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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河-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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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诗社的两名成员相继死去,一个死在图书馆的屋顶,一个死在魔女区地底。

“那时候,死亡诗社最常朗诵两位诗人的作品,一个是海子,一个是顾城——这两个人都死了,一个趴在铁轨上自杀,另一个是在南太平洋的小岛上,先用斧头砍死自己的妻子,然后自杀。”

“你在暗指当年申明老师的死?”

“1995年6月19日,你也是穿成这个样子。”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白裙,又盯着他的眼睛:“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枝!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申明,你会相信吗?”

这声音是从喉咙里发出的,此刻他的眼神,完全属于一个三十五岁的男人。

“不!”

于是,他冷酷地念了一长串话——

“申老师。”

“不要跟我说话,更不要靠近我。我已经不是老师了。”

“听说,你明天就不在我们学校了,什么时候离开?”

“今晚,八点。”

“能不能再晚一些?晚上十点,我在魔女区等你。”

“魔女区?有什么重要的事吗?”

“我有些话想要跟你说,白天怕不太方便。”

“好吧,我答应你,正好我也有话想要对你说。”

“十点整,魔女区门口见!”

1995年6月19日午后,申明活着的最后一天,他们在学校操场的篱笆墙前的最后对话。

“住嘴……不……停下来……求……别再说了……求求你……”

她已捂上耳朵,嘴里喃喃自语不停。

“小枝,十七年前的今夜,十点整,我来了,却没有看到你。”司望放开抓住她的手,轻抚她的头发,“那个下着大雷雨的夜晚,你到底——来过没有?”

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她只是在拼命摇头。

“你没有来?”他闻着她头发里的气味,“好,我相信你。”

“让我走!”

钻出肮脏的厂房,新月渐渐消逝,转而是郊外的星空,让人想起十七年前的春天,申明老师陪伴同学们,坐在荒野的草丛中,遥看天琴座流星雨的坠落。

忽然,欧阳小枝老师撩起裙摆向外面冲去,却被司望同学紧紧地抓住手腕。

十七岁的学生带着老师狂奔,一路粗喘着来到地铁站,却已错过了末班地铁。

小枝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望抓着车门不放,她的眼神在颤抖,口中却很严厉:“放手!让我回家!”

2012年6月19日,深夜10点45分,她坐着出租车远去,隔着模糊的车窗玻璃,看着没有星星的夜空,脑中浮起十七年前的魔女区——幽暗阴冷的地底,申明老师带着死亡诗社的成员们坐下,围绕几支白色烛光,像某种古老的献祭仪式,墙上投射出闪烁的背影,宛如原始人的壁画,穿着白色大毛衣的欧阳小枝,声情并茂地背诵一首顾城的诗:“天是灰色的/路是灰色的/楼是灰色的/雨是灰色的……”

第十六章

七夕。

学校组织了暑期旅游,仅限即将读高二的学生,目的地是附近海岛,也是个度假胜地。小枝前往码头路上,遇上抗日大游行,全是“保卫钓鱼岛”的牌子,出租车被困住动弹不得,索性熄火停在人潮汹涌的路口。有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车窗上贴了个抵制日货的标语。她却想起十七年前的申明老师,偶尔说起中国现代史也会义愤填膺,有天竟在班会上带着大家唱《血染的风采》。

她在最后一分钟冲上码头。

2012年最炎热的那一天,全年级四个班一百多人,包括班主任与主要的老师,都登上了这艘旅游客轮。这次旅行学生需要自费,但花父母的钱都没感觉,聚着兴奋地聊天,分享各自旅行的经历——有人刚从台湾自由行回来,还有人每年暑期去香港迪斯尼乐园,更有人已随父母去欧洲列国周游过了。

小枝远离人群站在船尾,看着数十米外的司望,他扒着栏杆眺望江水滔滔。无数海鸥在身边飞舞,四处是充满咸味的空气,他伸开双手闭上眼睛,身后却响起同学们的窃窃私语:“精神病!”

司望甩开他的同学们,来到顾影自怜的小枝身边,阳光下他的脸庞英姿勃勃,霎时令女老师备感岁月无情。

“你是第一次看到大海吗?”

她不经意间问了句,目光却直勾勾地盯着浑浊的海水。

“是啊,我就像井底之蛙,十七年来竟从没离开过这座城市,也没感到什么遗憾——或许,旅行的意义不过是在平庸的生活中,给自己增加另一种人生,而保留前世记忆的我,已度过常人两倍的生命,也相当于在时间中漫长的旅行。”

对于这样莫名其妙故弄玄虚的话,小枝有些反感,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几小时后,客轮在海岛靠岸。这是座布满渔村的小岛,有巍峨的高山与银白色沙滩,师生们就住在渔民的农家乐。班主任张鸣松带着队伍,这个摄影爱好者挂着单反相机拍个不停,几乎每个同学都被他拍过,唯独没有司望。

教政治的安老师像只苍蝇,总是盯着欧阳小枝,而她出于礼貌与客气,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她难得穿条花色的裙子,海风吹动裙摆露出雪白修长的腿,男生远远地偷看,女生们则露出嫉妒目光。

海岛上的旅游项目就那几样,无论会不会游泳,学生们都带了泳衣下海。司望经过锻炼的身材与肌肉,在阳光与沙滩上最为耀眼,让小胖墩与黄豆芽们自惭形秽,连隔壁班的女生都来打招呼了。他冷漠地拒绝了她们,独自在海滩边捡着贝壳,把据说能收藏浪声的海螺放在耳边。小枝却连泳衣都没有带,只跟几个女老师坐着聊天,许多人都觉得暴殄天物。

海岛上的晚风凉爽,一扫白日暑气,许多人吃了海鲜后拉肚子,包括张鸣松与安老师,大多窝在屋里不动了,或聚在一起玩三国杀。

小枝几乎什么都没吃,大胆地在渔村里散步,专拣人际罕至的角落,从茂盛的树丛中钻到海边。

海上生明月。

这景象令人终生难忘,她几乎倒在沙滩上,仰望青灰色的海天之间,那轮近乎金色的圆月。

突然,有人从背后抓住了她的腰,小枝尖叫地挣脱了,又有一只手摸上来。她竭尽全力反抗,原来是海滩上的小流氓,看来也不像本地的渔民。

“放开她!”

树丛中跑出一个少年,月光照亮了司望的脸,小枝扑到他的身边:“救我!”

对方有四个男人,让他不要多管闲事。司望一声不吭地靠近对方,直接一拳把他打倒在地。他的每一块肌肉都像要爆炸,几个泰拳的动作之后,那些混蛋鲜血四溅。小枝担心他一个人会吃亏,向四处大叫着求救,可入夜后的沙滩空无一人,涨潮的海浪声掩盖了呼喊。

五分钟后,有两个男人横在了地上,另外两个家伙东倒西歪地逃跑了。

司望拉住她的手:“快跑!”

她敢肯定那些坏蛋是去叫帮手来了,谁知道等会儿将要出现多少人?

黑夜中阵阵海风袭来,头发与衣裙扬起,像团海上盛开的花。没几步就跑不动了,司望几乎是把她拽上了一个山头,她的手腕第一次变得滚烫。

终于,冲到了海岛的另一边,尚未开放的野海滩,没人会追到这里来的。

月光追逐着影子,海水一点点地上涨,调皮的白色泡沫,没过两人赤着的双脚,打湿了她的裙摆。他的额头与胳膊还在流血,不断滴落到脚下的沙滩,却仍然笔挺地站在她面前。

她低头大口地喘着气,含糊不清地说了声:“谢谢!”

“为什么要一个人出来?”

“在屋子里太闷了,想独自听听海的声音。”

“听海的声音?”

“是啊,我已经听到了。”

小枝闭上眼睛侧耳倾听,司望正在靠近自己,再往前那么几厘米,就可以吻到她的嘴唇。

忽然,她后退了半步,擦拭着他的伤口:“司望,听老师的话,你可不要再打架了。”

纤细的手指划过少年的额头,沾满十七岁的热血,果真带有烫手般的温度。海上的月光下,她的脸也发出令人眼晕的光泽。

“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司望轻声念出这两句,她却记得那是1995年,那个萤火虫飞舞的春夜,她在南明路的荒野中,与申明老师一起散步,轻声背诵杜秋娘的《金缕衣》。那时候,欧阳小枝终日愁眉不展,学校里又传出新一轮八卦,女生们午休时咬着耳朵,男生们在食堂打饭都听到了——欧阳小枝的爸爸根本不是烈士,当年在老山前线跟越南人打仗,做了逃兵被师长枪毙了,所谓烈士荣誉是花钱买来的。而她的妈妈作为寡妇,经常在外勾引男人……

小枝本就不擅口舌,很少跟那些八婆们说话,自然百口莫辩。就算她把爸爸的烈士证明拿给大家看,也会有人说那是假的。除了同桌柳曼,班里没有一个女生跟她玩,男生们倒是常献殷勤,但她的回应总那么冷漠。

原本,她也在重点高中读书,不过市区的环境复杂,常有小流氓在门口等她,乃至相互间打架斗殴。学校成为是非之地,引发家长投诉,希望这女生尽快离开,其中有一位竟是市领导。学校迫于上头压力,满足了这些过分要求,小枝被安排到荒郊野外的南明高中,才能躲开市区的小流氓……漂亮女生身边总有流言蜚语,就像“苍蝇不盯无缝的鸡蛋”,这种话已是一种羞辱。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2012年8月23日,农历七月初七,在被大海包围的孤岛上,海沙模糊了欧阳小枝的视线,她伸手挡着眼角的皱纹:“对不起,我有些恍惚了——你不是他。”

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转头不让自己的学生看到泪光。

司望伸出手,打完架,流过血,温热的手,抚住她的脸颊,让她转到自己面前。

指尖上的血痕未干,有几点抹在她的腮边,竟有梅花胜雪的感觉。

“小枝,看着我。”

海浪声声哭泣,泪水滑入美人唇里,她靠近少年的耳边,吹气如兰:“送我回去吧,若有人问起你头上的伤,就说是被树枝划破的。”

盘桓良久,司望的指尖从她脸上滑落,顺便帮她擦去血痕。

这一夜,小枝跟女老师们睡在一屋,听着窗外阵阵海浪声,心底默念:“他已经死了……”

第十七章

秋风起兮。

高二,再过不到两年就要高考了。南明中学里都是高才生,削尖了脑袋要往名牌大学里钻,因此无须扬鞭自奋蹄,每天拼命地读书。

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传来,让大家更重视语文课了。欧阳小枝刚说完课文里的《林黛玉进贾府》,下午就在文学社谈起《红楼梦》的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饮仙醪曲演红楼梦”。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几片枯叶飘到教室窗外,小枝吟出《金陵十二钗曲》中咏薛宝钗的《终身误》。

“司望同学。”

她突然点了名,少年仓皇地站起来说:“我没开小差啊。”

“我是想问你,听说你早就读完了《红楼梦》,那你最喜欢金陵十二钗中的哪一位?”

“刚才那首《终身误》,虽是叹的薛宝钗,却也事关‘世外仙姝寂寞林’的林黛玉,世人常怜黛玉,赞宝钗,而我最爱的却是淫丧天香楼的秦可卿,第五回中贾宝玉的春梦,不就是在秦可卿的床上所作?”

小枝干咳两声,毕竟在座的都是未成年人,他却毫不顾忌地说下去:“其实,宝玉梦中的‘神仙姐姐’,恐怕就是秦可卿的化身,宝玉的启蒙便是来自比他大很多的少妇吧。”

“哦,文学社的活动就到此为止,大家早点散了吧。”

星期五,学生们都盼望着回家,转眼就只剩下小枝与司望两个人。

“小枝,为何不让我说完?”

“他们都是些孩子,没必要说那么多吧。”

“是啊,唯独我们都已是成年人了。”

“说什么呢?”她轻推了司望一把,“有时候,真觉得你不像十七岁。”

“我四十二岁了,比你大七岁。”

这句实话让她脸色一变:“住嘴!”

司望走出教室,从寝室拿了书包,来到学校大门口,欧阳小枝追过来说:“对不起。”

“没事。”

肩并肩在南明路上走着,她忽然说:“司望,上个礼拜,我看到你手机上的桌面是张学友的1995年演唱会?”

“嗯,那年我去看过。”

她的表情有些怪异,扭捏半天才说:“今晚,市区有场张学友的演唱会,你想去吗?”

“啊,你有票子了吗?”

“没有,但可以去现场问黄牛买嘛。”

“我都不知道啊……可是——”

小枝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没空?还是跟别人约好了?”

“不,我有空!”

司望迅速给妈妈打了个电话,说今晚要在学校里补课,十点多钟才能回家。

“你经常这样欺骗妈妈吧?”

“哪的话?我妈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也最最漂亮!”

两人说笑着到了地铁站。

周末的黄昏,往市区方向越发拥挤,没有等到座位,只得拉着扶手。好在司望已长得健壮高大,而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没人看得出两人是师生关系,更像一对姐弟恋的小情侣。

“1995年,我发现你在课堂上抄写一首词——一片痴心,二地相望,下笔三四字,泪已五六行,但求七夕鹊桥会,八方神明负鸳鸯,九泉底下十徘徊,奈河桥上恨正长,肠百折,愁千缕,万般无奈把心伤。”

司望竟然背出了琼瑶阿姨在电视剧里写的词。

那几年流行一套琼瑶剧《梅花三弄》,其中有部《鬼丈夫》,是个疑似灵异的故事——女主人公以为深爱的男子已死,没想到若干年后,他的鬼魂竟通过诗词唱和与自己沟通,让她确信世上真的有鬼。

“奈河桥上恨正长——我只记得这一句。”

小枝也没什么顾忌了,周围的乘客都能听到,忽而被噪音淹没。

地铁到了体育场站,恰是演唱会开场前,他们先去便利店买些吃的,无非关东煮、茶叶蛋以及切片面包。场子门口早已人头攒动,小枝从黄牛手里买了两张票,居然是内场不错的位置。被人群推着往前走去,顺路买了荧光棒,她大声地在司望耳边说:“我有十年没看过演唱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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