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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转纱窗晓-第5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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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皆是一筹莫展,只能每日快马急报予康熙爷。而八阿哥业已着内务府准备后事,我只感五内俱焚,实在不愿她死去,我真的把这儿当成避风港了。这儿有相对的自由与尊重,没有勾心斗角的权力倾轧,更没有爱恨情仇的纠缠。可是我也毫无办法,如御医所说,即便她肯服药,亦是凶险之际,她却任性到不肯沾上一星半点儿。只是心心念念盼着皇上归来,她却又知不知道,她根本无法捱到那一天!

    病后第七日,秦嫲嫲嘱咐我守夜,说是她与红姑守了几日,疲乏不堪,姑姑不喜生人随伺,令我好生伺候着。我依言卷了铺盖,安放于塌侧地下。这才发现,苏麻喇姑并非沉沉昏睡,她总是含糊不清说着什么,她是蒙古人,梦里说的也是蒙古语,我一句也听不懂。只觉有一个类似人名的词语反复出现,直到黎明时分,我清楚地听到一句汉语:玄烨!语意无限幽怨缠绵,决非寻常感情能说出此般语调。

    心头大震,她与他果真?为何要我守夜?就因为担心这些不欲外人知晓的话被人听了去?她们又为何信任我?因为我不懂蒙语?亦或是因为我是哑巴?我想不透彻,只知道一点,我只能装作一无所知,若无其事。秦嫲嫲竟然不再替下我的守夜之职,只让我好生伺候着,不可怠慢。无法,我也每日里昏昏沉沉伏在塌侧似睡非睡,干耗着。

    这一日我醒来之时,却发现苏麻喇姑若有所思斜靠在床头,颇有几分神采奕奕之感。我大喜过望,抓着她的手,无声唤道:“姑姑!”她微微一笑,目光柔和,轻声道:“可是辛苦你了,去唤秦嫲嫲进来!”我忙依言而行,苏麻喇姑对秦嫲嫲道:“今儿略觉好些,想洗个澡,也想吃些烤羊肉,你去预备着吧!”

    我还来不及反应,却见秦嫲嫲泪已沾襟,哽咽道:“是!”我顿悟,骇然,这就是传说中的回光返照么?苏麻喇姑对我招招手,道:“扶我去院中走走!”我忙上前扶着她往院中缓缓踱去,因着她是女眷,阿哥们不便久居卧室,皆是在正厅坐着,此刻听闻她苏醒,皆忙不迭地上前请安。她亦依着规矩,一一回礼。他们也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皆是强忍悲戚之色,强颜欢笑。十二阿哥早已躲到一边,不忍相见。微晃的背影,让我也不由得一阵心酸。

    苏麻喇姑指了一指紫藤庐,我会意,扶她上前坐下。她坐下,仰面看着已凋落纷纷的紫色花串,轻叹一声:“秋天了,我竟错过最是繁茂的景致。若是明年也能开得如此花团锦簇便好了!”我只点点头,一通无力之感。她坐了好一会儿,只一瞬不瞬看着残花,仿佛欲将从前错过的悉数补回。我只在心中悲叹,何必呢?何苦呢?

    直到秦嫲嫲回禀,热水备好,她才依依收回目光,神情黯然,眸中空无一物,精气神亦消减许多。我只怕她随时会死去,和秦嫲嫲交换一个眼神,左右架着她回屋沐浴。她实在瘦得骇人,多年的营养不良,加之病痛的折磨,实在是病骨支离。皮肉已是不剩多少,那骨头细脆得仿佛一捏就要碎了一般。我和秦嫲嫲一前一后替她轻柔洗着,只盼能来得及完成她最后的心愿。我恨她,可我也不愿意她邋遢死去。一切都可以随着生命的逝去而被忘记。

    “洗不净啊!这满身的罪孽洗不净啊!”苏麻喇姑忽然啜泣出声,我一惊,抬眼看去,只见她清泪几行,凄然而落,眸子却是清亮几许,面上一片悔痛交加之色。她以手掩面,像个孩子般呜呜哭着,含糊不清道:“她们不会原谅我,我这一身罪孽,礼佛茹素皆不能。。赎了去,下阿鼻地狱亦不能赎。”秦嫲嫲亦泣不成声,只低声劝道:“姑姑,您莫要这么想,您并不是为了自己您没有辜负格格所托。”

    我怔在当下,她所说的她们是那些犯了规矩被她处死的女人么?她一生不肯洗澡吃药,每日斋戒是为了忏悔自己的过错?她明知是错,却执意为之,只为那不近情理的规矩?格格是指孝庄?我想到前两朝的皇帝,顺治与皇太极,皆是因为女人而死。难不成是孝庄担心重蹈覆辙,指使苏麻喇姑如此行事?

    心中的谜团有了一些头绪,再看向苏麻喇姑,却惊见她平日里一双或平和或肃厉的眸子,在此刻竟然如婴儿般纯净无暇,晶莹剔透,泪水汩汩涌出浅浅的眼眶,不绝滴落。透着无尽的悲哀与无奈,令人不忍多看一眼。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忙低下头去,告诉自己,任她有多无奈,她也不能“毁人不倦”。你不可以原谅,不能原谅。

    只是想到,我一月不洗澡,一月不沾荤腥,已然觉得生不如死。她却一生如此,一年洗澡一次,却要自饮秽水,心中煎熬可见一斑。身苦倒也罢了,其中之心苦却是需要多少勇气才能做到神色自若,宠辱不惊地继续生活!明明是个良善之人,却要做那十恶不赦之事,其中挣扎几何,自责几何,非寻常人能感之一、二!她实在也是个可怜之极之人!

    念及此处,想到我一而再地无奈伤害十三,那般无可奈何之心痛,锥心刺骨之感今犹在,眼泪不由得啪啪掉落于水中,愈擦愈多。苏麻喇姑止了泣声,怔忡望着我。我慌忙别过脸去,却见秦嬷嬷哀切祈盼地望着我,我了然,我也许是这世上活着的唯一一个“犯了规矩”的女人,她想让我给苏麻喇姑一个心安。我狠一狠心,只对自己道:权当是安慰一个油尽灯枯的老人。我勉强扯出一个微笑,缓缓、一字一句对苏麻喇姑道:“姑姑,我不怪你!”我原以为自己会说得很艰难,我说了三遍,却恍然发现自己说得很轻易。我只能狠狠在心中骂自己毫无原则。

    苏麻喇姑瞧明白了,脸上浮起孩子般天真满足的喜悦,她微微叹息一声道:“你这孩子瞧着硬气,实实是个软性儿。日后,你记着我一句话:不说硬话,不做软事!”我点点头,却见她欲言又止,半晌,缓声道:“你要对皇上诚实,要让他信任你,原谅你”她言而未尽,我知道下面是她不想说的话。我心中驳道:我何曾骗过康熙?我又何曾做过对不起他的事?我何须他来原谅?我低下头去,不再看她。

    苏嘛喇姑淡淡道:“秦嬷嬷,去取羊肉来,这儿采薇留着足够了!”秦嬷嬷应声而去。苏嘛喇姑吩咐道:“扶我上榻!”我没费多大力气,就将苏嘛喇姑挪到了榻上,她实在太轻。我忙着替她擦拭身上的水珠,她却忽然直挺挺向后倒去,脸上浮起一丝奇异而熟悉的微笑,我曾在雨枝脸上见过,诀别的微笑,忘记一切的微笑。我心中大骇,腿一软,跪伏于地,听她幽幽道:“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气息渐弱,直至再无半丝声响。

    脑中轰然而响,她与他竟然真的有情?而她拒绝了他,竟是为了这个原因?她如此明慧之人,竟为此等世俗之情由而断情忘爱,孤独终老?她为了他做尽恶事,自惭一生,寂寂独守,却为何不肯告诉他?

    一时只觉心中悲凉无限,这世上真的是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么?眼泪哗然倾泻,悲不可抑。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那痛,并没有减少半分。

    院中乱做一团,悲呼声,痛哭声,惭净堂失了往日的宁静。与此同时,康熙爷的圣旨到,他正往京城赶,预计十日内抵京。我去过塞外,我知道最快也要十五日左右的车程,他正马不停蹄,昼夜兼行,却注定缘悭一面。孰之过?孰之错?怨不得天亦尤不得人!

    十二阿哥请旨为苏麻喇姑百日内供饭,三七诵经,康熙帝“欣然应允”,并着其他留京皇子每日派一人陪伴十二阿哥。这一回,圣旨到达很快,他,已离京城不远。苏麻喇姑灵前放着四个蒲团,红姑、秦嬷嬷、十二阿哥各占一个为她守灵,另一个是三阿哥或八阿哥,我庆幸不用我守灵,我心中仍然没有彻底原谅。我只是每日负责端茶送水,做饭洗衣。很累,心中亦很无助,日后的我将何去何从?

    八日后,康熙爷抵京,据说是一回宫,不及更衣换洗,便匆匆而来,身后只跟着李德全,众人皆退出灵堂,我亦跟着出门。却听康熙爷命道:“采薇留下!”门在我身后掩上。

    我知道,他想要一个答案。我其实可以不必告诉他,苏麻喇姑死时只有我一人在场,无人做证。我也知道,与一个人分享不为人知的秘密,最终的结果不是成为死敌,就是成为密友。而与九五之尊的康熙爷分享他内心最深处,永远不欲为人知晓的秘密,下场将更为惨烈,非死即生。我又一次送给他一个杀我的理由。

    可是,我早已决定了不是么?我抬头看着康熙爷,面有风尘仆仆疲惫之色,眸中浸着深深的痛楚,他不发一言,只是默默注视于我,没有威胁亦没有祈盼,是一片坦然平和之色。我掏出那张八日前即写好的笺纸,我翻阅了书卷查字,一笔一画、工工整整以繁体字写之,十个字正好一页。“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这是一个女人无可奈何的爱,一个女人凄苦挣扎的一生。太过沉重,我不能等闲视之,亦不能听了就算。我亦隐隐觉得苏麻喇姑留下我一人听她临终之言,有几许深意,我决定不负她所托。

    递上笺纸。康熙爷凝目而视,握着纸的手微微颤抖,自言自语道:“竟是为了这个?朕岂是那等世俗教条之人?”一滴眼泪缓缓滑过他悲怆的面容,滴于纸上,浸染了墨迹。他也有相爱不能相守之痛,我心中卑鄙地平衡了不少。

    我还有一份大礼相赠,苏麻喇姑去世那夜,秦嬷嬷收拾遗物时,翻出一叠半个手臂那么高的册子,嘱我烧了去。写的是蒙文,我依然大字不识一个。但我能肯定的是此中所写必与他有关,我烧去所有的,只留下第一页与最后一页,每一页皆有日期标明,她真的爱了一生。虽然我无法想像年龄差距如此之大,辈份亦有差距的他们是如何产生了感情,可我所看到的一切表明他们之间真的存在深厚的感情。或许不是寻常的男女之爱,而是知心了意的一份情意。欲诉不能之苦,我深有体会。斯人已逝,让生者了然这一份情意,何乐而不为呢?

    我递上那两页纸,转身出门。苏嘛喇姑临终告诉我,要诚实,要取信于皇帝。我今日所为,实实是以命博一信任。或许,他会给我想要的。

    良久,门开,康熙爷一脸肃穆之色缓步而出,再无悲色。他,又是那个威严无情的皇帝了。

    第二日,苏嘛拉姑以嫔之尊位出殡。康熙爷一身缟素,亲率所有的皇子皇孙们为她送行。灵柩缓缓抬出了惭净堂,眼前洁白胜雪的孝衣晃得我眼睛生疼,这千古一恸,我曾经好奇向往的这一画面,活生生出现在我眼前,我心中脑海却空白一片,颇有些不知所措。

    我唯一知道的是,她值此殊荣。他与他们,也许并不知道内情,他只是爱她,他们只是尊重她位尊功高。他们却不知道她有一颗高洁的心灵,我不能认同她的所作所为,可心中却油然而生几分钦佩,她明白固守一生的信仰也许是错误的,可是因着承诺过她的格格,她于是不悔无怨,坚定不移,却用自己一生的幸福来赎罪。她实在是个坚强而诚信的女性。

    这个世界只有黑与白,或是对与错,那只是天真的以为。我不能原谅,可是我终于能够理解。

    十二阿哥依旧每天住在惭净堂守灵,这里没有灵柩,却有灵位。康熙爷尚未能选好安葬墓址,只将苏麻喇姑的灵柩与孝庄太后一道暂放于安奉殿。秦嬷嬷与红姑自愿请命一生守灵,康熙爷准了,却未对我加以安排,我只能呆在惭净堂。

    相伴十二阿哥守灵的皇子以长幼为序,每日一位。今日来的是太子,我很是不情愿见他丑恶的嘴脸,却因着他时常唤茶叫水,不得不一次次往返于正厅与厨房之间。他看着我一瘸一拐,疲于奔命的狼狈之状,脸上一派幸灾乐祸的神情,直令我心中火起,却无计可施。

    十二阿哥对太子亦心生厌烦,好歹这里也是灵堂,太子却一点儿尊重也无,没有坐在蒲团之上,却跷着二郎腿,懒洋洋靠在软椅之上,嘴里不时哼着小曲。我瞅见十二阿哥一贯平和的脸色儿都变了,他与苏麻喇姑有母子之谊,太子如此不敬,他心中定然生怒,却也与我一样无可奈何。毕竟太子位尊,又是他兄长,没有教训他的道理。

    又一次奉茶入厅,却不防太子突然勾腿一绊,我亦是反应奇快。当下,以右腿为支点,双腿间距为半径,左腿划出一道美妙的弧线。将本欲向前摔倒的身体重心,硬生生转向一侧,手中茶水悉数泼了太子一脸。自作孽,不可活,这可是你自找的!水其实挺烫,太子愣在当下,没想到我会来这一出。我亦伏在地上,膝盖处的麻痛令我一时无法起身。

    十二阿哥起身,作势踢了我一脚,怒道:“笨手笨脚,还不快下去!我不叫你不许进来!”复又拱手对太子道:“太子,这丫头腿脚不便,并非有心,请您原谅她吧!”十二阿哥是这里的半个主人,他既发了话,太子回过神来,亦不好再说什么,只怒骂道:“贱婢!上回没打死你,爷总有一日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踯躅返回自己小屋之中坐着,心中只是愤懑不已。倒在床上,思潮起伏,不知未来的日子如何生活,亦不知康熙爷会不会承我坦言相告之情将我放出宫去。想着,只觉身心俱疲,困顿睡去。

    一觉醒来,天色已沉。我进正厅一看,太子已离去,惟有十二阿哥喃喃念着经。遂往厨房准备晚膳,正自忙碌,忽听一片嘈杂脚步之声,我忙迎出去一看究竟。竟是李德全带着一伙人闯了进来,手上还拿着杖棍,我心思一紧,却听李德全道:“传圣上口谕,瓜尔佳采薇行为不端,冒犯太子,令杖责十五!”

    十二阿哥听闻响动,亦出屋而来,听闻此言,亦是怔在当下,与我面面相觑。李德全却是神情轻松,只淡淡道:“就在此处责杖罢!”手一挥,两个侍卫架着我进了正厅。心沉至谷底,康熙爷居然?厅内烛火明亮,我这才看见随行的还有两位太医,一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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