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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粮胡同十九号-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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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惊喜——连本城警方最高一级的长官,都出场前来表示慰藉了啊!这就无疑是对世人明确地暗示:曾经发生的那一场“意外”,铁定是百分之百的一个“意外”而已。

    杨署长是个既喜欢凑热闹又贪杯的人。他很快就端着酒杯,跟周围几位年龄相仿的绅士、官僚们,从社会治安到股市行情,兴致勃勃地畅谈起来。

    严大浦这个人,四十过半,与其说是个身躯伟岸的男人,不如说是个体态臃肿的家伙。他不穿制服就肯定是一身宽松的灰蓝色中式裤褂,足蹬一双舒适的“内联升”布纳底儿圆口鞋。小眼睛、大嘴巴、宽额头、双下巴,笑起来显得特别可亲。

    这人身上保留着极浓厚的农民烙印和军人习性,从来也不附庸风雅、装腔作势。平常出现在十九号小院儿时,最多裤腰带里藏把以防万一的美国造“点三二式”左轮手枪。乍看外表,就像个和和气气的生意人。

    听说他在河北涿州的老家,有着一房包办婚姻的原配媳妇。虽说是“糟糠之妻不下堂”,那为他生儿育女孝敬老人的村妇,从来也不曾被他接来逛过一回京城。

    在这一点上,再纯朴的他,也还是克服不掉那几分可以理解的虚荣——老婆贤惠是贤惠,可大字不识一个,如何见得北平城的大世面?那反倒会令她因为自卑折了阳寿。真还不如就在自家的庄子里,做个颐指气使的地主婆儿活得自在。大伙儿只是道听途说,严大浦在城里也有那么一位知冷知热的“红颜知己”,但是,他从来不让任何人涉足自己的那片绝对的“私人领地”

    严探长是个天生悟性极高,亦经历过生生死死的男子汉大丈夫。他在这十九号院儿“高尚优雅”的圈子里,却是深受女主人紫姨喜爱的一位特殊人物。

    此刻,他因为不得不呆在这个装模作样的鬼地方,跟每个上前打招呼、套近乎的人点头、寒暄,实在是累人。可是,要想找到曾佐的“破绽”,自己还真不能不来。

    他找了个清静角落,端着杯啤酒开始观望周围的景观——这个大厅,原是两进院子中第一进的三间正北房,把它们全部打通后改造而成的。从东到西,宽足足十丈有余;从南到北也不少于六、七丈长。中式的大屋顶下,却是一派西洋风景——

    东西两侧的墙壁上,挂着巨大厚重的金箔雕花镜框,里面装着就像照片那么栩栩如生的西洋女人画像:满头的金发打着卷儿,个个都是身子胖乎乎的,神情懒洋洋的,那款式古怪、花里胡哨的衣裙的领口,低得能够让人看见奶子沟儿可满屋子的客人们无论男女,谁也没有为这露骨的室内装饰,表现出一点儿羞怯或少见多怪。

    大厅的东侧,是个比地板高出大约一尺的小“舞台”。有一支五、六个人的西洋小乐队和一架三角钢琴,占据了小舞台的一角,正在为客人演奏着轻柔的乐曲。

    大厅的沿墙周围,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几组沙发和一些高背软垫椅子。无论是沙发套儿、椅子垫儿,还是餐台上的桌布,都是深浓的玫瑰红色。和硬红木地板的颜色,倒是很和谐。

    严大浦因此联想起了冯雪雁就是用一辆玫瑰红色的福特牌卧车,撞死了那个一心想送弟弟去读书的姚顶梁

    严大浦现在简直是没法儿跟曾佐对话——唉,那个旗开得胜后更加不可一世的“臭讼棍”!

    其实,当第一次看到那辆全市少见的玫瑰红色福特牌轿车时,严大浦就产生了一个常识性的疑问:从这车头被撞扁的那块地方,到姚顶梁倒毙的位置,都基本可以断定——

    当时,冯雪雁是撞向一个站在路边的所谓“持枪抢劫犯”的。

    

    

    大厅靠近垂花门的南侧是一溜儿长长的餐台,上面摆满了五颜六色的西式冷餐、点心和水果,几乎就没有一样儿能够激起严大浦的食欲——鸡看着不像鸡,鱼瞅着不像鱼的,那好好的火腿肉吧,都切得比纸还薄真有点儿让人扫兴。

    要不是为了再亲眼拜见一次这位大言不惭的“被迫自卫”者的表演,严大浦觉得,跟紫姨跑到这所谓“上流”的圈子里来,自己倒像是被东道主雇来当保镖的哩!不过,他倒也不想太委屈自己,还是在盘子里,把各种甜、咸吃食混在一堆,盛得跟座小山一样

    当严大浦正在准备埋头凑合着填饱肚子时,从大厅东头传来了不轻不重的击掌声——冯雪雁站在那个矮矮的小“舞台”上了。因为她的手势,小乐队的演奏戛然而止。整个大厅里的十位客人,也很识相地速速打住了兴致勃勃的交谈,纷纷向女主人周围靠拢过来:

    “各位朋友,现在我要把今天这场‘派对’真正的主角,正式介绍给你们了。我希望,你们就像我和我丈夫崇敬她那样,崇敬她的光明磊落与善良为人。她是我国凤毛麟角的女性先驱者之一,早年便孤身勇敢地奔赴法兰西,攻学西方美术。为开拓中国的文化教育事业,她献出了包括个人幸福在内的一切。”

    “据我所知,现在,她是本市第一女子高校最受学生爱戴的女教员之一。我相信,这其中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学问,肯定还取决于她的人格魅力与师德。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在场的各位大概也都听说了——最近,在我身上发生了一桩可谓是‘惊心动魄’的‘意外’事故。我完全没有想到,素昧平生的她,给予了我最无私的拯救(副市长夫人忍不住唏嘘起来)”

    “我是不是太Up嗦了?各位,按照学校里学生的规矩,现在有请我的救命恩人,费阳费先生——”

    大厅里掌声骤起。看得出,人们是由衷地希望一睹这位从天而降的“女义士”的芳容。

    这是一个被精心安排的动人场面——大厅里的灯光熄灭了,唯一的一束灯光,照着小舞台。小乐队在女主人一个极微小的暗示下,就开始演奏小约翰·斯特劳斯的《春之声》

    人们看到,舞会的男主人高子昂副市长,以相当标准的欧洲绅士礼节,让一位中年女士挽着他的手臂,两人在悠扬的乐曲声中,并肩走上场来——满场的鼓掌声,也因此达到了一个高潮

    

    

    紫姨的眼睛稍微有些近视和散光。她举起古老的手柄式眼镜,努力地注视着那位神秘的女先生——

    中等身材,一头稍微烫过的齐耳短发;一件长款的无袖白丝旗袍上,在左肩下方和右下摆,不对称地绣着几片不知是绿水还是绿叶的图案,感觉朦朦胧胧的。她的臂弯里垂着水绿色的一条长丝巾,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和一只白色的小羊皮包,也搭配得十分简洁而恰到好处。

    她脸上的笑容,显出三分紧张七分谦逊,但没有一点的不自然。唯一令人感到遗憾的,是她鼻梁上那副款式太保守的深色玳瑁框眼镜。这样的眼镜,是最容易使一个人的脸型和气质产生改变的。

    紫姨仍然不由得心想:凭直觉,这位费阳先生,确实是不像一个会做伪证的人。

    副市长亲自提议:大家为高尚无私的费阳先生举杯小乐队奉献的节奏和旋律,也增加了大厅里的欢情。

    所有的酒杯都沾过了嘴唇之后,在场的几位新闻记者,还是忍不住嗓子眼儿痒痒了。有人借助提问,来表示对费阳含蓄的“恭维”。但记者群中偏偏“冒昧”出了一个令紫姨、秋姗、严大浦和曾佐再熟悉不过的清脆童音:

    “费阳先生挺身而出,解救副市长夫人于困境泥沼。请问您真的不图什么感激和报答吗?”

    “怎么可能‘不图什么’呢?我图副市长夫人今后经常请我去看新电影。”

    费阳不苟言笑、语气认真的回答,马上引起了全场的一片笑声。

    紫姨心想,我家的小闺女又自作聪明了——姜还是老的辣啊,看人家这回答,幽默到家了。而且谁都在笑,唯独她本人一点儿也不笑。脸上的那副神情,似乎还对大家为什么要笑,感到有些诧异。

    紫姨向来认为:幽默,是文化修养的最高境界。

    如果这位费阳女先生不是在表演,那么只能说明:她的确是一位书生气十足的天主教徒。如此推论下去,冯雪雁的那场“被迫自卫”,也许还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但如果这是一场“表演”,那么,费阳女先生此刻的精彩表现,就是目前中国任何一个演员,与之所无法同日而语的最高超的演技了!

    紫姨无法否认:一个聪明人对另一个聪明人“惺惺惜惺惺”的好感,正在自己心中油然升起

    然而,深刻的人生阅历与已经堪称“结晶”程度的经验告诉紫姨,严大浦对这桩“被迫自卫”事件的深刻怀疑,是完全有道理的。

    这位半路杀出的费阳女先生,到底是因何“挺身而出”?其本人又到底是“哪方神圣”呢?

    

    

    会场上响起了第一支华尔兹舞曲,高副市长彬彬有礼地当众邀请费阳跳舞一切,都被社交手腕儿炉火纯青的冯雪雁,安排得尽善尽美。

    按照紫姨的吩咐,通过秋姗对曾佐的提示,几分钟后,冯雪雁亲自陪着那位今天的女主角,走到了紫姨的轮椅前——

    费阳还在微微喘息:“请原谅我的狼狈,回国十几年,因为从来没有人邀请过我,就再没有跳过一场舞了”

    紫姨听见费阳一边这样对女主人做着有点儿自嘲的解释,一边走到自己的轮椅前。

    她与紫姨握手的时候,紫姨发现那只手很小,似乎与身体的高度不成正比,可手掌出奇的有力。不像那些故作娇柔脆弱的女人,跟人握手时,特意把自己弄得“软绵绵”的。费阳让紫姨明显地感到:一种内在的力量感,与她表面的谦和,也同样是不成比例的。

    紫姨还发现:眼前这位“新朋友”,果然是思维严谨、措辞高妙。也不知曾是怎样一种环境、怎样一番经历,使她得到如此非同常人的“修炼”?一个莫名的预感,泛上了紫姨的心头——

    这位费阳女先生,今后若不能成为自己的朋友,便会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了。紧接着,紫姨惊讶地瞪圆了眼睛——这位素昧平生的天外来客,竟然叫出了自己鲜为人知的名字:

    “久仰您,上官紫町女士——幸会。雪雁夫人刚才特地向我介绍,说您是你们这条皇粮胡同中‘最高贵、最神秘的一位居民’。而她并不知道,我早就通过一本英文版的小书,有幸提前认识了您。作者就是您儿时的女友,她叫史密斯·德凝。前年,她在美利坚发表了一本在中国王府生活的回忆录”

    紫姨不无感叹地回答:“我自以为是‘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呢!德凝郡主一定把我描写成了个最招人讨厌的丑丫头,不学女红也不习琴棋书画,整天就是挖空心思搞恶作剧对不对?”

    “恰恰相反,在德凝郡主的笔下,您是她最难忘的小妹妹。她形容您天资极聪颖,就好像一个人长了七颗小脑袋瓜。”

    紫姨很少会被人们“刻意地恭维”所感动。但此刻费阳所传达给自己的信息,却给她的“虚荣心”带来了瞬间的满足。她再次仔细地端详眼前这位懂得靠“借花献佛”来赢得亲近的神秘人物。

    走到身边才看清楚,原来费阳身上那件白色的旗袍,上面的花样儿不是刺绣也不是印花,而是别出心裁、工艺奇特的手工绘画!

    “费先生,您真是位让人一个‘意外’、接着一个‘意外’的奇特人物。我斗胆请问,您这件旗袍上的图案,是临摹法国印象派画家莫奈的画风吗?”

    费阳微笑了:“一百分。”

    “那么,我猜想这是您自己的杰作,对吗?”

    费阳又笑了,羞怯中含着几分得意:“还是一百分。”

    紫姨接着问道:“我还想得到一个‘一百分’——我猜想,其实您只用了一种颜色,就是绿色。而浮现在那些绿叶之间的小白花,其实是面料的原色。”

    费阳表现出了由衷的愉快:“那就再给您一个一百分——这是我们东方传统绘画技法之一。您还可以再收获一个一百分,不过未必容易。”

    紫姨像孩子那样认真起来:“先生,请出题。”

    费阳指着自己胸前小白花的图案:“说一说,这是什么花?”

    这下,紫姨真的被“考”住了,只觉得这种似兰非兰的叶片,比一般的兰花叶子宽,那一朵朵垂着“头”的圆鼓鼓的花朵,却又似曾相识

    费阳得意地微笑了:“也许有点儿难为您这位好‘学生’了。这种‘印象派’的画法,太朦胧了一些。不过,我相信您很快就能认出它来。因为,只有您才是今天这个大厅里,唯一值得被称呼为‘先生’的人。”

    紫姨言不由衷地叹道:“无论如何,它美极了,真的,美极了。这是今天这个大厅里最值得恭维的一件‘行头儿’了。看到如此别出心裁的服装杰作,我真后悔,自己在国外留学的时候,没有像您一样,选学西洋美术。”

    “遗憾的是,和者盖寡。您是今天唯一一位恭维了我这件衣服的人。它很便宜,真的,祖籍苏州的一位学生家长,送给了我一块纯白色的丝绸。我闲着没事时,自己动手剪裁缝制出了它。可发现就这样穿出来,在国外就像是一件婚纱;而在中国,就像是一件丧服。我借鉴了日本京都和服面料和腰带的手绘工艺——‘友禅染’计算起来,投资为零。”

    “费阳先生,您才是长着七颗脑袋的人物呢——我此刻就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白色的衣裙,统统送到您的画室去!”

    紫姨的恭维,百分之百的真诚。

    “紫町女士,我不过是偏爱法国的印象画派罢了。”

    “我也同样——莫奈、马奈、塞尚、凡·高我特别喜欢雷诺阿。”

    “紫町女士,您所列举的这些大师,应该说,因为他们对传统的挑战,世界的美术史因此而改变了。您不认为,他们是艺术家,也是勇士么——”

    “费先生,恕我冒昧,有没有到您的画室去拜访您的荣幸呢?”

    “不胜荣幸之至——”

    紫姨发现,对自己这不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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