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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小川品中国文人之薛涛-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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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岁的大姑娘,朝思暮想着属于的她那份喜欢。 薛涛终于回到成都了,容颜未改,秉性不移,眉目间多了一些“自主之色”。节度府上上下下都在观察她。韦皋召她回来的一个理由是:孔雀常常不开屏。

    薛涛归来后,孔雀的彩屏常开。她在松州也思念这鸟中尤物,学云南傣族的孔雀舞。韦皋观舞大乐,下令缝制傣族姑娘的服装。他还表彰薛涛为戍边士卒唱歌跳舞,将薛涛私纳赠金的罪过一笔勾销。

    府中的高级接待,又见薛涛曼妙身影。

    韦皋复被久违的艳光所逼,再次撑不住了,私下问薛涛:老夫还有机会吗?

    薛涛目视韦相公,摇了摇头。 韦皋叹息着走开了,虎背熊腰蹒跚,三品官帽耷拉。他真是空有王者之尊,不能赢得一颗芳心。他追求薛涛而不得,在长安的官员们当中盛传,被编成故事、段子,优伶说唱表演。这面子有点丢大了。强扭瓜很可能适得其反。京城的那帮文人墨客,包括那个段文昌,损他只嫌词寡。

    怎么办呢?

    西川节度使兼朝廷吏部尚书,军政两摄,日理万机。同样的手去理情丝爱线,理成一堆乱麻。偏偏他又三天两头的惊艳,仰薛涛玉颜,睹薛涛蜂腰。他可是搂抱过的,在城北的清虚观!软玉温香的感觉被他一次次地放大,虚构与现实搅成一团。 男人动情太凶,不达目的要疯。

    韦皋简直有点怕见薛涛了。西川最大的官,得不到蜀中最靓的颜。面子不仅丢大了,面子一直在丢。

    薛涛从松州回成都约九个月以后,突然申请脱乐籍。也许她的动机含有替主公考虑的成份。总的说来,韦相公待她不薄。

    韦皋批准她脱籍。  妓官柳儿不理解:薛涛这不是干得好好的吗?姐妹俩结伴周旋节度府,弄傻文武官,风光正好,何必自敛?

    白氏很高兴。女儿此举,替她挽回了一些当初做夫人的尊严。事实上,薛涛有两重考虑,首先是趁年轻脱乐籍,择个好男人嫁出去。这么做,母亲称心,九泉下的父亲满意。其次,她要适当摆脱她与韦相公共同面临的尴尬局面。

    薛涛心思细,行事又果断。十二岁丧父,穷人的女儿早当家……她在城外的浣花溪边造了房子。家里真不差钱,两进大院子,一座后花园,正房厢房各十余间。马厩宽大,两匹良骥系韦相公所赠。仆人侍婢厨子车夫,又住进薛家了,日用讲究,服饰器皿车马,比十年前更气派。房子竣工时,厨房动灶日,韦皋几乎带着“文武百官”前往祝贺。朱门前豪车迤逦,薛宏度红衣笑迎。

    脱籍前,她与韦皋达成协议:她居浣花溪上,仍在节度府“上班”。但韦皋的重要接待她才参加,持觞谈诗为主,歌舞佐宴为次。另外,她享有拒绝入府的权利,不能随唤随到。 官妓也会追求自由,把自己的命运攥在手里。成都当时,仅此一例,所以轰动四方。薛涛能自主,活得有尊严。其时长安的念奴名气比她大,据说念奴的歌喉抵得上二十五只管乐器,一人表演,万人空巷,官府要派金吾卫士维持秩序。《念奴娇》这词牌,即是由她而起。不过念奴比之薛涛,自控命运的能力显然不及,她不得不活在“公众霸权”之下,也劳累,也伤心。薛涛则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 薛涛十五岁,二十岁,两次重大行动,自主性很强。

    浣花溪风光旖妮。杜甫《江村》云:“自来自去堂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薛涛深爱此佳句,书于堂上。

    成都的官绅,周遭的富户,向薛涛求诗求书法的,不计其数。她一再申明小女子诗才寻常,那些人哪里肯信。 薛涛诗一出,众人就忙着传抄。

    她写浣花溪上的荡舟捕鱼之乐:

    风前一叶压河蕖,解报新秋又得鱼。 免走乌飞人语静,满溪红袂棹歌初。

    家里的女仆,村里的女孩儿,受她影响爱上红衣裳。 薛涛进城玩耍,身后一溜红衣,像一支红色时装表演队,市民争看。也许她具有广告意识。唐人自炫乃是常态。

    热闹景儿常有,完了她也孤单。  二十二岁了。二十三岁了。家里来了那么多男士,西川十余州的官员、东川几个州的要员,她见过的面孔比柳儿姐还多。其中有抱着婚姻目的前来叩芳门的,无奈薛涛不施青眼。

    其实她也暗暗着急。 阅男无数,二十几岁却嫁不出去,她如何不着急?

    剩女心态古今同。古代剩女少,“男耕女织不相失。”

    当代剩女挑,她先挑别人,慢慢地转为别人挑自己,这个微妙的转换过程,写满了剩女们拒绝向人细细述说的酸疼…… 有一个叫做郑佶的眉山人走进了薛涛的眼帘,郑佶眼下官居眉州刺史,正六品,年龄三十出头。他到成都,通常要去浣花溪拜访薛涛,带上一些精心挑选的礼品。这个人相当低调。相貌人品俱佳。和薛涛谈诗常有精辟见解,他自己很少写诗。两三年间,他叩访薛涛不下十几次了,从不以地方高官自居,“无矜色”,有潇洒,对白氏礼数周到。这是一位不动声色的追求者么?柳儿对这同乡作了调查:郑佶无子,他妻子卧病异地的娘家有些年月了,他本人独自待在眉山的官邸。

    白氏和柳儿均看好郑佶,频频向薛涛鼓吹。柳儿还打探了郑佶夫人的病情,说是保得性命就不错了,生育已经不可能。 薛涛有点儿动心了。可是郑眉州来看她,似乎并不涉及男女情。这个人的爱埋得很深么?她转念想:埋得深才好呢,犹如优良种子,破土枝繁叶茂。

    郑眉州数月不来,按理说很正常,人家可是一州大员。薛涛开始盼望了。红裙女郎打马赏秋,徘徊于浣花溪上游青山之下,恋爱心事重,周遭谁知晓?她提笔写下《秋泉》:

    泠色初澄一带烟,幽声遥泻十丝弦。 长来枕上牵情丝,不使愁人半夜眠。

    薛涛为男人失眠,这是第一次。她向往着眉山,听说那座“围城九里九”的古城一派朴拙宁静,岷江环绕,城内有长二百尺、高三丈余的小山,弯曲的黛山酷似女子“美眉”,故名眉山。小城多么浪漫!

    薛涛想那百里外的眉山,细眉不停地颤动。坐车去也就两三个时辰,沿途看风光,上渡船,过草桥,玩秋水,极目秋收时节的西蜀平旷田园,靠近桓亘亿年的峨眉山脉。眉州在成都和峨眉山之间,辖五县,多平原,杂以浅丘;农商发达,“古人居之富者众。”

    柳儿回老家时,把薛涛的哀怨情诗带给郑佶。

    其实双方均未挑明,郑佶不能确定薛涛的《秋泉》是专为他写的。

    不确定,于是按捺着。越按情越多。年末郑佶到成都向韦皋述职,竟不敢到浣花溪。情多了,反生怯意,担心着失败。 薛涛这边也是。节度府中迎新年的大宴,她借故推辞,怕见郑郎。

    写信吧,写了又撕。

    情侣恰似冤家。想对方,避开对方,两种迥异的情态共属一体。想啊,想啊,想不完的想。及至说要见面,又推不完的推……  二月里,春花次第开。浣花溪畔红衣女,没由来的脸红心跳气紧。恋爱有先兆。要、要爱起来的,直觉里处处闪烁爱。

    柳儿返回成都,带来郑佶的桃红请柬,请薛涛去眉山。柳儿替这两个彼此思念的男女搭上了情丝,接通了“电线”。阴阳即将相碰。这一年,薛涛虚岁二十四。

    巾车扑眉山。开向天边的“嗡嗡嗡”的油菜花,何如薛涛怒放的心花?桃花红李花白,勉强比得薛女腮。

    郑佶一袭新官服,出东城门迎接薛涛。  刺史官邸中新设的客房,一如官家女儿的闺房。郑佶知道薛涛的过去,只字不提。客房外庭院也有一棵桐树,不知是否巧合。闺房挂的条幅,却是少女薛涛的佳句:“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薛涛陡见此景,清泪打湿罗衫。眼泪后面又涌出对郑郎的感激。

    佳男女坠入爱河。车行,马行,舟行,步行,山行,眉州方圆几百里,爱意连三月,铺向青神火热的夏季,弥漫于丹棱秋色,点燃瓦屋雪山白茫茫的冬季。

    薛涛到眉山,破了女儿身。

    从她拒绝韦皋的大胆行为看,她是一直为将来的情郎守身如玉。  破了才圆满。二人自投情浪爱火,每日朝气蓬勃,“两两鸳鸯小”,品尝着男欢女爱的所有细节,并且时有创新,灵与肉酝酿着高峰体验。彭祖也是眉州人,据说活了八百岁。他居住过的仙女山距眉山城三十余里,山舍墙壁画满各式技术性很强的男女图谱…… 薛涛住进眉州城东的刺史官邸,乐不思成都。出府入府,人们恭称她薛夫人、郑夫人。

    韦皋请她不动,转怒于郑佶。薛涛隔两三个月偕郑郎去一次成都,抚慰韦相公和雄孔雀,住几日浣花溪。

    韦皋纳玉箫为妾,薛涛为玉箫赋诗,屡于官厅里唱诵。韦相公感动得老泪纵横…… 高车大马或漂亮巾车往返于眉山与成都之间。这条官道,也是薛涛走得最多的一条情路。七八个长亭短亭,两三个驿馆,填满他二人的缠绵和喘息。她把母亲接到眉山住。

    与郎同居,没啥难为情。郑佶有政声,眉山人认为他干的事“符合”。至于符合什么,百姓也不管。

    薛涛嫁给郑佶,看来只是时间问题。  郑佶一度调往成都府,协助府尹的工作,相对松散。他闲置官舍,长住浣花溪上的薛家宅院,俨然倒插门。二人对几家造纸的作坊感兴趣,常去观摩请教。“薛涛诗笺”的灵感起于此时。笺用红色,缀以图案。纸浆中掺入芙蓉粉,纸型为小八行,桃红,粉红,深红,轻红,都是她喜欢的色调。

    薛涛笺是爱的颜色。激烈与娇羞触入涩感正好的红色纸纹。

    郑佶买下一家上等纸坊,作为献给薛涛二十七岁生日的礼物。这男人还研究造纸的工艺,一头扎进纸坊,天黑不回家。成批购买芙蓉粉,他亲自把关,跑到产地去。 薛涛诗笺问世,小批量生产,售价不低,却供不应求。西川节度府及所辖州县,长年订购。成都的有钱人家趋之若骛。  订单如雪片,薛涛并不扩大生产规模。 物以稀为贵。犹如她本人。 后来李商隐盛赞薛涛笺:“卜肆至今多寂寞,酒垆从古擅风流。浣花笺纸桃红色,好好题诗咏玉钩。”

    公元九世纪三十年代以后,长安诗人用薛涛笺渐趋普遍。写情诗不用此笺,自觉汗颜。段文昌把这浪漫纸推荐给杜牧、元稹。元稹又推荐给白居易。以桃红色为主的小巧而昂贵的诗笺,也见于江南。

    薛涛芳名物化了,并且在她如花似玉的芳龄。诗笺把她的丽影和故事带向四方。

    生活还是以爱情为主,她不想做什么女老板。官府不能约束她,纸坊生意更不能。 携郎共游,几乎游遍了蜀中胜景。薛涛笺写山水情,《赋凌云寺二首》,其一云:“闻说凌云寺里苔,风高日近绝尘埃。横云点染芙蓉壁,似待诗人宝月来。” 嘉州弥勒大佛,高达三百六十尺,完工于韦皋镇蜀之时。

    热恋不休的男女游荣州(今四川荣县)的竹郎庙,薛涛向壁题诗:   竹郎庙前多古木,夕阳沉沉山更绿。

    何处江村有笛声?声声尽是迎郎曲。

    薛涛与郑佶,不是夫妻胜似夫妻。

    同居,从眉山到成都;共游,从嘉州到荣州、雅州、绵州、简州、资州…… 议论她的闲言碎语常有,她听而不闻。她选择的生活方式挺好的,爱情连年实打实。不急于出嫁的女人最想要什么?薛涛比谁都清楚。

    过了二十八岁,成都这一代佳丽奔三十了。皮肤依然光洁,举止更娴雅,语音更舒服。她进城去节度府,韦皋待她如上宾,但不问她和郑佶之间的情事儿。韦相公老了,自谓平生一大遗憾,是未能赢得薛涛的青眼。 薛涛手抄《十离诗》于桃红笺,赠送老相公。 成都官场复杂,刘辟暗结党羽,欲架空韦皋。郑佶自请调离成都府,韦皋复命他再去眉山。

    爱情又回到眉山了。小城故事有续篇。刺史大手常携玉手,盘桓“眉州八景”,观蟇颐春色,看象耳秋岚……据说李白把铁杵磨成针的事发生在象耳村。 三十岁前后,薛涛大抵两边住,和郑佶共同演绎着“双城记”,把那条一百三十多里的官道变成了情路。走水路也是。 情路弯弯曲曲,爱线不取直线。途中要过三道河,岷江水流淌着艳波。  郑佶还有一个宏愿:在眉山为薛涛建一座吟诗楼。长安新近有座燕子楼,系高官张建封为名官妓关盼盼所建,轰动一时。
可惜郑佶的愿望没能实现。
    蜀中安定几十年,到唐宪宗朝又乱起来了。韦皋暴死,有中毒的痕迹,而直接受益者是节度副使刘辟。他羽翼丰满,要当西川节度使,宪宗同意了。这人得寸进尺,还要把东川节度使的官帽抓过来。宪宗怒,发兵征讨,高崇文率大军入剑门关。成都周边战事激烈。刘辟孤注一掷:打赢了再谈判。中唐坐大的节度使常用这一招。西川十四州,眼下半数以上是刘辟的势力范围。精锐部队部署于成都。

    郑佶是韦皋的人,主公虽死不改志,受皇命带兵击刘辟党羽,转战眉、雅、绵数州。

    情郎披挂出征时,薛涛写诗送别,《送郑眉州》:

    雨暗眉山江水流,离人掩袂立高楼。

    双旌千骑骈东陌,独有罗敷望上头。  罗敷是汉代民歌《陌上桑》中以漂亮和痴情著称的女子,薛涛以罗敷自喻。其为事实上的郑眉州夫人,写入诗章,在她传世的五十首诗歌中留下三首。除此之外,薛涛再没有类似的作品。

    这段恋情,却由于郑佶在历史上的知名度小而隐匿不彰。

    朝廷的军队平定了刘辟叛乱,将刘辟押解长安问斩。薛涛回成都,整理战后的家园、纸坊。这两个地方都驻过军。

    高崇文做了西川节度使,与薛涛时有酬唱。薛涛作《贼平后上高相公》:“惊看天地白荒荒,瞥见青山旧夕阳。始信大威能照映,由来日月借生光。”高相公命乐工谱曲,歌手演唱。薛涛已享有西川大诗人的美誉,乐工舞娘围着她转。

    薛涛居浣花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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