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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粮胡同十九号-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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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先生,恕我冒昧,有没有到您的画室去拜访您的荣幸呢?”
“不胜荣幸之至——”
紫姨发现,对自己这不失冒昧的突然请求,费阳还是在瞬间——仅仅是一瞬间,产生犹豫了。但是,她马上重新恢复了刚才的从容、随和,继续维持紫姨与自己良好交往的开端。
“费阳先生,我还要代我的女儿,向您表示一个歉意。她当众向您提了一个那么失礼的问题。”
“”
“请您往那边看——就是那个娃娃头上系着一条红缎带,胸前戴着一朵绸缎玫瑰花的女孩子”
“哦——她很可爱。怎么,她是您的女儿?”
“严格地说,是我的养女。叫小町——也是田字边的那个‘町’。一个没心没肺的傻丫头。”
“刚才我就注意过她。不是因为她的提问,而是因为我喜欢这个女孩子。她虽然说不上是国色天香,但是形象很有个性,尤其是鼻梁上那几颗小雀斑”
“真叫您说中了——这简直就是她的一块心病呢!”
“请您代我转告她,在今天的舞会上,她是最讨费阳先生喜欢的姑娘。”
“因为她的没心没肺和鼻梁上那几颗小雀斑吗?”
“还有她那无人可比的自然、清纯。也代我向您的女儿提个冒昧的请求,希望她能够成为我的小模特儿。”
第七章
自从高法院长的原配夫人朱雨馨带着儿子服毒自杀后,自己就没有在同龄女性中,找到那么令人快乐的谈话对象了。可“好景不长”,冯雪雁从人群里重新回到了费阳的身边:
“紫姨,真对不起我打断了你们愉悦的交谈。我要向您讨回我的贵客了我丈夫也想跟费先生聊几句。”
就在费阳从紫姨身边的高背椅子上站起身的时候,她手里那只白色小羊皮包儿的提带,挂在了紫姨的轮椅把上,接着又掉在了地板上
手绢、口红、香水瓶、小钱包儿、钥匙,体现出职业特色的小速写本和一支黑管钢笔,统统从包里滚了出来。
费阳弯腰逐一去捡拾这些东西时,紫姨看到:她没有先去捡起钱包或是口红,而是最先捡起那只显得过于男性化的粗大钢笔。
职业艺术家——紫姨暗想。嘴角不由得露出了微笑她承认自己真的挺喜欢这位说不上了解的人物。
费阳回到副市长夫妇身边的时候,曾佐“正好也在”距离他们不远的位置。他正好听见,当副市长夫妇表示,在今天的舞会结束之前,要允许他们公开向费阳赠送一件礼物费阳却突然提出,是否在舞会上,允许她“义卖”一张自己的作品!她语气坦然地解释说:
“这是出于‘与人为善’的信仰准则——我想向在场富有的善人们,募捐两百元的学费。给那个哥哥生前确实有罪的少年,一个来自天主的宽容与关怀,使他能够如愿升入机械高等专科学校。从此远离不幸和悲伤,走上一条与兄长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曾佐立刻就明白了,费阳打算公开资助那个命丧黄泉的“持枪拦路抢劫犯”的弟弟姚仲梁。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开始不安地悸动起来——费阳这样给冯雪雁出难题,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是一个仁慈的证明?还是一场别有用心的挑战?
面对这种分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的要求,冯雪雁又将如何应对呢?高子昂和冯雪雁,确实是一时都愣住了。
副市长大人结结巴巴的先来了个“金蝉脱壳”:“还是请请费先生跟夫人商量一下吧”
冯雪雁的确是一位值得曾佐“崇拜”的人物。再次出人意料的她,又是那样仅仅思索了片刻,便痛快磊落地表示:
“很好,费先生,很好!我赞成,全心全力地赞成您这充满博爱之心的善举。”
就这样,冯雪雁再次击掌,让乐队把演奏停下来。然后当众简要地宣布了这个“临时节目”。她满面春风地即兴讲解了这场义卖的背景、目的与这项善举所体现出的“真正的博爱精神”。并自告奋勇充当起这场“义卖”的主持人——
冯雪雁表情幽默地举起一把银质的西餐叉,代替拍卖主持人用的小木锤。她特意风趣地宣布说:
“费阳先生是从来也不出卖作品的一位西洋油画家——这在本城是人人皆知的。刚才,费阳先生告诉我,这幅即将破例受到拍卖的杰作,题目是啊,对了,是《五岁》。那么,鉴于没有可供参考的市场行情价格,起拍价就从‘零元’开始。”
费阳站在冯雪雁的身边,那一脸无比满意而又欣慰的神情,就仿佛是在暗示所有人,她们两人之间早就为这项“神圣的善举”,达成了充分的默契。
乔秘书亲自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幅约一尺两寸高、八寸宽的人物肖像。它被装在一只拙朴大方的原色天然木画框中
紫姨特地让秋姗把自己推到接近小“舞台”的位置,她是真想仔细地拜见费阳的作品。她充满了对这位女画家艺术造诣的极大兴趣她看见了“她”——
整个画面呈现出了和谐的灰蓝暗色调,线条同样显得朦胧,完全继承了法国印象画派大师们的画风。不,简直就是雷诺阿少女人物肖像的东方版本!那小女孩儿大约五岁左右的模样,翘翘的鼻头儿,噘噘的小嘴,看上去表情有点委屈;两只小羊角辫,则显得有几分滑稽;那双饱含稚气的小黑眼睛,瞳仁几近澄澈透明
这样一双孩子的眼睛,让紫姨几乎望之落泪了。这个女孩子是谁呢?她为什么那么忧伤呢?她在思念什么?为什么她会让紫姨感到似曾相识呢?
镜框中的小姑娘,穿着朴素的蜡染土布小褂儿,一双仿佛会说话的小手,捧着一束楚楚可怜的小野花这一回,紫姨在较远的距离处,反倒看清楚了花朵的形态特征:这也就是被费阳描绘在自己白色旗袍上的神秘的草本植物。
紫姨终于想起来了——原来,是铃兰!
“我出价十元!”
男主人高子昂副市长第一个带头喊道,引来人们的笑声。那气氛,倒像是一群闲极无聊的有钱人,在玩儿一场焚烧钞票的游戏。
紫姨绝不相信:在场有谁真正看懂了这幅画真正的内涵与真正的价值。他们不过是在福中取乐而已,包括那位不久前夺去了一条人命的冯雪雁。
几个爱起哄的客人们,开始凑趣地增加着价码。“主持人”在兴高采烈地模仿着拍卖行里职业拍卖师的举动和声调。人们因为某个公认腰缠万贯的大亨,又追加了区区三元,开怀大笑着起哄。紫姨的身后,一个浑身肥肉在绫罗绸缎下面发颤的女人嘟囔道:
“什么玩意儿呀,都看不清楚画得是个啥?是个小柴火妞儿吗?”
又一个自作聪明的女人,操着一副公鸭嗓子“咯咯咯”地笑着凑趣:“快让你家老爷买回去,挂在厨房里不是挺合适?柴火妞儿嘛”
当价格终于攀升到二百元的时候,冯雪雁和费阳互相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色。于是,这位临时义卖会的主持人,煞有介事地举起了手里那把餐叉,正准备往下一砸的时候
“三百元——”
难道还有人,把这“棒槌”当“针”(真)了不成?!
冯雪雁高举着叉子的那只手,凝滞在了空中。站在后面的一些人,还特意往前凑着,好奇地想一睹那位“当了真”的喊价人。因为紫姨坐在轮椅上,位置比较低,大多数人还是无法识得这庐山真面目。大厅里发生了轻微的骚动
费阳也下意识地摘下了自己的眼镜。只有在一个刹那间,她的眼睛与紫姨的眼睛相遇了——
她们彼此都仿佛是看到了茫茫沙漠中唯一的清泉,看到了对方为着心灵的相逢、智慧的感应,闪烁出了稀薄的泪光
反应敏捷的冯雪雁重重地把手里的餐叉,庄严地砸向自己面前小桌子上的一只精美磁盘。只听一声尖锐的粉碎声——然后,在一片捧场的掌声中,圆满结束了这个节目。
当乔秘书亲自把那幅女童肖像送到紫姨的手中时,紫姨竟不由自主地把这只橡木画框,把那个目光忧郁的陌生小女孩儿,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有一股暖流,从肖像传遍了全身。
紫姨蓦然想起了十六年前的一天,自己也曾经是这样把一个陌生的小姑娘,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因为一场灭顶之灾,完全失去了记忆的五岁的小町
当大厅里回荡起最后一支告别的舞曲时,秋姗从五只同时向自己伸出的手中,选择了一位最年长的邀请者。伴着缓缓的舞步,那位长者问秋姗:
“小姐,您的面孔很陌生。至少是在这个家庭的聚会中。您是第一次光临此处,对吗?”
“是的。其实我是陪我的男朋友来的。”
“男朋友?啊,真遗憾哪一位幸运的绅士,是您的男朋友呢?”
“整个晚上,他没有陪我跳过一支曲子。”
“我想那是因为您被太多的崇拜者所包围,他已经没有机会了啊!”
“他是副市长和夫人的私人法律顾问。今天晚上,始终在为自己的职责鞠躬尽瘁。”
“那么坐在轮椅上的那位女士呢?她是您的什么人呢?以我这种年龄的男人的眼光,她依然很有魅力、很有风度。”
“她是我崇敬的人,是我人生的师长。我只能对您说这么多,先生”
“只可惜,她今天的‘血’,出得多了一点儿。”
“您是这样认为的吗?”
“那完全是冯雪雁的逢场作戏罢了,一场做作的慈善表演!这位官僚夫人的野心太大。而您所崇敬的那位轮椅女士,却不惜抛掷重金,在为这种露骨的‘表演’捧场。”
“是不是在场的很多人,都是这样认为的呢?”
“我想至少是不在少数。那幅画,我看它连三十块钱都不值。”
“我毫不怀疑您是一位精明的商人。”
“对,我做珠宝生意,我的公司也经营世界各国的艺术品。”
“您很成功么?”
“怎么说呢我还比不上美利坚的‘蒂凡尼’和法兰西的‘卡迪亚’吧。”
“您也比不上她——那位‘轮椅女士’。”
“唔?”
“那幅画的真正价值,超过了今天落锤价格的十倍。”
“真的吗?为什么?”
“您永远也不会明白的。尽管,也许您是一位成功的商人。”
“哈哈哈小姐,我很欣赏您,就像一件活生生的艺术品。您愿意跟我交个朋友么?”
“我只是一个医生,而且是妇儿专科的。显然,我将来很难报答您的信任和好意了。”
“这是我的名片。也许有一天,我有报答您的机会——由衷感激您在那么多位英俊、出色的邀请者中,仁慈地选择了我这个老头儿。我欠您一个人情,今天舞会上最美丽的小姐。”
紫姨忽然感到自己今天有些累了——很久没有这样动心地去接触一个陌生人,如此动心地渴求一件艺术品了。
她开始期待着这场漫长聚会的结束。想抱着这个“五岁的小柴火妞儿”,赶紧回到自己的十九号院儿去。心想,看来也不会再有什么更使人兴奋的节目了。
而就在这时,一声刺耳的尖叫,响彻了整个大厅
只见高副市长一手捂着肚子,一手还举着酒杯,五官扭曲着倒在长餐台的旁边;站在他身边的冯雪雁和费阳,随后也表情痛苦地弯下腰,重重地跌在地板上
这三个人的距离很近,也许,正在做告别的碰杯时,他们喝下了同样危险的液体。
紫姨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场面,顿然倦意全无。她看到秋姗迅速推开了自己的舞伴,直奔而去。她几乎是自豪地望着这个年轻女医生的一举一动——秋姗上前,动手逐一翻开那三个突然倒地之人的眼睑,触摸他们的颈动脉,倾听他们的心跳然后高声命令:
“拿一把勺子来!快——曾佐,帮我一把这样,捏住鼻子,撬开牙关,使劲!对、对,就这样——”
紫姨知道,秋姗在实施最简单也是唯一有效的方式——用西餐勺子把儿探进患者的喉咙深处,使之发生喉头反射,然后呕吐出胃里的东西
客厅里的人,围成了惊恐不安的人墙。不少人被吓得,本能地撒手就扔掉了手里的酒杯或碟子。还有几个人,似乎受到了某种“暗示”性的刺激,也开始觉得自己“痛苦”、“恶心”起来
已经醉意沉沉的杨署长,被冲到身边的严大浦一把抓住肩膀,猛地摇晃了两下:“署长,出事了!高副市长和夫人,怕是中毒了我们必须赶快封锁这个院子!赶快通知警署派来人”
严大浦只见已经喝高了的杨署长,半晌也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话,无奈中,只好把孙隆龙招呼到身边,命令他马上找到副市长家的电话,挂通警署。
然后,他又一把抓住正拿着照相机,企图乘机抢镜头的小町,不由分说地命令她:跑步去关上副市长官邸的大门,严禁任何人走出!
这个胖子努力迈腿,晃晃悠悠、惊险万分地站在一张高级椅子上,举起自己又短又胖的手臂:
“我是本市警署刑侦队的探长严大浦。因为非常事态的发生,请各位务必服从我的命令!第一,所有的人,暂时不要离开这间房子;第二,从现在开始,不要触动现场的任何物品;第三,仆人、厨师、服务生一应人等,统统都不要离开原地一步。违者严惩勿论!”
这下,所有人都知道了眼下这场“非常事态”的严重性了,一时间,整个大厅鸦雀无声。接着,只听一个年轻的女仆站在角落里,发出了压抑的抽泣。那些平常习惯了颐指气使的客人,跟着开始发出了高一声、低一声的抱怨
副市长夫妇和那位费阳女先生,都被秋姗的一通折腾,稀里哗啦地呕吐了一身一地,个个面无血色地躺在地板上,衰弱地喘息不止
紫姨轻轻地舒出一口气来——她看得出,秋姗又一次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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