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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 作者:ciel mu(父子 宫廷侯爵)-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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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凰稍稍有些武功根基,力气比一般孩子要大些,抓着他的御医一不留神让他挣脱开去。那人正要再去拉他,却发现元凰并没有要跑回北辰禹那里的意思,而是立在原地傻傻望着,嘴巴半开着没有声音。御医们以为太子受惊过度,又没有多余工夫照顾他,只得把他架出养心殿去交给玉阶飞。
玉阶飞帮元凰将方才挣乱的刘海拨弄整齐,又将手轻轻搭上元凰的肩头。元凰顺从地转过身来,跟随玉阶飞的脚步一起向东宫走去。“我本来想问老师能不能救父皇。”他小声说:“可是后来我又想,如果老师有办法,早就会做了。”
玉阶飞停下轻摇羽扇的手,不知当怎样答复元凰。他想起元凰六岁那年北辰胤遇刺,孩子不眠不休靠在榻边,一心一意要等三皇叔醒来。两年多的时间弹指而过,如今元凰自然已经明白那个龙脉护身的保证,只是母后当时随口编来哄骗孩子的故事。这是元凰的生命里,第一次无所遮掩地直面丧失至亲的威胁,他却再不能像当初那样怀着一颗单纯执着的心,坚定地相信自己能保护三皇叔脱离险境。
在御医诊断宣判后,元凰同宫里的所有人一样,慢慢接受君王即将驾崩的事实。他眼睁睁地等待着父皇的大限之日姗姗而来,除了同母后一起拜祝神明之外无能为力。令长孙皇后吃惊的是,元凰居然没有中断功课,每日探望父皇过后仍是按时到书房去听玉阶飞讲习。只不过他变得比平日寡言,大多数时候,都在摊开书本之后盯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出神,偶然抬起头去望着皇城外的方向,不知道想要看到哪里去。
北辰禹清醒在一个秋日反常燥热的午后。他不知道这是牵机的特殊药性,亦或是北辰胤特意给他留下的机会——说是机会,倒不若说是北辰胤不露声色的嘲讽——以目前的情况而言,王者纵然有机会揭穿一切阴谋,袒露另立太子的意图,也只会被当作回光返照前,失了神志的胡言乱语。即便有人相信他的话,欲对北辰胤或是元凰采取行动,也只会在王者身后掀开无法收拾的混战,并不能对在朝中广有人脉的北辰胤父子造成任何实质上的威胁。
御医长吴一针见到北辰禹醒来,从王者的眼神中读出了灵台清明。他并无喜色,也没有上前去将王者扶起。北辰禹轻叹了一声,露出御医长再熟悉不过的温和神色,同吴一针心照不宣地相对望着,默数着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吴一针服侍北辰禹多年,被王者的从容镇定所震慑,心头酸楚难受得不得不低下头去忍住眼泪。
北辰禹睁眼望着头顶缠在雕花床柱上的重重帷帐,心想北辰胤竟给他留下了怎样的残局。他须用这剩余的时间安排好后事,却不知应该向谁托付。长孙含荷是无论如何信不得了;玉阶飞又似乎同北辰胤曾有旧交;北辰望虽无觊觎帝位的野心,却难保不因伯英一事而对自己心怀不满;长孙护笃信佛教当可信赖,却无奈势力单薄难当大任;神武侯忠君体国绝无二心,是掌管兵马的最上人选,但他生性刚直守礼又行事谨慎,无法亲身出面牵制亲王身份的北辰胤;铁常焕将军本是心腹之臣,却因为当年北辰泓的任性,不得不忍痛送独子远赴西豳和亲,心内难免怨愤,也不能将兵权全全交付。
北辰禹闭起眼睛,想起北辰胤那日曾说过,“天下虽大,又哪里还有皇上可信之人”;上位者早先植下的寂寞,居然如此深远绵长,好像那一剂苦涩的牵机,在他发觉以前已经渗透七经八脉。他想北辰胤既然明白这种噬骨焚心的孤寂,却又如何舍得把爱子换入宫中。
正在这个时候元凰听说父皇醒来,不顾一切地冲入寝宫。他欣喜又担忧地奔到北辰禹榻前,一眼看见父皇灰败的脸色,脸上急切的神色霎时黯淡下来。他坐在父皇榻上,想躺到北辰禹身边去汲取一点温暖慰藉。
北辰禹的神色阴晴不定,他伸手眷恋地抚摸着孩子光滑的脸蛋,心中五味杂陈。这是北辰胤的骨肉,却也是他八年来最为骄傲自豪的孩子,他不愿留给元凰北嵎的江山,但也从没有想过要伤害这个孩子。他不知道当恨还是当爱,手底的力道不自觉地加重。元凰觉出疼来,开始还忍着不说,渐渐地实在支持不住,轻轻地喊出声,撇开脸去,委屈的眼中不自觉地溢出泪来。
北辰禹意识到失态,他苦笑着再次抬手。元凰迟疑了一下,还是乖乖的依偎过去。北辰禹抚着他的头发,蓦地停了手,摇头太息道:“你不是朕的孩子。”
元凰闻言惊慌起来,他翻身坐起,凑近北辰禹焦急地说道:“我是凰儿啊,父皇怎么不识得了——我是父皇的凰儿啊。”
北辰禹看见一张惊恐的小脸在自己眼前放大,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不耐烦地转过头去吩咐道:“你出去吧,朕要见你的母后。”
元凰着急地要哭,他知道过了今日,以后可能永远都听不见父皇说话了:“儿臣要在这里陪着父皇。”
他的坚持却引来北辰禹越发地不耐,他尽力放大声音道:“宣皇后进来!”
从前北辰禹虽然对元凰冷淡,元凰仍能感到父皇心里是对他好的,因而对北辰禹依然很是眷恋。今天北辰禹将死之时,却好像完全换了一个人似的,对元凰说话的语气里不再压藏着温情,而带着完全的厌恶同不满,好像再看他一眼都不愿意。元凰一时懵了,觉得躺在榻上的人已然不是自己的父皇。他忘了反抗,任宫人们将他牵了出去,站在殿外的阳光里手足冰凉,怎么也暖和不起来。
长孙皇后同一干近臣早在殿外侯着,她见到了元凰出殿时候失魂落魄的模样,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其中的缘由。她奉旨入殿,跪倒在龙榻前。北辰禹屏退众人,手指微动,示意她坐到床上来,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她的脸。长孙皇后在这样的目光下无所遁形,猜想北辰禹是不是已经料到元凰的身世。她仓皇四顾,不知该如何应对,几乎想要起身逃出森然殿堂。
北辰禹在那一刻握住她的手腕,柔声叫道:“含荷”
这两个字是如此的不经意,从而流露出一种久违的情怀,让长孙皇后回忆起新婚燕尔时候,那个柔情似水的少年皇子。她好像受惊似的坐直了身体,低头看向北辰禹,伸手抿了抿丈夫的鬓发。
“含荷”北辰禹感到女人经过精心保养,春葱一样的手指擦过耳畔,想起远在城外那个永远和颜悦色的画师。渡香蝶的手指因为长年接触颜料的关系,微有些粗糙,还时常带有花草混合而成的染料气味。不知她是不是已经听说了自己病笃的消息,可惜不能够见她最后一面。北辰禹想着爱人黯然神伤的情景,口中仍是对长孙皇后说话:“朕大限在即,只是放心不下凰儿——另立太子的事,再也休提了。凰儿是朕唯一的骨血,朕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他说得太急,止不住咳嗽起来。长孙皇后替他抹去嘴角的殷红,空悬着的心来不及放下,就被另一种更深的负罪感所取代——朕唯一的骨血,北辰禹对元凰如此珍视爱护,也许根本就下不了另立太子的决心。自己却居然怀疑他会对元凰不利,甚至纵容秋嬷嬷去向北辰胤报信——虽然内心里一再否认,北辰禹的发病却多少在她意料之中,仔细追究起来,竟是她害了皇上。
北辰禹注意到皇后神色的转变,握着她的手断断续续说道:“凰儿尚年幼,朕去后你循我朝惯例,临殿听政另有两位皇叔辅政当可无忧朕已传口谕,一半兵权皆归神武侯掌管三朝老臣,必无异志朕只担心三弟,三弟北辰胤”他感觉到黄泉的迫近,深吸一口气,握着皇后的手越发用力,费尽力气仰起头来,直视长孙皇后的眼睛:“北辰胤狼子野心不可不防然朕身死之后,朝内必乱边关不稳,唯北辰胤有才治之朕只怕只怕朝局稳固之后,他会废去元凰,取而代之。”
长孙皇后只听得心惊肉跳,颤声道:“三皇叔对凰儿一向疼爱,妾身以为他总不至”
北辰禹打断她,哑声道:“再是疼爱有加又怎比得上君临天下?”
这句话好像一记重雷敲落在长孙皇后心尖,让她止不住浑身发汗,呼吸也不由得紊乱。北辰禹将她不住颤抖的手腕捏出青紫,去掉了“朕”字,嘶声道:“含荷,我就元凰这一个孩儿,你答应我你答应我无论如何,定要护他周全”他的话语到最后失了声音,只剩下口唇一开一合,直到听见长孙皇后带着哭腔允诺道:“妾身知晓了”,才放心地松开手去。
他感觉不到长孙皇后何时离开,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已将自己所说的一切刻进心里。三弟啊,北辰禹朦朦胧胧地想着,他年父子相残,你可会想到是朕今日所布之局——这场争斗,只要你我之间还有一人活着,便永没有结束的一天。
恍惚间,他忆起太子继位之前,要遵循北嵎朝制出城接受三项考验。临行时候正值仲春,城外桥边,一片芍药漫山遍野开的灿烂,明晃晃的灼人眼睛。芍药又名将离,是古时赠别之物,取其入药味苦微寒,以喻别后思情苦寒。《郑风》中便有句云,“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
那年北辰胤十六岁,或者是十七,北辰禹已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那片纵横恣肆的芍药,茧栗梢头笑相顾,金壶细叶围歌舞。他登基后又曾多次途径城外,却再也没见过如那日般,霍尽生命绽放着的将离,将他的记忆都镀上了一片金红艳绿,刺着他的眼睛想要落泪。北辰胤来到城外为他辞行,少年的身量尚未完全长成,还矮了北辰禹一截,跟二哥说话的时候常常仰起头来。他踏在芍药从中,扬起清远的目光,向北辰禹微笑着。
“二哥,让我送你一程吧。”他说。
天佑十二年九月廿八,北嵎天佑帝北辰禹崩于皇城。皇城百姓尽皆缟素,宫中传出一百零八下丧钟,在城内哀鸣三日方才散去。北辰禹留下遗诏,命神武侯掌握全国半数兵马,正式立北辰元凰为太子,又因太子年幼不能理政,令太后同两位亲王同听政事,直至太子弱冠登基之时。天锡王北辰胤奉急诏入宫奔丧,从而也结束了同神武侯的临时对调,由神武侯重回边关执掌兵符。
皇帝的梓宫在乾清宫里停了十七日,元凰按照祖制,身着缟素跪于主丧位,长孙族人连同两位亲王贝勒候于外部几筵殿内,行殓奠礼。朝中要员同太傅玉阶飞皆于殿外齐集,更有官阶低下者于隆宗门外哭灵。离开乾清宫后,梓宫照例要在所选的殡宫内停满百日,然后才能移往陵寝。出殡的过程劳师动众,辛苦异常,路途长达数百里。
按常理,嗣帝当要步行送殡直至皇陵。朝中大臣们都因北辰元凰年幼受不得辛苦,联名向太后上疏,请免太子亲送宝位。长孙太后准了上疏,只让元凰送灵到东华门。伯英仲远两兄弟不比元凰年长多少,也无法随行送殡。皇室之中,北辰禹再无其他后辈,唯一较他年幼的也只有北辰胤。最终是北辰胤自折身份,以后辈之礼送殡入陵,步行至沿途五处芦殿,跪迎灵驾,朝夕奠礼,亲引梓宫入皇陵安葬。
元凰还来不及从丧父之痛中恢复,就被这一大堆繁文缛节折磨得疲惫不堪。他几日未睡,待到送先帝梓宫从乾清宫移往殡宫的时候,已经迈不动步子,刚抬脚就摔趴在地下。长孙太后连拉带扯,把元凰的膝盖脚踝都磨脱了皮,硬是拖着他随棺走到了设在养和殿的殡宫。那一日里,孩子没有伤心没有害怕,也没觉出脚疼,脑袋混成一团好像灌了铅。
直到数年之后大臣们还口口相传,说当日先皇驾崩后太子居然一直都没有落泪,果然是生就的王者心肠。而元凰觉得自己是被拉进了一个无休止的噩梦,将他同以前的生活彻底割裂,就连嬉笑怒骂的感情也一并消失。初回皇城的北辰胤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却苦于没有机会更没有立场安慰。他为先皇的丧事奔波操劳,在不越轨的范围内,一力承办着本应由嗣帝操持的礼仪,回到皇城月余,虽然屡次见到元凰,却不曾同他说过一句话。直至那日他在殡宫内筹备即将到来的殷奠礼,竟听见身后传来许久未闻的熟悉嗓音。
“三皇叔——你回来了。”
十六 木樨
北辰胤回头看去,但见元凰全身缟素,立在养和殿外,身边也没有别的随从。缟服是在数日间赶制而成,并不完全合身,覆在元凰身上略显得有些长大。此时已近黄昏时分,元凰被宫人们带着东奔西走了一整天,不记得自己干了些什么。身上的缟衣没来得及悉心整理,松松垮垮地拖拉着,从北辰胤的角度看去,只见有几条白绢从元凰腰际悠悠晃荡下来,在即将垂入地上影子里的时候又陡然消失,浑似鬼魅一般。
方才明明是元凰出声唤的人,他见北辰胤当真扭过头来,却好像吃了一惊似的,不敢同北辰胤对视。他把目光移开去,左右飘忽,在北辰胤脸上打转,就是不肯停留在一点。他原本站在殿外,见北辰胤望着他,先跨前一步入了养和殿,正要提另一只脚进来,忽然觉得不妥,左腿便停在了半空中;顿了片刻,终于是将左脚放回了原地,连带着把原先已在殿内的右脚也缩了回去。他本想说些什么,才张嘴又惴惴地将话咬下,一直垂在身旁的手无意识地搓着衣角,又支起一只脚掌有一下没一下地碾着足下的青石板。
北辰胤不知元凰这是怎么了,愣了片刻之后才恍然反应过来——元凰已有两年多没有见他,莫说是他的音容笑貌,便是有他字迹的书信函纸,也未曾有过一封。纵然元凰自小同他极是亲近,此刻骤然相对,也不免有些认生。想到这一层,北辰胤便觉得胸口微有些发堵。
他是个善于自律的人,很少把时间浪费在多余的感情波动上。兴奋得意也好,内疚惶恐也罢,不论正面或是负面的情感,除了影响自身的判断决策之外,并不能起到任何作用。这个世界上只有时光最为弥足珍贵,它却决不会为了人们内心的波动而驻足等待。然而元凰对他而言,却永远是个心甘情愿的例外。最初送元凰入宫,虽是时机凑巧,也有大半是缘了私心,想来自己不能登临大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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