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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不见-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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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冲自去附近的酒楼随便吃了些东西,喝了几壶酒。酒足饭饱之后,便一路出了开封府,向南而去。人烟逐渐稀少,草木愈加茂盛,阳光透过苍葱枝叶,斑驳地落在尘土之上,四下里格外宁静。
只是,忽然一声呼喊,打破了这宁静:“令狐冲!等等我!”
令狐冲回过头,见杨莲亭背着包袱,正满面笑容地向他跑来。
令狐冲一声长叹,觉得头都痛了起来。хвtxt.сοм
“不是回去了吗?又跟过来做什么?”令狐冲大为无奈。
杨莲亭一甩肩上的包袱,道:“我说了要跟你去闯荡江湖,男子汉大丈夫,说一不二!”
令狐冲看着这自称是“男子汉大丈夫”的稚气未脱的少年,不禁微笑起来。
杨莲亭见他笑了,心下暗喜,又道:“而且你不是说,每十天要吃一粒什么什么丸,每次吃了就会昏睡一个时辰吗?你昏睡的时候若没有人在旁守着,恐怕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令狐冲扶额:“好好好,我让你跟着。”见杨莲亭高兴得直欲欢呼,忙喝道:“不过可说好了,你要是给我添什么乱子,别怪我把你撵回开封去!”
杨莲亭嘻嘻笑道:“放心,我绝对不会招惹麻烦的!”
七日之后,开封向北五百里的一处山谷中,云天淡远,流水明澈。溪边停着一辆四驾马车,数十名侍卫在山泉边饮水、休息,只有一个灰衣男子伫立在马车旁纹丝不动,连眼也不眨一眨。
天边飞来一只白鸽,扑扇着翅膀,轻巧地落在了男子的伸出的左臂上。男子取下绑在信鸽脚爪上的小竹筒,抽出一张纸条,小心翼翼地展开来。
车内的人忽然说道:“拿给我。”嗓音如霜如露,凉薄而飘渺。紧接着,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掀开了窗帷。灰衣男子将纸条放在他掌心,他便将手收了回去。
车内一片寂静。大约一柱香的工夫后,车内人咳嗽了两声,呼吸有些急促。灰衣男子道:“殿下是否身体不适?”
窗帷再次掀开,那张纸条被丢了出来,缓缓地飘落在地上。车内人道:“你派去的人竟如此不中用,险些让他受伤!”语气染着愠怒。
灰衣男子不动声色地拾起纸条收入怀中,道:“殿下息怒。江湖中人个个身手不凡,伯劳一时失手也是有的。好在那些人已被他杀了,令狐公子也安然无恙。”
车内人冷哼了一声,道:“他现在身在何处?”
“毫州,与一个名叫杨莲亭的少年在一起。”
车内人似乎怔愣了片刻,又冷冷的道:“去查一查这个杨莲亭。”
“是。”灰衣男子道。
诚如这二人所说,令狐冲在毫州有过一段惊心动魄的遭遇,只是当时他沉于睡梦,尚不自知。
到达毫州的这一日,正是他服食镇心理气丸的日子。他与杨莲亭留宿在一家客栈,吩咐杨莲亭守在门口之后,他便在榻上躺下,服下丸药,很快进入了梦乡。
离了开封,或者说是离了刘连城之后,他再也没做过那个梦。或许那梦只是为了让他看清自己的心吧,可惜却来得太迟。他亦不想再梦见他。每一次在模糊的梦境中凝眸与他重逢,都意味着醒来后徒留一身清冷落寞。
这一次,他梦见自己在弹琴,一曲《碧霄吟》,直上青天,舒畅心怀,积压在胸中的苦闷终于稍稍得以纾解。
杨莲亭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将门关好,走到了床榻边。他连呼吸都放轻了些,生怕吵醒了令狐冲。他席地而坐,靠在床边,望着令狐冲的睡颜,出了神。
第一次见到令狐冲的那个清晨,他刚从附近的山中采了一篓药草回来,准备卖给城里的药铺。却没想到,经过窈水边时,他不留神踢到了什么,于是低头一看——居然是一个满身血污的人躺在那里!他吓了一大跳,好不容易壮起胆子,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发现他尚有一线生机,于是将药篓丢在一边,好不容易将他背了回去。
这人病得很重,一睡就是两天。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把他留在家中悉心照料,明明自己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还要把剩下那点钱全拿去给他买药治病。或许是因为,尽管他与这人素未谋面,但这人却给他一种亲切感和安全感,如同兄长一般。
正当杨莲亭思绪飘荡之时,窗户“吱呀”的一声,开了。杨莲亭一惊,回首望去。
两个人影无声地落在地上,隐在黄昏的天色之中,并不能看清面容,只能分辨出是一胖一瘦两个中年男子,胖者持刀,瘦者持剑。
杨莲亭站起身来,抓紧了衣角,道:“你们是什么人?”尽管他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恐惧,声音还是微微颤抖了起来。
那胖子恶狠狠的道:“《辟邪剑谱》在哪里?”
杨莲亭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右手已暗暗摸到了腰间的匕首。为了保护自己,他一直将这把匕首藏在枕下,临行之前带了出来,果然派上了用场。
瘦子见他握住匕首,哈哈大笑道:“这小子竟想和你我动手!”胖子亦笑,嘲讽之意显而易见。
杨莲亭双手发抖,不过这一回不是害怕,而是愤怒。他“唰”的一声拔出匕首,寒光在昏暗的屋中简直亮得刺目。刀身轻而均匀,刀刃薄而锋利,叩之有声,实为一把绝佳利器。
瘦子“哟”了一声,道:“这东西不错。我要了!”欺身上前,长剑凌厉狠辣地直刺过去,丝毫不留余地。杨莲亭后退几步,举起匕首一挡,但毕竟丝毫不会武功,很快便被一脚踢翻在地。瘦子狠狠踩住他,大笑道:“真是不堪一击。”
杨莲亭缩在地上,抖得如筛糠一般:“你……你们要的剑谱……在我这里……”
瘦子脸色一变,弯下腰抓向他的衣领,但摸索了许久也没找到什么剑谱,大怒道:“好小子,竟敢骗……”话还未完,突然觉得前胸一凉。他低下头去,看见一把弯刀穿过了自己的胸口。
瘦子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身后暗下杀手的胖子,随即倒向一边,很快便死去了。
胖子朝瘦子的尸体啐了一口,道:“你以为我会让你拿着剑谱去邀功吗?”又转向惊魂未定的杨莲亭,道:“交出剑谱。”
杨莲亭结结巴巴的道:“他……刚才把剑谱……藏进袖中了……”
胖子见他如此脓包,不疑有他,转向那尸体,蹲下身去察看他的袖子,却不知什么时候,杨莲亭已经爬了起来,站在了他的身后。
当他发觉的时候,匕首已经扎进了他的左胸,他强忍剧痛转过身去,看见的是杨莲亭秀气的容颜。那是一张眉目如画的脸,一双凤眼里闪烁着的惊惧皆在弥漫开来的血色中化作了酣畅淋漓的笑意。
杨莲亭拔出匕首,将他踢倒在地,缓缓的道:“不堪一击。”
惊心动魄过后,杨莲亭只觉得身心俱疲,几乎连匕首都要握不住。他回头瞧了一眼令狐冲,见他仍安睡在榻上,彻底松了口气,跌坐在地上,筋疲力尽,要移动半分也是不能了。
没想到那胖子竟然还未死去,拼尽力气爬了起来,挥舞着弯刀向杨莲亭砍去。杨莲亭心下大骇,奈何手足酸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锐利的刀锋劈向自己的头顶。хвtxt.сοм
就在这时,门“砰”的一声被人撞开了。一个黑衣男子飞身而入,抬剑干净利落地削去了胖子的头颅。杨莲亭抬眼看时,那男子又消失不见了,神出鬼没,令人费解。
黑夜降临,屋子里的光一缕缕黯淡了下去,大开的窗户灌进微凉的晚风。悠长的蝉鸣响起,客栈外的繁华夜市逐渐沸起了人声。
令狐冲醒来之时,发觉眼前一片黑暗,于是下床摸索着点了蜡烛。摇曳的微弱烛光亮起,眼前的一幕让他大惊失色。杨莲亭坐在地上,紧紧攥着匕首,面无表情,静默不动,如同石雕一般。在他身前横着两具尸体,一具利器穿胸,一具身首分离。
令狐冲扶起杨莲亭,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有没有受伤?”
杨莲亭眨了眨眼睛,勉强笑了笑:“我没事……你醒了就好。”
令狐冲道:“他们是……”
杨莲亭道:“他们说要找什么剑谱,我骗得他们自相残杀,于是就成了这样。”
令狐冲道:“谢谢你,你又救了我一命。”
杨莲亭摇摇头,轻轻一笑:“没什么,我这是自保,他们也要杀我来着。”又看了看地上的两具尸体,目光冰冷:“惹我的人,我必杀之而后快。”
令狐冲望着眼前被满脸鲜血衬得容颜妖冶的少年,不知怎么的,有些背脊发寒。
第十二章 卷帘双鹊惊飞去
漫天飞雪。
天色昏暗,乌云沉重得仿佛下一秒就会塌下来。大地被苍白的荒凉所覆盖,放眼看去尽是无垠的绝望。天地之间,寒风如冰锥般刺骨蚀心,鹅毛大雪纷扬飘落,如同万物毁灭后的灰烬。
他动了动,发现自己正坐在雪地里,双手双腿已经被雪淹没,冻得失去了知觉。尽管半个身子已在雪中,他还是能清晰地看见,自己这一身明艳刺目的紫红色衣裳。
他不解。他明明很讨厌这样的颜色,怎么会穿在身上?
他抬起头,发现对面站着一个人。那人低着头,静静伫立。雪落在他的发上,落在他的肩头,几乎将他变成了一个雪人。
他试探着问道:“你……”
那人却忽然开口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声音似乎有些熟悉。
他如堕雾中:“什么?”
蓦地,一道凛冽的光伴随着极清亮悠长的声响直向他刺来,待他回过身时,一柄长剑的剑尖已经抵在他喉头。好在寒冷已麻木了他全身的皮肤,他感觉不到那种刺痛。
握着长剑的那人一字一顿的道:“杨莲亭,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人的面容忽的被雪光照亮了,眼里噙着泪水,正深深凝视着他。那眼神是冷漠,是痛恨,是西北山巅几千年的日光也暖不化的冰雪。
那人是……令狐冲。
杨莲亭“啊”的一声大叫,醒了过来。眼前苍茫的雪色碎裂成柳絮飞舞而去,周身也暖和了起来。他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漫天飞雪?自己明明身在客栈大堂之中,视线之内只有木桌上摇曳的烛光,一壶酒和几样小菜罢了……
“你醒啦。”
杨莲亭抬眼,看见令狐冲正嚼着花生自斟自饮,那自得其乐的模样与方才梦中决绝的神色奇异地重叠在一起,让他的心猛烈跳动了几下。他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道:“我睡着了?”
令狐冲仰头饮尽杯中酒,笑道:“是啊,才喝了几杯就倒下了,我早说了小孩子不能喝酒的嘛。”
杨莲亭嗔道:“你才是小孩子!”顿了顿,又道:“……我刚刚梦到你了。”
令狐冲一下子来了兴趣:“梦到我什么了?”
杨莲亭再一回想那沉重的梦,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窜了上来,便闷闷的道:“算了,不说了,我回去睡了。”然后起身,垂着头像个受气包似的上楼去了。
令狐冲望着他的背影,轻轻笑了笑。那笑容又渐渐消失,如被微风吹出涟漪的春水又归于了平静一般。他拿起酒杯酒壶,缓缓踱出客栈,靠着门口的柱子赏起了月色。
这一日是六月十四,月亮格外的圆。令狐冲虽不是什么饱读诗书的才子,但他记性极佳,幼时在华山墨渊阁里读过的诗词倒还记得不少,这时对着一轮满月,便随口吟诵了出来:“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仙人垂两足,桂树何团团。白兔捣药成,问言与谁餐?蟾蜍蚀圆影,大明夜已残。羿昔落九乌,天人清且安。□此沦惑,去去不足观。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
彼时,月光如水如雾,落了他一身朦胧的光芒。他想起自己曾无数次被如此的月色笼罩,只是如今,身畔少一人。思过崖上的月是他与刘连城相对畅意抒怀时一盏醇酒,柳树林里的月是刘连城那一首《花非花》纯净悠远的绵长尾音,洛阳王家北苑里的月是刘连城为他抚琴一曲清心宁意时红窗外的潇潇雨歇,开封窈水畔的月是粼粼波光和着殷红血色的自古多情伤离别……如今天各一方,他谁也不恨,只恨自己明白得太迟。一步迟,步步迟。
他喝下一杯酒,清淡的酒香就着眼泪,竟是这般苦涩。
“忧来其如何?凄怆摧心肝……”хвtxt.сοм
从此,他再不敢抬头看月。
令狐冲回房时,已近三更。傍晚时分他曾沉睡了一个时辰,醒来后又看到颇为血腥的一幕,这让他现下毫无睡意。他在房中踱了几个来回之后,只能百无聊赖地在桌旁坐下,拿起一把剪子轻剪烛花。
忽然外面传来轻缓的敲门声,“笃笃”两响,叩开了漫漫长夜。
令狐冲问道:“是谁?”
外面那人压低了声音道:“你还没睡下吗?”
是杨莲亭。
令狐冲道:“进来吧。”
杨莲亭推了门进来,后背紧贴房门站着,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犹疑了半晌,他才道:“我……我第一次杀人,有点害怕,睡不着。”
令狐冲淡淡一笑,道:“过来坐。”
杨莲亭走过来,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朝他挪了挪。在烛火的映照下,他心有余悸的神色格外令人心生怜意。
令狐冲柔声道:“怎么了?是不是还想着刚才的事?”
杨莲亭点了点头,道:“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两个死掉的人,他们满脸是血,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我,好像在向我索命……”说到这里,他打了个寒战,又道:“可是想到他们那样轻视我,我真恨不得把他们身上的筋脉骨肉一刀刀地割下来。”
令狐冲仔细想了想,道:“你知道我第一次杀人之后,是什么样子吗?”
杨莲亭道:“什么样子啊?”
令狐冲莞尔一笑,道:“我那时才十五岁,某日被师父派下山到市集去置办些东西,回去的路上遇上一伙打劫的贼人,我便使出华山剑法杀了其中的三人。到现在我都还记得,那三个人,一人是被我‘白虹贯日’封了喉,一人是被我‘有凤来仪’刺中了小腹,还有一人是被我‘白云出岫’给砍断了左臂,失血过多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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