。他翻过身来,脸朝上躺着,浑身筋骨酸酸的,好像在河工上一连推了几日的小车,又好像得病了。他想,我是喝多了。喝这么些酒管什么用呢?他苦笑道。他听见了老人睡觉磨牙的声音,觉着十分地不惯。他这样一动不动地躺了一会儿,身上渐渐觉着好些儿了,力气也来了。他便坐了起来,想摸盒火柴点上灯。一摸却摸着一盒烟卷和一盒火柴。他想了一下没去点灯,而是点着了烟卷,然后就半靠在床上吸烟,他望着烟头在黑暗里一红一红的,觉着自己这才活了过来,就有些高兴。他吸着烟,缓缓地想着:俗话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俗话又说:躲得初一,躲不了十五。不如回去吧。他一根接着一根抽,眼看就把一盒烟卷全吸完了。这时,天已经发白了。他将最后一个烟头在地上揿灭,决定今日就回去。    
    


俩人重逢了!他们不知道这身体谁是谁的

      早起,他便对老人说,家里事多,实在放不下心来,想今日就走。老人虽很谅解,也不敢延迟女婿的大事,却是十二分的失望。最后,还是硬留了一夜,到了明日,一早去集上称了几斤果子,割了几斤肉,吃了晌午饭,才让他上路。他骑车出了庄子,上了大路,心里算了一下,离开庄子已有三天三夜,不晓得这时候闹腾成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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