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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川品中国文人之薛涛-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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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了自己的艳名和才名。仅半天光景,营妓院传遍了,乐工还谱成曲子,一些官吏或唱或吟。薛涛这首二十个字的小诗,一夜之间变成流行歌曲。

    诗句简洁易懂,曲调优雅回旋。

    此后多年,成都市民也传唱着这首著名的《鸳鸯草》:

    绿英满香砌,两两鸳鸯小。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

    花样年华,哪管秋风。鸳鸯尚小,不谈婚嫁。 薛涛委婉地拒绝了节度府校书郎段文昌。

    这件事,这首诗,使薛涛艳名更盛。高傲与才华将她的美貌放大。营妓院一大群女孩儿当中,她是无可争议的漂亮第一,她爱穿的轻红裙子、爱佩的莲花香囊受到姐妹们的追捧,连她走路的模样、夹杂了外地语音的成都话都有人效仿。节度府所有的高级接待,豪华宴饮,缺了薛涛减色不少。有一回她染上流行感冒,发高烧,不能去官厅持觞佐宴,从长安来的朝廷大臣几次提到她,表情不悦,饮酒不畅,急得负责接待的刘辟连连向领导赔罪。

    这刘辟事后命令柳儿,让薛涛吃小灶,住单间。

    薛涛能使孔雀开屏,拒绝前程远大的段文昌,她生病领导着急,吃住待遇提高,写诗众人传抄,这些事儿加在一起,把十八岁的薛涛推向偶像的位置,她俨然是成都美女的首席代表。

    娴雅的红衣女郎,艳名越出了节度府的高墙。剑南节度府所辖十四州,几十个州官县官知她大名,但凡到成都看她一眼,回去就会炫耀几天。官员们抱着各种动机送她钱物,她拒绝时,官员就去找她母亲。白氏受到过钱的压迫,攒钱比较起劲……那个段文昌还在闹。他失恋,闹单相思,自请离开成都去梓州任职,不断地向薛涛写信写诗。才一个多月他就撑不住了,快马跑回成都,又是半夜爬营妓院的粉墙,蹲薛涛雕窗,眯着眼,抱着腿,很享受地蹲到天明。他吟诗:两两鸳鸯小……薛涛也可怜他,拉着柳儿陪他游了一回九月里的浣花溪,莲舟沿溪水漂入锦江。段文昌仰着脖子,冲着大片的竹林和林上的蓝天白云唱豪歌。爱情不如意,豪情冲天起。他对薛涛说:将来我必为西川之主,你信不信?薛涛含笑点头,表示她相信。

段公子说什么她都会点头,只要他不说爱。
    次年春夏之交,在南诏打了大胜仗的韦皋班师回成都,吏民出城迎接。锦江之畔筑高台,朝廷特使宣读圣旨,加封韦皋吏部尚书,异姓王。全身披挂的韦皋手持象征王侯权柄的斧钺,威风凛凛,接受几万军民雷鸣般的欢呼声。薛涛觉得,韦相公真像传说中的大英雄,关羽张飞赵云,或是曹孟德帐下的典韦。她真是很崇拜呢,表演迎军乐舞,格外地投入。台上,她的丹凤眼闪闪发光;台下,韦皋的英武眸子也阵阵发亮。二人对视皆含情哩,妓官柳儿转起了心思…… 韦皋给薛涛带了一马车的礼物,单是各式缅玉制品就装了两只大锦盒。他每天去看孔雀开屏,说是久违了,梦里也想得发慌。其实他看一回孔雀要瞅三回薛涛。

    四川人形容这类情形常说:看了一盘,看安逸了。

    他细细看了一次,像下了一盘棋,过了一回瘾。

    薛涛在韦皋的身边,就像女儿在父亲的身边。韦相公在公共场合,对薛涛总是慈眉善目,关爱之情溢于言表,加深了薛涛对他的误读。柳儿有所察觉,却不便提醒她,一旁干着急。

    柳儿心想:青年段公子迷薛涛,事还没完呢,又来了一个甘愿拜倒在石榴裙下的中老年大人物。

    明察秋毫的韦夫人很紧张。她发现,在丈夫面提丞相爹爹和皇帝老儿都不大管用了。韦皋封王,她就是王妃,剑南西川节度府就等于王宫,营妓院形同后宫,将来还要扩大,挑选民间漂亮女子进来。她阻止韦皋纳小妾将会成笑柄。  韦夫人神经过敏,不想听人说起薛涛,不再去看孔雀开屏。 她也是个中年妇人了,面部有皱纹,走路无步态,偶尔兴起哼一段曲子,韦皋拿成都土语戏之为“老麻雀叫”。而几年前她父亲初登相位,韦皋以杜甫名句形容她的婉转歌喉:“自在黄莺恰恰啼。”

    如今的韦夫人常常自己唠叨:变了变了变了……  她老做恶梦:花容月貌的薛涛戴上王妃的小凤冠。 事实上,韦夫人也放大了危险性。韦皋毕竟是高官,不可能不顾忌当朝丞相、岳父张延赏的权力网络。他到长安述职,对皇帝时时表忠心,对几个宰执大臣毕恭毕敬。必须的。他可不能步崔宁的后尘,遭软禁,生怪病暴卒。当初严武从成都调回京城不久,主持修建皇陵,也死得不明不白。

    高官高风险,尤其是在中晚唐。韦皋必须浑身上下都长满眼睛。其中有一双叫做“情目”,固然是准备要抛向薛涛的,却不可操之过急。再说他忙。西川十四州之主,边城战事又多。 他让柳儿传话,再过一阵子即可让薛涛做妓官,掌营妓院。薛涛自然高兴。韦皋又奏请朝廷将段文昌调回长安。

    段公子认为自己很快就会离开成都,向薛涛乞诗。薛涛亦伤离别,为他写下一首《送友人》: “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昔,离梦杳如关塞长。”

    段文昌得了赠诗,“哭谢”不已,发誓今生今世要珍藏薛姑娘的墨室。不过,朝廷并未调他回京。韦皋受命,对他官升一级,派他到简州(今四川简阳市)去了。

    半年后段文昌入京为官,几乎逢人就谈薛涛…… 薛涛十九岁了。

    这一年,韦皋频频招她侍宴、陪客人看孔雀。他让府中的大裁缝给薛涛特制了几款红衣裙,还亲自参与设计,并且下令,不许其他官妓穿相同款式的衣裙。他以突访的方式视察营妓院,意在关注薛涛的饮食起居。他巡视嘉州、雅州,带薛涛同往,往返几百里路,安排薛涛的小巾车紧随他的驷马高车……凡此种种,表明韦相公正在步段文昌的后尘。五十男人亦疯狂。他憋了两三年了。 薛涛受着令人羡慕的恩宠。韦皋的爱情她看不见,她看见的都是父亲般的疼爱。韦皋在她面前又习惯了伪装。

    终于有一天,韦皋决定不伪装了。在成都北门的一座并不惹人注目的清虚道观,节度使与名官妓之间,发生了一件事。

    韦皋忙里偷闲去庙宇宫观或名人遗址,总要薛涛陪着,因为薛涛懂得多,随时为他讲解。听薛涛的嗓音、看薛涛的身影以及她那变换着的各种神情,真是一大享受哩。享受日积月累,却被更高的享受可能性所催逼,于是,在清虚观发生了质的飞跃。

    韦皋酒后在道观的后院小憩,屏退左右侍从,单叫薛涛伺茶。薛涛并未生疑,只在房内殷勤伺候,还与韦相公说着午宴的酒菜。她也喝了几盅道长敬的酒,觉得那酒味好爽。酒后行走庭院,身子好轻盈,似与红裙共飘,看那庭中花格外艳冶。

    其实酒中含有清虚观秘制的媚药。韦皋与道长共谋了这个把戏。

    时在仲秋,蝉声如雨。浓荫遮蔽的深院只有韦皋和薛涛两个人。空气中堆积着某种东西,越堆越浓。要炸开。韦皋看薛涛的眼神完全变了,他低头掩饰,端茶碗的手一阵微颤。

    薛涛还在谈笑着,嗓音远比蝉声好听,红唇玉齿翻动,“秋波欲横流。”韦皋紧张思忖:这薛涛的媚劲儿也上来了!

    应该说,韦皋的判断有道理。 酒,媚药,秋天里的春姑娘,一股接一股的媚劲儿“自行其是”。凭是薛涛这种自控力超强的女子,举止也异于平常。

    韦皋趁她近侧,猛拉她入怀,要行男女之事。

    这男人体壮,劲大如牛。薛涛一时懵了,顷刻之间没有反抗的动作。韦皋欲把她放倒在宣州丝地衣上,一手解她裙带,口中还叽哩咕噜冒着情话,薛涛才奋力反抗,使劲挣挣不开,咬了韦皋肩膀一口。 薛涛挣脱退开了。 韦皋语无伦次:我要纳你、纳你、纳纳你…… 薛涛目光冷了。

    韦皋再扑,她尖叫,绕长几环走。

    大人物开始连比带划的讲道理,诉衷肠,几乎眼泪汪汪。薛涛只见他嘴开合,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 母亲当年遭强暴,今日女儿知道了!

    这几年来,薛涛无数次地想象过:母亲被狗官崔宁强行扑倒的场景。她并不是主动去寻思。场景画面要袭来。

    只因父亲去世早,她们母女受欺凌。

    曾经像父亲般的韦相公,露出他呼哧呼哧的欲望歪脸。昔日的慈祥竟是装!

    韦皋正正衣带,直了直虎臂熊腰,以权势口吻发布他的爱情宣言:本节度使愿正式纳你为妾!

    薛涛还他三个字:不可能。

    韦皋吼:你小小官妓竞敢违抗我! 薛涛说:我就违抗你。

    韦皋跨前一步,又要动粗的样子。薛涛再次尖叫。这是她的武器。

    如果韦皋一心要强奸薛涛,薛涛今日是跑不掉的。男人的身子紧张地犹豫着,手抖腰颤,脚尖神经质地转圈儿。他还不是崔宁那种泼皮。他平时对薛涛真有尊重。

    五十岁的欲望身抖了好一会儿,终于向内,抖回去了。

    堂堂西川节度使,灰溜溜走人,一路斜瞪眼,哼哼唧唧。 薛涛迎着秋风步行回家,对母亲只字不提清虚观中发生的事。她只微笑,告慰父亲的亡灵。心里含酸楚:从今往后,所有父爱的替代品将被她拒之千里。

    第二天仍去节度府,柳儿几次观察她脸上的“情况”,吃惊地发现没有“那种”情况。倒是韦大人浑身上下透露出糟糕的情况,脸色只在青黑之间。府中几百个人连日悄悄议论。外地来的官员把小道消息传四方。 韦皋下令,罚官妓薛涛去边城松州(今四川北部松潘县)。薛涛的罪名是私纳礼金。松州与吐蕃相接,唐军和吐蕃兵多年对歭,是个荒凉而凶险之地。

    韦皋两次叫人传话,薛涛若同意做他小妾,他就收回成命。

    薛涛说,宁愿去松州。 年底,薛涛昂头上路,去了六百里外天寒地冻的松州大山区。一个弱女子,顶风冒雪辗转于崎岖山路,日行几十里。她裹一身红裘衣,跌倒又爬起来,嘴啃泥吐干净。肥马病了,小女子倒挺胸向上。沿途住肮脏的驿站,她倒头便睡。同行士卒钦佩她的勇气。

    唐代男诗人遭流放,女诗人也不免。薛涛艳冶婀娜,原来身上不乏硬骨头。

    诗人就是流放者,流浪者,这几乎毫无办法。人啊,坚守那点个性多么难,要付出多少沉重代价。皇权覆盖下的社会,扼杀千千万万的个性自由种子。

    今日吹嘘皇权者,看来不是好东西。  薛涛在松州写诗,哀声迎着漫山遍野的雪花。天那么冷,诗心倒滚烫。《罚赴边上韦相公二首》,其二云:“按辔岭头寒复寒,微风细雨彻心肝。”

    她仍然是官妓身份,军营里向士卒表演歌舞。《罚赴边有怀上韦相公》:“闻到边城苦,而今到始知。羞将筵上曲,唱与陇头儿。”陇头儿泛指戍边士卒。 边城官兵见了她眼睛发绿,有时候几百双眼睛狼一般射向她,长时间目不转睛。

    军营缺肉味,更缺女人味。何况薛涛艳冠西川。 夜里门窗外,总有人贪婪嗅着,吸得鼻子响,做着深呼吸。

    韦皋治军严,松州守将派人保卫薛涛。然而卫士的眼睛也会发绿。薛涛蹲茅厕,总感到墙缝中有人偷窥。她吃剩的饭菜,喝过的茶盅,换下的衣物,几个卫士抢着吃,舔,嗅,蒙…… 恐怖。

    春风刮得周身寒,遍地山花吓人色。长待此地,必遭非礼。哦,非礼是轻的。那些个军士冒着死罪的危险也会偷袭她,剥光她。他们是一群。不用说,她在这些饥渴男性眼中的艳丽,超过段文昌韦相公在她身上所感受到的,何止十倍。

    薛涛写下“十离诗”,诗的题目分别是:犬离主;笔离手;马离厩;鹦鹉离笼;燕离巢;珠离掌;鱼离池;鹰离鞲;竹离亭;镜离台。 《犬离主》:出入朱门四五年,为知人意得人怜。近缘咬着亲知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薛涛二十岁罚赴边城,诗中称“出入朱门四五年”,可知她入乐籍时未满十六岁。《鱼离池》中又说:“跳跃深池四五秋……” 谁能救她呢?还是韦皋。她想法把诗歌捎回成都,捎给韦大人。

    左等右等无音信。山花开了又谢。密林中秋风再起。 薛涛俏立山岗,眺望群山绵延。 她每次登高看风景,士卒们都默默望她,三五个,七八个,远远近近的呆伫,身体朝着她。她是数千官兵的梦中情人。

    巡回表演,美给各营寨的守卒看。军官们尽量安顿好她的饮食。她感激,越发歌喉婉转,舞姿翩跹。

    美色泻出去,危险性在增大:有个军官酒后冲撞她的房门,狂呼她的芳名。幸好门闩结实。她吓得两天不敢出门。自备溺器,厕所也不蹲了。 薛涛到松州后的几百天,无论住城里还是栖山寨,昼夜都有卫兵为她站岗。这当然是由于韦皋的虎威。无人敢动她。若反是,她就不仅是官兵们的梦中情人了。浑身艳冶将被野蛮分割去。她听说过营妓的悲惨故事:一个营妓往往同时伺候好些个中级以上的军官。于是低级军官蓄愤,乱来,合伙轮奸营妓的事情时有发生。薛涛最怕这个。

    幸运的是她名气大。韦皋罩着她。韦大人想要的身子,谁想碰,除非他不要命。

    薛涛渴望回成都,却不向节度使韦相公写悔过书。这事儿耐人寻味。她还是不愿做小妾。她要自由身。

    人的站立,女性的站立,即使在薛涛这样的弱女子身上也是有迹可循。可见唐朝文之化人。文化显然是支撑她站立的核心力量之一。词语在血液中流淌着刚性。杜甫李白可不是说着玩儿的,装潢门面的。薛涛三岁起,就在方块字搭建的神庙里盘桓。长大了,袅娜而又坚挺,权势压不垮,山风吹不倒。

    给出身体的前提是她要喜欢。女子毕生所重,一个情字而已。此一层古今通。

    二十岁的大姑娘,朝思暮想着属于的她那份喜欢。 薛涛终于回到成都了,容颜未改,秉性不移,眉目间多了一些“自主之色”。节度府上上下下都在观察她。韦皋召她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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