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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烟-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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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新娘是他母亲钦定的媳妇人选。
听说,新娘是宁钢厂书记的外甥女。
听说,新娘是他国土局的同事。
听说,新娘是倒追俞可涵的。
听说,新娘是奉子成婚 。
听到后来,张礼然终于明白张金为什么总会絮絮叨叨孩子的事。她忽然格外“钦佩”俞可涵。不晓得是他那张脸管用还是那张嘴管用,这些女人都心甘情愿地躺在他身下,并为他孕育骨肉。她也在电光火石间想起,当初好像的确有人在群里这么说过。原来,这就是张金那天晚上失态的原因,这就是张金近日来要么萎靡不振要么暴跳如雷的根由。如果说失去孩子的哀恸和悲伤可以通过拥抱来消解,面对新娘奉子成婚这一刺激,张礼然却绝无任何计策。解铃还须系铃人,惟有俞可涵能担此大任。
七点多时,一拖再拖的婚礼终于开始了。伴着激昂的结婚进行曲,一对新人自旋转楼梯步入大厅,沿着正中央的红地毯缓缓朝前走。张礼然只看到追光灯打着两团影子,一高一矮,差了有一个头还多。待到他俩上了台,她才看清俞可涵穿了身浅灰色西服,洁白婚纱里的新娘子则娇娇柔柔地依偎在他身边。
主桌是俞可涵的母亲和新娘家的人。新娘那有点来头的舅舅首先发表了讲话,随后就是双方父母致辞。俞可涵母亲在发言时突然哭成个泪人,搞得她好像是女方家长,要嫁姑娘般地依依不舍。不过也可以理解。张礼然以前听张金提过,俞可涵父母都是宁钢厂的工人。他小时候父亲因为一次事故去了,母亲则守寡至今。他大学之前,母子两人一直相依为命。本来一切都按着既定的规划发展,考学、求职、成家立业,应该不会有什么变故。然而,正值叛逆期的俞可涵在高考前跟母亲大吵一架,填了个离家非常远的志愿远走他乡,一去就是四年。如今“浪子回头”,这让他母亲怎能不泪不泣呢?
冗长的仪式进行完,终于连司仪也正式宣布开吃。他那自麦克风里传出来并在整个宴会厅里回荡的声音,立刻就淹没在许多人交谈、咀嚼、搛菜舀汤而叠加在一起的嘈杂之中了。在这背景音里,新郎新娘一桌桌地敬酒。敬到张礼然他们那桌时,两人都已经喝得有些醺然。新娘还好些,面颊上的潮红让她看起来还挺动人,俞可涵则有些脸红脖子粗的。他是真的扎扎实实在喝,并没有往酒里兑许多水,更没有干脆就弄一杯白开水。不过,这一桌十几号人都是大学和中学同学,他倒也不像前面敬过的那些各种头衔和名目的领导长辈,必须敬得尽兴。
新娘子面对这一帮陌生人时仍保持了她在台上时的姿态,娇娇柔柔地依偎在俞可涵身边,跟他一块举杯、啜饮。张礼然在听他们客套时挪了挪视线,特别留意了一下那微微隆起的小腹。尽管从来都不喜欢小孩,也对未婚先孕这事持保留态度,但张礼然还是猛地陷入一阵对张金的悲哀和怜悯之中。
一杯过后,照讲新郎新娘就该撤到下一桌去了。所有人都放下杯子准备坐回原位,张礼然也不例外。谁知她刚把含在嘴里的饮料咽下去,原本站在学弟身边的俞可涵就拿着酒瓶走过来,在她身边站住。他却伸手将她碗边那个还未动过的酒盅满上,非要她喝这个。张礼然瞪大了眼睛愕然望着他,不晓得他是什么打算。虽然有话说“感情深一口闷”的,可他跟她又没什么交情,不过一个同学两年的路人甲而已。今日能来参加他婚礼已经尽了同窗之谊,他还想让她干嘛?
俞可涵举起酒杯,说:“张礼然,敬你。感谢你给我这个班长面子。”
“我不代表强数班,我也不代表谁——”张礼然起先奇怪得很,讲到这里才有点明白,顿了顿还是坚持了自己的独立性,“我只代表我自己。”
“咱班今儿就你一人来。就冲这,我也得跟你单独喝一杯。”
于是这盅酒就稀里糊涂地下去了,把张礼然辣得眉头直纠。不等她缓过劲来,俞可涵的酒杯又伸到面前,还有他低哑的嗓音:“再来。”张礼然赶紧推拒。她对自己的白酒酒量完全没底。同桌的校友们有给她帮腔的,有替俞可涵劝酒的,八九号人闹闹嚷嚷了好一阵子,又把张礼然灌下去一盅。
其他人或许不清楚他为什么老要跟张礼然喝酒,张礼然自己却心里有数。他是把她当作张金的替代了,藉以完成他内心的忏悔或是其他情绪。事已至此,张礼然也只能继续喝下去。既然她答应来了,那就乖乖地身兼两职,当好张金的间谍和俞可涵眼中的替身吧。于是,张礼然端起那个荸荠大小的酒盅,手一翻,接连抿了几口,让它基本见了底。俞可涵仰脖也是一杯。接着他又给她满上,再给自己满上,如是几番回合。你一杯,我一盅,再你一杯,再我一盅……方才起哄的几个也不闹了,一桌子人屏息凝神地看着这两人斗酒。谁都看出了不正常。终于到了第七回合,张礼然盯着俞可涵又灌了一杯,却没再随他喝了,只说:“够了。一杯算一年,再加两条命。”
随着一声清脆的响声,俞可涵手中的酒杯就落了地,华丽地碎成了一地白渣。张礼然低头看过去,地板上的图案是毫无规律的放射状,没有任何意思,却也充满无数可能。她所说两条命,是指张金始终耿耿于怀念念不忘的两个孩子,未能见到这世间的温暖与险恶的两个孩子。其他人不懂,俞可涵必须懂。她再抬头时,俞可涵的眼睛里已经充了血,不知是惊的还是哭的,总之就跟害了红眼病一般。他盯紧了她,忽然抢进一步,凑到她近前,喃喃说道:“她快过生日了。”
浑浊粗重的酒气喷在脸上,张礼然一阵恶心,鼻子里冷哼了声:“您顾好自己老婆孩子就好。她这边有我,不劳您操心。”日后回想,张礼然总觉得十分好笑。一切尚无定论之时,她就这样鲁莽而英勇地哼了一句,揽过了原应归属俞可涵的责任。不过,这种鲁莽和英勇确实震住了他。俞可涵用那双充血的眼睛瞪着她,像头盛怒中的狮子。张礼然心里发毛,又不晓得怎样是好。好容易他神色平缓下来,却又猛地抓过她手中满满的酒盅,也喝了个干净。由于张礼然万分紧张,死死抓了酒盅不放,俞可涵其实是攥着她的手把酒喝下去的。这姿势怎么看怎么狎昵。
“涵哥,你不是想喝大交杯了吧?来来,嫂子在这边。”伴郎赶紧半搀半押地把俞可涵弄走了。新娘则自始至终站在原处,好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张礼然在她变成一抹背影前再次打量了一番,觉得她就像个温顺的小碎花布偶,根本没有自己的灵魂。这样的选择,这样的结局,张礼然也不好评定是好是坏。
俞可涵夫妇走后,张礼然从舌头到胃都是辣辣烧烧的。她喝了一大口饮料,又赶紧夹了点东西吃。松仁玉米、白灼芥蓝、水煮花生、拌海带丝……餐盘里还剩的清淡菜色都给她送进了嘴巴,好让待会儿扛不住时胃里有得吐。
统计男生还算关照她,一边帮她转桌盘一边问:“你没事吧?哎,你们俩刚怎么回事?”张礼然看着立在桌盘圆心处的透明酒瓶,在心底就着谐音胡乱骂了一句。与此同时,俞可涵那几个女同学正窃窃私语,声音却不受阻挡地直往她耳朵里边钻:“……好像就是他之前的那个女朋友。”
“不对吧。听说他前女友特漂亮,特女人。这明显还是个学生妹嘛。”
“……”
张礼然万般后悔。她就不该来。明明是他们两个人的事,跟她半点关系都没有。她瞎乎乎地出来搅和什么劲,弄得现在一身腥。
又坐了一会儿,张礼然觉得全身上下哪都不舒服。她怕自己冷不丁就“砰”一声倒地不起了,赶紧趁头还不算晕胃也还不算翻腾告辞回家。出来时急了点,差点撞上人。对方满下巴的络腮胡掩盖了年龄,令她不知道是哥哥辈还是叔叔辈。胡乱道过歉后,张礼然赶紧往外溜,却在擦肩而过的那一瞬听到他说:“哦,你呀!”她吓了一跳,转身回去看那人,脑子里却完全没有印象。男人冲她笑了笑,手插在裤兜里,继续一级一级地沿着楼梯向上走。
“他该不是因为小梅来了才派你做代替的?”
这话比刚才的感叹更让人纳闷。张礼然迷茫地看着那背影消失在楼梯顶端,心想:大概是认错人了吧。
于是插曲也就是插曲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新气象,俞可涵这一页也要翻过去了。情节终于缓慢推进到了她俩为主的舞台。
话说这章原本是想在2011年发完的,可惜跨年的时候,网络到期给停掉了。
这里倒是有一则关于标题的典故。从前有朋友给一男生起外号为“剑南春”,初看上去似乎还挺好听,写出来也不差。其实呢,剑南,贱男也。
【剑南烧春】即剑南春。烧春指春天所酿的烧酒。李肇《国史补》中有云:“酒则有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萦阳之土窟春,富平之石东春,剑南之烧春。”剑南烧春则是四川最富盛名的烧酒,酒香浓烈、味若醍醐。
第30章 去留之间
出乎张礼然的意料,张金并没有在家瞎折腾。她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相框。百动不如一静,这样子反而比歇斯底里地哭闹更叫人揪心。张礼然看着几乎已经凝成一座雕塑的张金,伸出手拍拍她的肩,示意道:“阿金,我回来了。”
没有任何动静。张礼然又连唤了好几声,连拍了好几下,也没能将她的魂召回来。因瘦削而显得嶙峋的骨骼,因心碎而变得僵硬的肌肉,以及截留了空气中所有凉意的罩衣,都让手感与街心公园的铜制雕塑无异了。没奈何,张礼然只得顺手拿起散落在木质茶几上的另几个相框,逐一看过去。照片是五花八门的:有校园风,也有街头范儿;有日系小清新,也有英伦学院派;有邻家女孩般纯净甜美友善可亲的,也有party queen般光芒闪耀遥不可及的;有穿polo衫戴黑框眼镜变身90后的,也有头顶银牛角脖挂银项圈扮少数民族的……这一组风格各异的艺术照,充分展示了张金各个侧面和各种可能性。
她又勾下腰,从布艺沙发上拾起面朝下扔着的两个相框。才翻转过来,张礼然就愣了一下。哑光的纸面上,赫然是才被她呛得阵脚大乱的俞可涵。二维的他并没有三维世界里那么狼狈,不过拜摄影师所赐,原先的浓眉大眼生生给照成了斗鸡眼。戴着金色发箍的张金则趴在他半边肩头上笑,鬓角旁插了朵素粉色的花,人和花一样明艳动人。
张礼然看到他们身后的墙上挂满了常用于新人的装饰,便问:“你们的婚纱照?”
依然没有回答。倘若张金可以作答,那么答案是——NO。那只是艺术照而已。张金去年过生日前,一时兴起去拍了组艺术照。为奖励俞可涵的全程作陪,张金央了摄影师给他俩也照了几张,权当为来年拍婚纱照热身。哪晓得刚翻过旧历的年尾,事情就出了变故。最后,婚纱照泡汤了,那几张已成绝唱的合影却成了念旧的寄托。
另一个相框里,是张被处理成灰黄色调的“老照片”。画面上的张金,身上穿一件香槟色旗袍,手中撑着一把藕粉色油纸伞,袅袅娜娜地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俞可涵捏着车把站在她身后,几乎是将她整个儿圈在怀中了。他那掩在藏青长衫里的胳膊,将整张淡色照片分割成了两个视觉区域。自腰身以下,愈看便愈发教人联想到交际场上那些风情万种、摩登时尚却又完全保留了中国古典美的名门淑嫒;腰身以上,尤其当视线落到头脸,却又觉得是民国时的女学生模样。妩媚和清纯、古典和洋气,这些对本该截然相反的词汇,在她身上得到了神奇的统一。
在此之前,张礼然只是“知道”张金很漂亮。看了那张照片后,她才真正“意识到”张金的漂亮。两者之间的差别,大概可以借用她对死亡的认知历程来说明。很小的时候张礼然就知道每个人都会死,就像每个人都要呼吸一样顺理成章。可是,当她某一天意识到这个词就等同于再见不到圣斗士星矢和再吃不到酒心巧克力了之后,死亡才露出了它可怕的面目,并成功地在幼小的心灵上种下恐惧和敬畏。
被张金随意散落在身侧的照片已经这么美了,那被抱在她怀间贴在她心口的,又该是怎样的美艳不可方物呢?尽管猜到其上也必然有俞可涵,但张礼然还是没忍住好奇,尝试地从张金怀中把相框往外抽。她才使了点劲,被悲伤施了定身术的张金就猛地活过来了,下意识地就把相框抱得更紧,整个人也往沙发深处退。张礼然愕然地看着她,伸出去的手悬在半空中,不知该往哪放。张金怔怔地瞪着面前的人,好一会儿才吐出几个字:“回来了啊。”
神智重回人间的张金依然保持了那副谁也不许抢的架势。张礼然只能讪讪地放弃,而后举起那张民国风的照片自我解围道:“阿金,我好喜欢你这张的。”这倒也是真心话。与照片一对比,真人未免憔悴得过分了。原先还多少有些丰润的下巴,此刻都尖成了梭子。颧骨也仿似河床上的石头,在枯水时节里日渐浮现。除此之外,干裂的唇瓣、掉皮的鼻翼、耷拉的睫毛、失神的双眼、以及紧蹙的眉头,无一不显示出她曾遭受过怎样的煎熬。真真是,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张金定定地看着那张照片,继而低下头去,偷偷从胳膊与身体间的小缝里瞄了一眼怀中的相框,隔了许久才“哦”了一声。见她这样,张礼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正唏嘘着,张金忽而看过来,唇边轻轻地抖落几个字:“我想喝酒。”
“好,我陪你喝。”张礼然自告奋勇地承揽了这一浩大的工程,全然不顾自己肚子里已经装了几两白酒。她晓得,张金一难受就会借酒浇愁。虽然一直觉得这很不好,可张礼然也不得不承认,一醉方休的确是个暂时解脱的好法子。她正想着,就见得张金静静走回卧室,继而拿出个扎着红布的小黄陶罐来。
那是埕十五年陈的女儿红。生女酿酒埋藏,嫁女掘酒请客,江南自古就有这等风俗。张金出生时,猪肉都还得凭票供应,酒就更不要说了。所以直到后来赶上市场经济,她阿爸才在她十岁生日时按老家规矩给她补了这么一埕。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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