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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甲苍髯 作者:ciel mu(父子 宫廷侯爵)-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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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往年精神抖擞的样子,精心缝制的礼服下沿滴滴答答的漏水,袖口辫角也全是湿漉漉一片,从外走入大殿留下一行显眼的水渍,好像蜗牛蜿蜒爬过地面一样。宫人们忙不迭跟在后头擦洗,动作轻微,尽量不惹人注意,落座之后的官员们面面相视,在或真或假的微笑后掩盖住彼此的尴尬。
  大部分官员们因为担心雨势加剧,到得比往日更早,北辰胤也不例外。元凰从殿侧一角偷偷向外张望,见是弄潮生亲自打着伞送人,过了崇文门后,他顾自陪着北辰胤向前走去,内侍们撑着伞上前迎接,却不敢阻拦王府侍卫长的脚步。天色虽然昏黑,宫内却光耀辉煌,高悬在檐下的流苏灯笼里的光线向四周洒下来,能够照耀到很远的地方。元凰借着折射,见到弄潮生在北辰胤右手稍后一点的地方擎着伞,顺着主子的步点前行,水滴顺着伞骨从油纸面上滑下,抛落出一个晶亮的弧形,在光里连接成一线,正打在北辰胤刚经过不久的地面上。两个人的身影都被昏黄的灯光笼罩,因而显得有些恍惚,依稀可以辨出弄潮生天蓝的衣袖被风吹起飘出伞外,染湿之后便现出一种湮晕的深蓝,在漆红灯笼的映射下呈出黯淡的紫色。弄潮生一直将北辰胤送至大殿廊下,等北辰胤踏至雨水溅不到的地方,才转身离去。他离开的步伐比方才快了数倍,一脚踏上薄薄的积水,湿透了鞋袜也浑不介意,还特意向本应接手的内侍们行礼道歉。元凰并不是第一次见到弄潮生在北辰胤身旁服侍,此时心境作祟,便觉得特别不是滋味,待到北辰胤入殿,元凰见他衣物干爽宛如晴夏,意识到弄潮生的坚持并非仅仅出自王府的肆意做派,心下愈发怅然起来。
  乌云遮了月光,也锐减了宾主的兴致,再加上烟火在雨中燃放不了,中秋节的宫宴便在象征性的祝酒寒暄之后潦草收场。元凰第一轮的试探计划彻底泡汤,也没有弥补的办法,在宴会结束后等着北辰胤同往东宫。北嵎皇宫设计精巧,殿堂之间都有回廊相通,只有太子东宫独在一隅,免不得要经过一段露天走道。东宫太监们赶出来迎他二人入内,元凰怀着心事,接过伞来,让他们退下,抬头看见一片无根雨帘,总觉得是个坏兆头,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他强迫自己回过头去,向北辰胤道:“事不凑巧,前几日热得好像夏天,中秋却偏下起雨来了。”
  “一场雨虽是扫兴,对旱地百姓而言却是救命的法宝。这是龙脉庇佑的结果,太子应当高兴才是。”北辰胤全然没有体会到元凰沮丧的心情,只把他当作小孩子一样安慰,说完撑开方才拿在手里的伞,向元凰道:“走吧。”
  元凰愣了一下,才悟出北辰胤以为他嫌雨大,是要为他撑伞的意思。他本想开口推辞,又觉得这次是皇叔有意要亲近自己——他全然料不到北辰胤是怀着父亲的心态对他施以关切,只觉得这是三皇叔对自己颇有好感的明证,思考片刻之后便依言站到了北辰胤的左侧。石板路的两侧已经开始积水,拼接缝隙里的黑土被雨点掀挖开来,点点滴滴溅上路面。北辰胤配合着元凰的速度,落步却比元凰要轻,元凰低头看他的鞋面,居然没沾上一点泥星。竹伞一大半都举在元凰头顶,雨丝顺着风迎面扑来,却总被奇妙的外力阻隔,无法靠近他的身体,他转过脸去,第一次在近处仔细端详北辰胤的侧脸。北辰胤侧脸的轮廓同他记忆里的父皇有几分相似,鼻梁却并非刀削似的冷硬,眼睛在纤长睫毛的遮挡下卸去了威慑,又在中秋雨夜里浸润了带有月色的湿气,显出一种元凰从未见过的朦胧迷醉,将他深深吸引,忍不住就要停下脚步细细品味。元凰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将此归咎于今夜古怪的天气,这时候北辰胤注意到身边人的异样目光,迅速抬起眼睛来。元凰不敢同他凌厉的目光对视,赶紧转过头去,求龙脉保佑他听不见自己心跳的声响。
  两人到了屋内,元凰发现北辰胤的外衣被雨汽沾染,触手有些潮软。北辰胤穿不了他的衣服,他便唤过宫人取来秋日的薄银鼠皮披风,让北辰胤把外衣换下熏干。北辰胤推辞再三,终究扭不过元凰的好意,接过皮衣披在中衣外头。他坐下等着元凰拿红丝砚出来,元凰却先叫人端上一小壶温热的黄酒,封在粗略彩绘的陶罐里头,好像乡下人家的手工,看着并不起眼。
  北辰胤有些惊讶,问道:“你这里怎么会有花雕酒。”
  “这是我今年生辰时候,浙江巡抚的上贡。”元凰解释道,自他成人之后,每年生日便受到同皇帝相仿的待遇,贡礼无需经过长孙太后的审查,而各地敬献礼品时也都揣摩着贵族青年男子的喜好,仿佛他在一夜之间便脱离了青涩的少年时代。周围人们期望的转变使得元凰感觉到自己已经完全是个大人,应当拥有同长辈平起平坐的权力,也便有资格向北辰胤剖白自己的感情,同时要求他或拒绝或认同的响应。想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方才的走神,将心绪强拉回来,继续解释道:“浙江巡抚说这是真正的绍兴花雕女儿红,当地世家都是酿造自饮,便是有钱也难买到——我不喝酒,只听他说了这酒的许多好处,便留下了。”
  北辰胤听罢轻笑道:“浙江巡抚倒是别出心裁,居然想到给太子送酒。”
  元凰听出了他话里的揶揄,赶紧分辨道:“我已经成人,为何不能送酒——也只有三皇叔同母后,还把我当作是个孩子。”他停顿片刻才说后面半句话,有意强调一下,让北辰胤听个明白。
  “说得是,太子已经成人。”北辰胤感叹似的垂下眼睛,元凰失去了他的注视,觉得有些可惜。北辰胤接着转换了语调,推脱元凰的一番盛情:“多谢太子美意,只是臣不善饮酒。”
  “我知道皇叔一向喝茶。”元凰接口道,他注意到北辰胤因为他刚才的提醒,在话语中多带了一份恭敬,显然又再次误解了他的暗示。他在心里暗暗懊恼,想要扭转回刚才无戒备的气氛:“但是茶叶性凉,三皇叔刚被寒雨淋湿了,还是喝口花雕暖暖身子吧。”他说着自己动手替北辰胤将酒倒好摆上案几。吴越百姓喜欢小酌慢饮,因而黄酒专用的酒杯比平常酒盏略小,只盛得一点便满了。元凰事先做过功课,嘱咐下人将酒热得恰到好处,温手而不沸腾,毫不起眼的一小杯酒,浓郁醇厚的酒香却溢满了整个房间,酒色琥珀般的亮黄澄清,正像古书所载的琼浆一般,果然是封存了数十年的陈香酒。
  北辰胤见到酒色,顺口赞道:“这的确像是陈年花雕。”元凰听了,在一旁顺水推舟:“我还特意让他们加了姜丝驱寒,三皇叔请吧。”说完端起酒杯递到北辰胤面前,北辰胤再推脱不得,接下饮了。元凰见他喝得爽快,又满上一杯递来,北辰胤喝完三盏,在元凰再次捧起陶罐时挡下了他的动作:“再喝就要醉了。”
  元凰嘻嘻笑道:“三皇叔骗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那日在北疆,皇叔何止喝了三十碗。”
  “那才是骗人的。”北辰胤也笑起来,“那时候喝酒,喝一半吐一半,否则哪里支撑得住。”元凰听完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态,随后又忙着埋怨北辰胤藏私,害他老老实实喝酒,被灌得不省人事。北辰胤但是听他抱怨,微笑着不做回答。
  在他这里,元凰有时候完全是个大人,有时候又完全是个孩子,上一刻的话语里还带着君王的威仪,下一刻的举动又彻底是恃宠而骄的调皮,让人捉摸不透。北辰胤时常提醒自己,眼前的少年并非他心系的子嗣,而是他尊奉的君王,关切记挂都压藏在心底,行动言语皆不得越半步雷池,若是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自己万劫不复尚不打紧,却要连累到他最宝贵的孩儿,由云端风间直坠淤泥沼潭。他的凰儿是要腾上九天,翱翔于杏冥玄渊,万不能因为他的一时心软冲动折了翅膀。
  然而即使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元凰每每向他亲近示好的举动总能轻易打破他刻意维持的疏离——他但愿能远远守着元凰,看他登基为帝扫平四海做一代明君,却硬不下心来在孩子投入怀抱的时候将他狠狠推开;他明知道元凰已经拥有独立面对一切的勇气同担当,却仍忍不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加以援手。在北辰禹称帝的时候,他虽然心有不甘,却为了韬光养晦不得不自缚手脚,现在元凰身为天下之主,他愿意将江山拱手奉上,反倒要时常出谋设计,影响更改朝中的不智决策,引来长孙太后忧心不已。——这并非是他有篡权夺位的野心,而单单只因为北嵎虽不是他的江山,元凰却是他的骨肉,总忍不住想要提点帮持一二。——为人父母那份无法洒脱放手的护雏之情,便是沉着自制如北嵎第一人,也没有逃出生天的幸运。
  元凰猜不到北辰胤背后的隐情,只觉得三皇叔对他比之别人更多一份宠溺。秋狝也好,练箭也好,出巡也好,他初时觉得北辰胤太过严厉,丝毫不会体谅他的难处,事后回想起来,却觉得北辰胤对他很是细心,从没让他受过委屈。他对他的好总在无声无息之间,别人看不着,他却能感受得真切。他确信他在北辰胤心里有个特殊位置,只缺一个确切的答案。那天夜里他撤去花雕酒后屏退了下人,献宝似的捧出了那方红丝砚,将文房四宝都准备妥当,一面想着应当怎样开口说到正题。
  北辰胤喜好书法,对历朝各地的砚石雕琢所知颇深,本不相信元凰会有真正的红丝石,初见那红黄相间夹有红丝的纹路,便已信了五分。这方砚台事先经过玉阶飞的鉴定,元凰才敢拿来北辰胤这里,因而心中很是笃定,站在边上用细小银勺舀了水,还没来得及滴进砚台里,就被北辰胤拦了下来:“这是什么水?”。
  元凰奇道:“城外山中的泉水,三皇叔以往磨墨,不是都用这个吗?”
  “寻常砚台质硬,当用泉水调和加磨,利于下墨。红丝石至软,传说石中自出膏液,泉水太硬,我怕会损了砚台——不如太子稍待片刻,我差人去府里取来今冬的雪水,同红丝相合最为适宜。”
  “雪水东宫里头也有,本是存着泡茶喝的。我这就叫人去拿。”元凰顿了顿,暗怪玉阶飞没把这道机关告诉他:“三皇叔这里,真是半点马虎不得。”
  “你的宝物,自然要小心些。”北辰胤待下人拿过雪水,稍点了几滴在砚台中央,元凰随手拿过一本书,翻出一页让北辰胤抄写试笔,正巧是诸葛孔明的那篇《诫子书》。北辰胤见到文题一愣,觉得不妥,恐怕日后落人话柄,犹豫着不肯下笔,元凰没看破其中机关,只在旁催道:“三皇叔试着写几句便是。”
  北辰胤抄完一句“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便放下了笔,写下第一个字的时候心中已有定论:“这确是红丝砚无疑,可算得砚中至宝。”
  “三皇叔若是喜欢,便拿去吧。”元凰知道这是北辰胤心头所好,本想把赠砚话讲得委婉动听些,然而事到临头说出口的,却是这再平常不过的一句。不出他所料,北辰胤当下辞道:“此等厚礼受之有愧,太子还是自己留着。”
  元凰笑道:“伯乐相马里说,孙阳相中一匹千里马,齐人却用它拉车。这方砚台在我这里不过权当摆设,暴殄天物,三皇叔拿去物尽其用才是妥当。况且正是因为此物非比寻常,我才想把它送给三皇叔,若是寻常物事,便便显不出我的心意了。”他前一句话引经据典说得老成持重,后一句话却说得断断续续,费了好大的力气。他见北辰胤仍是不解其意,便鼓起勇气把话语讲完:“我,很喜欢三皇叔,因为三皇叔一直对我很好。”
  他终于把数月里排练再三的话说出了口,心里却懊悔得恨不得拿起那块砚台砸个干净——至少那样能够吸引北辰胤的注意,兴许能让他忘记自己方才所说。那分明是一句情话,在他说来却成了小孩撒娇的口气,听着全不像是他原本的意思。他知道一旦错过这个机会,自己再也没有勇气重复,故而准备良久,选在把贵重砚台送出之后立刻开口,不料还是功亏一篑。北辰胤果然没有听出他话中的真正含义,只淡淡答道:“太子言重了,那些都是为人臣子应尽的本分。”他顿了顿,又微笑起来,语气轻松地夸奖元凰道:“太子自小就聪敏好学讨人喜欢,长大后亦是德才兼备,更兼虚怀若谷尊老敬贤。我等做长辈的看在眼里,只有欢喜高兴,平日里对太子爱护关注,虽为公义,亦是私心。”
  他这番话句句真心,元凰听来却只像是官面文章,他最怕北辰胤拿出长辈的姿态,将他当做后生看待,无需言语便断绝了他的所有希望,他无奈地转过头去看向窗外,惊喜地叫了出来:“雨停了,他们要放烟花!”
  大雨过后的月光格外清爽,还带着云中的湿气,在月色周围勾勒出一团虚幻柔软的光雾,抬头望去好像是一面乍开的菱镜,又像一盏月白色的灯笼升腾在半空里。本来中秋的月色最明,旁边又有星辉交映,在宫内燃放烟花的意思是要补足缺失的日光,现出齐耀三光的盛世景象,暗颂北嵎政事清明钱粮富足。元凰本打算在看烟火的时候站在北辰胤的身边,如今他们却已不在大殿之内。他苦苦思索挽留北辰胤的方法,灵机一动想到自己偶然发现过一处欣赏烟火的绝妙地方,便拉过北辰胤的手,不出前庭,反神神秘秘的往后院走去。
  后院只得一方莲池,背后的高墙挡住了视线,根本看不到远方的天空。北辰胤猜不透元凰的打算,只好顺着他的意思跟来了池塘,等着他进一步的解释。元凰顾自在池边坐下,又不出声地转头拍拍左边的地面,示意北辰胤坐去那里。北辰胤估计这是个童心未泯的小把戏,心中觉得好笑,也一言不发地坐去元凰身边。他们并肩坐下没多久,身后就响起“轰”的一声,比爆竹的脆响更沉闷些,紧接着便听见屋内宫女们高兴地拍着手,铃铛般的轻笑。
  北辰胤没有回头,暗忖烟花总不至飞来落入东宫的后院里。这时候元凰轻拉过他的衣袖,另一只手借着一点月光指向暗悠悠的池水道:“三皇叔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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