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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婉儿(gl)-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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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所写的文字原来是受人欣赏爱慕的,原来是充满着那么绮丽丰富的情感,现在呈现于面前的却是如此使人惧怕,是极不留情的冰冷僵硬。
如今无论朝野,彷佛皆为一场盛大春狩举办准备仪式,崛起的武则天派系和衰弱的李唐旧臣,两方都探查到这一战将是最后,在这里输了便会成为此后数十载永无翻身机会的猎物,双方的毫不妥协导致国政产生一股显著的动荡,朝令夕改的政策法令甚至连武后本人也记不清楚了。
只有上官婉儿最为清醒,才能阻挡陈旧腐败之风的弥漫,为武曌吹起清明革新的飓风。正是那样的清醒,使她更没有办法停下毁灭与攻击的组曲,无能从政治泥沼中顺利抽身。
──所以她只能将自己从武后本人那边抽离。
瞧,审时度势的上官婉儿依旧多愁善感。
毕竟是天生对感情抱持向往的诗人,结果却亲手背叛了义阳,这起事件对她的影响之深一直都暗藏于心。表面上她还是热衷于政事、还是完美无缺地执行武则天的命令,但私底下,她开始疏离武曌了。尤其是夜晚,当躺在熟悉地使人掉泪的怀中,总是能听到枕边人那道低柔清晰的声音,重复朗诵着大唐为义阳所策划的不幸,她如何能入眠?
上官婉儿已不能再睡于有武则天的床、有武则天的怀抱里。
她开始亲身体会如许久以前的那晚,被恶梦所苦的武曌失常焦虑的反应──她似乎开始能看到武曌眼中所见之物──而那种深谋远虑的能力却是用辜负义阳和李弘所换来的,是她纵使想再度交换也定被弃如敝屣的廉价品。
不,上官婉儿并不埋怨武则天,她当时也在场,知道是李弘逼那位血缘相系的政治领袖不得不大开杀戒。武则天在这起事件中是全然被动的一方,她甚至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还对将李弘视为弃子勉为其难……那就是她的皇后娘娘啊。武则天是具有仁慈之心的人,她只是不愿对挡在未来大道上的对象发挥同情心罢了,而李弘本能得到同情心的残渣,他可以被留下一命,是上官婉儿把他推到武则天的刀锋之下,上官婉儿才是真正有罪的叛徒,皇后娘娘是无辜的……
……不,不对,真正无辜的人是义阳啊!
右手窜起椎心刺骨的痛,使上官婉儿终于停下笔,左手按住不断颤抖的指尖。幼年曾因意外骨折,身为宫奴无法受到适当的治疗,以致于现在每当长时书写就会刺痛难忍,再加上将到临的梅雨季节,上官婉儿几乎想直接提把刀来将这只手砍了了事。
若真这么做,可以想见有许多人会非常开心。
自嘲笑着,用力甩手,上官婉儿的表情笼罩抹去不了的孤独与忧愁。
其实在某程度上十分欢迎这份疼痛,它能适时提醒自己某些东西,某些不知何时变得颠倒扭曲的道德观,某些被憧憬崇拜所遮蔽的基础良知──例如义阳这件事吧,不管怎么看最不幸的人都是义阳,但上官婉儿还是将深切的关怀和怜惜放在那名必须失去骨肉的武则天身上。
太子国丧时,看到武后站在棺木前凝重而静如止水的神色,上官婉儿想的全是等会儿要怎么宽慰她、要用怎样温柔的力道抱紧她的伤痛……更别提势必流言四起的弒子谣言了。恨不得自己能化为一面高大的城墙,将美丽动人的皇后娘娘藏在墙内,然后再变为锐利锋芒的利刃,替她清除墙外的一切敌人。
于是义阳和李弘的面容,在那样的亢奋激情中渐趋模糊。
但这并没有使上官婉儿好过一点,只是更让她惊愕于自己的无情,更觉得应该奋力摆脱武曌的魔力,因为她从没想过要变成像现在这样的人。
上官婉儿揉着像是要分崩离析的手骨,随便抽出桌边的白纸,在纸上挥毫抒发情绪的诗词,待作品完成后,她又逐一撕碎,毁尸灭迹。
不断重复创造和消灭,直到右手连拿笔也无以为继。
这里是皇宫,任何有关弱点的蛛丝马迹,都会被他人拿来当对付自己的把柄,所以从那首《彩书怨》后,上官婉儿总是克制将自己的心情寄托于文字间,即使偶作诗篇,也会很快焚烧或撕毁它们──这个行为在义阳下嫁卑微的御卒后便多不胜数。
终于,留下的诗词歌赋,已全是受贵族所托当作贺礼应酬的庸俗应制诗。那些六朝遗风的既定格式和几近可笑的浮夸诗句,对下笔千文的上官婉儿而言根本须臾可就。就连衷情的诗文都成了令人失望的领域,让她不得不审视这几年来自己的作为,然后胆战心惊地发现其中的丑陋空泛,如无底黑洞般吸纳了她所有的才华和热情。
「脉脉广川流,驱马入长洲。鹊飞山月曙,蝉噪野风秋──上官姊姊,这是妳作的诗吗?」
被清脆童音打破了思绪,使她转头望向一名年约十岁、名唤清夏的女孩。上官婉儿为了从武后的身边抽离,也为了找回迷失的自我,便向武则天自荐于政务空闲时去学馆当授课夫子,而最近从膳房调来身边的清夏不仅是她的贴身女侍也是得意门生之一,取其“清灵解语,笑如夏花”之意。
上官婉儿极为喜欢这个伶俐可人的少女,便要她直接以“姊姊”称呼替换“才人”的头衔,她觉得如此一来也能让自己再切断一条与武则天的联系。只是上官婉儿并不知道,当年从感业寺回宫的武昭仪,之所以能在欲致她于死地的王皇后那边取得夺胜先机,仰赖的全都是她对王皇后某名女侍的亲切,还有那句“妹妹,妳知我信妳”的姊妹相称。
即便出于无意识,上官婉儿还是一直走着与武则天相同的道路,从来也未曾抽离。
「不,这首是我祖父的诗。」她扬着温和的笑。「我喜欢秋天。」
「上官姊姊昨日明明才说喜欢夏天的。」
「妳必须喜欢任何季节,如此才能创造任何诗词。」一阵刺痛又窜入右手骨,上官婉儿皱了下眉。「如果我曾说过喜欢夏天,那一定是因为我喝醉了。老实招来,昨晚妳到底让我喝了几盅花雕?」
「不过是三盅,上官姊姊今早也没犯头疼嘛。」半开玩笑的语句却是搭配一张苍白而深受困扰的脸,聪慧的清夏当然问道:「上官姊姊,手是不是又发疼了?」
点了下头,连掩饰也懒了,雨季之前的夏日炎炎总令上官婉儿变得豪爽,她想那一定是源自体内名为上官廷芝的男人的血。他身为大诗人上官仪之子,却是个豪迈不羁的武人,那也成了后来武则天判上官仪谋反罪的借口之一:策谋者和执行者,父亲和儿子,绝配的共犯。
「不打紧,休息一会儿便好。」
「可是,上官姊姊根本没有休息的时候啊。」
被回得哑口无言,这孩子果然聪明。她一展愁颜,笑道:「清夏加紧念书,改明儿就能取代上官姊姊为皇后娘娘执掌诏命,这样上官姊姊就有休息的时候了。」
「可清夏不想到那个可怕的女人身边啊。」也果然还是个孩子,说话不分轻重。「皇后娘娘就只有跟上官姊姊在一起时才比较不可怕,清夏还是不要抢上官姊姊的饭碗好了。」
「放心吧,那个人身边还有许多空缺……」上官婉儿喃喃回答,一边收拾桌上落叶似的狼籍碎纸。
「啊!上官姊姊,这种事就让清夏来吧!」
上官婉儿抬高一只手,有效地阻挡凑来搅和的少女。「我自己来。」
一看到总是和颜悦色的导师戴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具,清夏便知道这些碎纸又是上官婉儿不想让任何人知晓的心灵遗迹。清夏时常会猜想,不晓得上官姊姊让不让皇后娘娘看,如果不让看,皇后娘娘会对上官姊姊动怒吗?
可是,仔细一想,就算皇后娘娘不看这些诗词,她也一定很清楚书写者的心情,因为他们大唐的二圣天后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当代最伟大的女人──因为她是让清夏最喜欢的上官姊姊也尊敬不已的对象,所以一定非常非常厉害。
那么,如此厉害的人,绝对有办法解决上官姊姊的难题吧!
清夏溜溜地转了下眼睛。「上官姊姊,清夏想到还有作业没写完,清夏先下去了!」
「慢着。」在跑到门口时唤住她的、是课堂上那道轻柔却淡雅大度的声音。「既然连作业都没写完,妳可别再到院子里抓蟋蟀了。」
「清夏知道。况且,蟋蟀昨夜全被上官姊姊灌醉了,今天一定还没醒呢!」
上官婉儿疑惑地偏头。「我昨晚到底做了什么?」
清夏吸了大大一口气准备回答,看起来就像将要说得很多、要花上很长的时间,使上官婉儿又举起手制止她。
「算了,我喝醉了,知道这个就够──妳下去吧。」
「是!」
***
每次都像一场畅快淋漓的历险记。
明熙宫内部是一座路线繁复的城堡,清夏在爬上树木时,能看到如巨龙凌空而飞的道路、交错蜿蜒的走廊和繁花盛开的幻境。她觉得光是明熙宫就能让她一辈子走也走不完了,很难想象出了这个宫墙,还有如上官姊姊在学馆所说的、更大更高远的天地。
但是,如果上官姊姊这么说,那就不会有错了,所以总有一天清夏也想到宫墙外,去看看真正的天下世间。
“我也未曾去过多远的地方,我甚至从未踏出长安城。”上官姊姊曾说:“可是,当我站在能倒转乾坤之人的身旁,我已经看到了举世英才梦寐以求的光景──”
──统御四海,日月当空。
清夏现在还能牢记导师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那是只在男人脸上看过的雄心壮志、那是更胜男人的寰宇鸿图、那也是令人不敢直视的野心勃勃。清夏会记得那样的神情,是因为那时的上官婉儿让她感到害怕,清夏觉得,上官婉儿会为口中那名“倒转乾坤之人”而毫不犹豫地舍弃任何东西,包括喜欢她的人和她喜欢的人。
最可怕的是,聪明绝顶的上官婉儿从未发现自己的执迷不悟。
「小妹子,妳又来啦?」英贤殿外的廊上,常拿糖果给她吃的太监,手指娇柔地抵住自己的嘴,示意安静些。「皇后娘娘今日心情不好,妳还是别打扰了。」
清夏翻了个白眼。「从上官姊姊一个月前搬回别苑后,皇后娘娘有几时心情好过?」
「但今日又更糟了,因为宰相大人威胁如果继续施行严刑峻法,他就要辞官退隐呢。」
「辞官了又怎样?没有他,还有上官姊姊这个内宰相啊。」清夏只是实话实说,倒也没多想,等太监诡异地笑了笑后,她仍是坚持己见:「我没说错啊,那些官员不是都称上官姊姊权比宰相吗?宰相只要有一个就够了,上官姊姊一人能抵过啰唆的裴夫子好几倍的!」
「小孩子不懂就别乱说,妳的上官姊姊再能只手遮天,也不过是伺候皇后娘娘的才人,跟人家一品的权贵高官哪能比啊……」
「你真的很笨耶!」清夏受不了地跺脚。「自古以来最接近皇帝身边的人才是实权掌有者,你不知道汉朝是怎么被搞垮的吗?跟官衔或出身根本无关!况且就算要说,上官家代代书香门第,上官姊姊比商贾之后的皇后娘娘更有资格被叫大家闺秀呢,你眼睛可给我睁大一点啊!」
「哎哎!我的小祖宗,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妳要说也别在我跟前说啊,要是被别人听到──!」
「反正、我有很重要的事得找皇后娘娘啦!」清夏快手快脚地跑过太监,矮矮小小的身子从英贤殿的门缝钻了进去。
太监无奈地摇着头。「这个小兔崽子,以为读过几本书就能不要命了。」
曾被免了晋见之礼的清夏,短短的双腿绕着这一个月来变得能说是如数家珍的英贤殿回廊,毫无阻碍地很快就跑到了大唐皇后的寝宫。
「皇后娘娘!清夏有急报禀明!」
没有如往常端坐在正中央的椅上处理国政,反而是站在一旁略小些的书桌前,武曌的视线并未从手中正把玩着的毛笔移开。「关上门。」
「遵命!」那慢条斯理的口吻自有令人折服的气势,清夏关起大门后,恭敬地跪在武则天面前。「皇后娘娘,如您说过的,上官姊姊的手开始发疼了。」
「哦?终于……」武曌将干扁的毛笔挂回原处,毕竟它的所有者已经一个月没有使用过,看起来就如预期中的委屈可怜。「她有说要什么东西吗?」
「上官姊姊说只要休息一会儿就没事了。」
「她几时有休息的机会?」还是依旧平淡漠然、不管他人生死的语气,唯有澄明眼底浮现无可奈何的怜爱,如此细微的改变,无人能察觉得出,而武曌也不想让任何人察觉。
「清夏也是这么说的……皇后娘娘也知道上官姊姊的脾气,就是很爱面子。」
武则天挑高了眉,总算正眼看向这个派去收集情报的小小密使。「不,我倒不知道她是这样的人。」
「上官姊姊真的很爱面子,但她会为了皇后娘娘不顾面子。」
「是这样吗……?」
上官婉儿在政务上表现出的面面俱到、为大局着想的隐忍功夫,是武曌最为激赏的一点,那种超龄的异常圆融和性格中的深不见底,爱面子的人在宫中根本就伪装不了一天。在武则天的印象里,从未看过上官婉儿为政治僵局而露出精疲力竭的目光,相反的,她会变得愈发精力充沛──因为天生就是该站在庙堂之上掌握大权的人。
武曌所看中的,就是这个无法用后天磨练出来的才能。
这些年来她已经在许许多多的人身上实验过无数次了,从自己的儿女开始,到才华出众的臣子们,她发现政治上再没有人能分享与自己相同的狂热,就连顶着皇帝名号的丈夫也只敢躲到远远的洛阳。最后,勉强满足于那些外貌奇佳的男子,至少他们和自己在床榻上都有共同目标──当然,达成目标的方式更不是问题。
就在几乎产生出高处不胜寒的自怜时,武曌才发现两块宝玉其实早在身边璀璨放华,那就是太平公主和自己一时兴起从掖庭接出来的上官婉儿。
为了保存下这样的美玉,武则天在李令月很小的时候就命她远离皇宫──远离自己──不想让她因为莫名其妙挡在夺权大道上而逼得武曌不得不除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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