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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玉叶下-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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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还是娘娘您思虑周到啊,体贴我们当下人的”
“不知道公公是”苏谧打断了他的奉承问道。
“小的是新上任的杜单顺,刚刚蒙皇上的看重,提拔为御前总管,主子您叫奴才小顺子就成。”听到苏谧的疑问,小太监伶俐地回答道,“以前奴才是在养心殿伺候的,还见过娘娘您好几次呢。后来那些杀千刀的蛮子们入了宫,奴才就被撵到了杂役房运煤,去干苦力了。如今终于盼到皇上回了京城,因为皇上身边没有得力的人服侍,就拨了我们几个以前在乾清宫当过差事的过去。”
“嗯。”苏谧点了点头,确实有几分眼熟,想必以前在乾清宫伺候的时候见过几次。
“以前的总管呢?”苏谧漫不经心地问道。
“您是说高总管啊,他原来在辽人那里倒是吃得开,可惜啊,辽人后来也不知道怎么了,狂性大发,将很多的宫人都给”小太监随即谨慎地压低了声音,道,“说起来,还就是在倪贵妃她出事的时候。当时,宫里头可真是血流成河啊,很多的内监宫女都”提起当时的情况来,小太监还是心有余悸。
苏谧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她知道那是在辽人与倪源翻脸的时候,为了彻底清除宫中倪源的势力,想必又是一场波及全城的血腥清洗吧。
在这场清洗之中,有多少是依靠了刘泉和葛先生暗中提供的情报呢?
倪源借助辽人的手,扫清了与他为敌的大齐门阀贵族势力,为他清扫出了一条通畅干净的道路,而同样有人借助辽人的手,又除掉了他安排在京城的暗线,使他的康庄大道出现了偏移。
她想起破城的那一天,想起那些凄厉的喊叫声、苦求声。这样的日子,在这两年里面经历了多少呢?
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这个皇宫却依然华丽如同往昔。也许,无论是怎样的痛苦,都与这些荣华富贵、金银财宝毫无干系。那些哭过的,那些恨过的,随着时间的流逝,都全无一丝踪迹了。
说话之间,苏谧已经由内监引着,进了乾清宫门。
已经是走过无数次的道路和回廊,每一道转折几乎闭着眼睛都能够熟悉地走下来,可是如今竟然凭空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来,苏谧甚至怀疑,如果此时只有自己一个人走在这条道路上,她是不是会迷失方向,寻不到正确的前路。
绣鞋尖头镶坠着的美玉和脚下的暗花青砖时不时地相互撞击,发出轻灵清脆的“叮当”声,在这个宁静的廊下显得格外幽远。
“娘娘,皇上这次御驾亲征着实辛苦了,自从回宫之后就一直龙体欠安。前几天稍微有了些起色,可是前天听说了娘娘您平安无事的消息之后,一时高兴,就去外面散了一会儿心,没料到回来就又病倒了。”身边的杜单顺低声解释着。
病倒了?是因为征战的劳苦?还是因为心中无法压抑的失落和痛苦?当一个满怀自信和骄傲的人在即将达成他自以为最崇高的目标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脚下,是一个摇摇欲坠的空架子,根本经不起丝毫的碰触。
那样两重的失落和打击
走近宫门,一种浓重的药香从大殿里面传出来。苏谧的脚步顿了顿,身边的内监已经高声唱道:“莲妃娘娘到!”
苏谧踏过黄金浇铸的门槛,走进了久已未曾见过的乾清宫寝殿。
寝殿内依然是记忆之中的模样,殿中细密铺陈的金砖光滑如镜面,两侧的鲛绡帷幕闲散地落在地上,开合之间,隐隐看见金钩荡漾在其中。两侧的桌子上,雕花鎏金烛台上的蜡烛在白天依然燃烧着。身后的绡金羽帘半卷起,露出青铜雕凤的穿衣镜,可是因为殿中光线过于黯淡,使得里面的人影都看不清楚。
服侍的宫人见到苏谧进来,连忙恭顺地跪地行礼,举动之间轻捷无声,静默柔顺。苏谧扫视着下面的面孔,大都是新人,间或夹杂着几张略有几分熟悉的。
跪伏着的不仅有宫女内监,还有几个花白胡子的太医,有人手里还捧着来不及放下的药匣。
“平身吧。”苏谧说道。
宫人依言谢恩起身了,行动都是小心翼翼,不带丝毫的声音。
原本富丽堂皇、趾高气扬的乾清宫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的低眉顺目、静谧内敛了?
应该光华璀璨的大殿也变得阴暗无光,就好像是外面阴沉沉的天气。
也许是两侧的窗户都紧紧地关闭着的缘故吧?苏谧的视线投向两侧,那里的窗子被紧紧地封住。
“娘娘,皇上的病情不易吹风”旁边的小太监低声说道。
苏谧的视线收回来,向内殿走去。
“是谧儿吗?”里面传来齐泷的轻呼声,“快进来吧。”
声音熟悉而又陌生,多了一种连苏谧都把握不住的东西。
她穿过层层的鲛绡帷帐,走近龙榻。
金线红罗的斗帐开合之间,露出齐泷的脸来。那是一张惨白的容颜,苏谧在瞬间怀疑,自己眼前所见到的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皇帝,而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这是她两年未见的夫君和帝王。
她定下神来,走到床前。
齐泷穿着白绫子的单衣躺在床上,他的脸色苍白如纸,与身上的白绫几乎变成一色,分不出差别来,嘴唇干枯,唇角干裂,只有眼眸还有几分神采,却带着一种幽寂的凄凉和深沉的迷雾。
依然是那张俊美得令六宫佳丽倾慕的容貌,可是其中的傲气和锐意都不见了,只余下遮掩不住的苍白和迷茫,使得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空洞的幽灵。
无端地苏谧心底里映出另一张容颜来,那是卫清儿的容颜,同样的清冷和失落,同样的寂灭如飞灰,同样的近乎绝望一样的枯萎。就好像是一朵被做成书签的花朵,虽然色彩绚丽依旧,可是却少了其中润泽的水分和鲜活的灵魂。
她惊觉,这两张容颜是何其的相似啊!
感受到齐泷的目光停住在自己身上,苏谧升起一种莫名的寒意。
沉默在两人之间徘徊了片刻,终于齐泷开口了,“几年不见,谧儿出落得越发水灵剔透,可是朕却是”他眼神凝望着苏谧说道,眼眸之中带着几分朦胧的笑意,却又好像是在嘲讽着什么。
“皇上,”苏谧在床侧坐了下来,再也自然不过地打断了他的话,“皇上这一次出征辛苦了,如今终于大功告成,虽然中间有所波折,但是这个天下已经统一,北辽也已不足为患,只要您静心休养,养好了身体,以后”苏谧的语音有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她勉强笑着说道,“如今,天下的万民都在期盼着您呢。”
“大功告成了吗?”齐泷笑了笑,神情是从来没有过的苦涩,带着淡淡的怅然,“好吧,就让天下的人都这样认为吧。”
听着齐泷的语调,苏谧真的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了。
也许是殿里的火炉生得太多、太旺,沉闷的热气郁积不散,让心底的最深处也随着一起沉闷难解。
“只是这些日子,谧儿在刘泉家中也是受苦了,这两年东躲西藏的。”他看她的目光依然安静,语调也是平淡依旧,却开始带着一抹苏谧看不透的幽深难测。
“比较起皇上的车马劳顿来说,这点苦楚算得了什么呢?”苏谧含了一抹欣慰的浅笑说道。
离别两年之后,再说出这样的话语让苏谧也感到生疏,也许,她一辈子都没有在他的面前说真话的机会了。
“是啊,不算什么,”齐泷笑了起来,“比起朕的车马劳顿来。”
他的笑容从嘴角漫开,却未曾达到眼底就消逝在连续不断的咳嗽声里面。他低下头去,咳嗽得几乎要将体内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苏谧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忍。
他终于认清楚自己,认清楚身边的人了,可是这个代价是何其的巨大啊!苏谧可以想象,当齐泷意气风发地带着亲自统一天下的美梦走入倪源的军中,却发现等待着他的是囚禁和利用的时候,是怎样的震惊与绝望。从一个高傲的皇帝沦为一个阶下囚,不啻于天庭与地狱之别。而且这巨大的沦落追究起来,是他自己的识人不明所带来的,是他自己的贪心让他一步步走入了这个精巧的陷阱。对于骄傲的他来说,这会是怎样的打击和折磨啊。
苏谧移了移身子,坐到他的身后,轻轻捶着背,帮他理顺气息。
“皇上,您应该吃药了。”外间,一个御医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低声说道。
齐泷没有反应,那个御医以为他是默许了的,立刻端着金盘子走了进来,此时有苏谧在,自然是用不到服侍药物的宫人。
苏谧正要去拿上面的玉碗,却冷不丁身边伸过一只手来。
他用力一挥,金盘子翻了过去,闪着一道金光,“哐啷”一声,跌落到了床前的白玉脚踏上。
玉碗立刻跌碎成数片,黑沉沉的药汁顺着脚踏的白玉纹理流到了金砖铺就的地面上。
浓郁的药香弥散出来,刺鼻得令人窒息。
苏谧伸出的手尚且来不及收回,她怔怔地看着齐泷俯下身去。因为这个简单的动作,他又是一阵咳嗽。
“皇上”苏谧放下手,却不知道从何劝起,看了殿外的宫人一眼。
在金盘坠下的那一刻,他们已经迅速地、温顺地跪伏在地上了,动作熟练流畅,看来苏谧苦笑了一下,这些日子以来,齐泷这样的脾气是经常有的。
她轻轻拍打着齐泷的后背,一边柔声说道:“皇上,良药苦口利于病,如果不喝药,病情怎么能够痊愈呢?”
齐泷没有说话,他抬起头来,看着地上的盘子出神。
苏谧看得出,他原本是想要将这盘子和这碗药一起挥得远远的,可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不过是让它翻了个滚儿,跌落到了床畔。
“谧儿觉得朕应该喝药吗?”他转头凝视着苏谧,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问道。
苏谧心里一怔,她低头看洒落在脚下的药汁。依照她的医术自然能够闻得出,这碗药只是一碗单纯的驱寒止咳的风寒药,用材名贵,火候恰当,正是治疗齐泷如今的症状的,并未有丝毫的不妥。就算是苏谧自己动手,只怕也不会开出更好的药方了。
可是她分明看见有什么阴霾的东西,在齐泷的眼底最深处慢慢凝聚。
不是因为这一碗药?还能因为什么?
“皇上,不喝药怎么能够痊愈呢?”苏谧避开他的眼神,劝慰道,“臣妾还等着亲眼看到皇上踏上神武门接受万民朝拜的日子呢。”
历代大齐的帝王在出征得胜归来之后,都会在神武门举行献俘祭祀大典,接受万民朝拜,彰显武勋。
齐泷的这次出征,单纯从目的上来讲,确实是灭掉了南陈,将天下统一于大齐的国号之下。虽然京城出现过不愉快的波折,但正是因为这样的波折,更加急需一个盛大的典礼来抚平慌乱浮躁的人心,粉饰这光辉万丈的太平盛世。只可惜齐泷归来之后一直病弱缠身,前几天又感染了风寒,所以大典的事情就一直拖延了下去。
听到苏谧的话,齐泷的脸上现出恍惚的神色,随即黯淡了下去。半晌,他轻轻点了点头,斜倚榻上,恢复了沉寂无力的姿态。
苏谧朝外间微一示意。
那里,刚刚奉药进来的御医早已经端好了第二碗药躬身静立,等待着传诏,见到苏谧的示意,赶紧上前。
苏谧拿起上面的玉碗,她轻轻转动调羹,银质的调羹碰触在雕花碧玉碗上面,发出轻微清脆的响声,在这个异样静谧的大殿里格外的响亮。
像是在尝试药汁的温度一样,苏谧将一浅勺药送进唇边。
确实是一碗普通的风寒药,没有动任何手脚。苏谧放下心来。
“两年不见,谧儿还是那般体贴啊。”看到她的动作,齐泷轻声笑道。
苏谧低下头,这样的齐泷让她琢磨不透,完全摸不着头绪。
“皇上缪赞了。臣妾恨不得这两年时时伴在皇上的身边,能够朝夕侍奉皇上。”她只能恭谨地说道。
“这两年”齐泷还想要说什么,一连串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皇上先不要着急,喝了药再说。”她连忙说道。
然后将药汁喂着齐泷慢慢喝下去。
喝完了一碗药,看到齐泷的脸上已经现出疲惫之色,苏谧柔声说道:“皇上,您先睡一觉吧。”
“嗯。”齐泷点了点头,无限疲倦地躺回榻上,说道,“你先退下吧,如今一路上也够辛苦了,明天再过来服侍吧。”说着已经昏昏沉沉半睡过去了。
“臣妾明天再过来请安”苏谧低声说着,躬身告退而去。
走出乾清宫,好像是走出了一团凝滞的阴影,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将胸口之中的气闷统统都呼出体外,看着它化作一团白雾,飘散在空气里。
外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又开始下起雪来。
万籁俱寂,只余下细雪粒子打在屋顶上、回廊上的“沙沙”声。
苏谧回头看去,阴沉的天气之下,乾清宫的轮廓模糊起来,只是磅礴的气势依然逼人,像是一只自亘古就坐卧在这里的巨兽。
齐泷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想到这个已经不可挽回的事实,苏谧心中伤感难抑。
到底是因为她最理智的那一部分在明白地提醒她,此时的齐泷还不能死。但她想不明白,自己是不想要他就这样丢下整个如同新生婴儿一般的国家死去,还是因为长年的朝夕相伴,耳鬓厮磨,使得在不知不觉之间,那个年轻骄傲的身影已经在她内心深处逐渐占据了一个位置,就算那无关情爱,也依然让她牵挂难安。
这一切,她说不清楚,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她的内心如同这凝滞不去的阴影,如同这风中摇摆飘逸的雪花,寻不到灵犀一点的清明。
她只知道,此时此刻,这样的齐泷她不想看,不喜看,不愿看,更加不忍看。
这次的伤寒只不过是小病,而真正耗尽齐泷生命的病因在于他的内心,在于他不堪忍受从成功的最顶峰被人生生扯下的这一切失落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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