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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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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呢?”
哪知却听到对方答非所问的接话,有一点点低沉,有一点点伤感:“然然,见到你真好。”张礼然茫然地看向张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张金眨了眨眼,神色里涌起了一些怅然和怀念。那张精致的瓜子脸在灯光下显得迷蒙,声音也是如此:“好像又回到了好多年前。一切都很单纯的样子。”
好多年?毕业至今,其实一整年都没有。即便是以入学为起点来算,也不过是五年之前。或许社会这个大染缸真的很能历练人。许多直接参加工作的同学都改变得极其迅速,而读研的人依然学生气浓厚,和本科时并无两样。
象牙塔仿佛是一重结界,塔内外的人事分别以不同的速度各自进化,互不干扰。所以,各自对时间的感觉也大相径庭。张礼然皱着眉头思考这“相对论”的问题,心中忽然一闪念:莫非是因为俞可涵的缘故,张金才那么怀念过去的岁月?
他们,到底怎么了?张礼然再一次产生了如此疑问。
又稀稀拉拉地聊了一阵,张金终于叫了买单,让这场不甚投契的对话和相处有了谢幕的盼头。侍应生来之前,两人还为谁付账而客气了好一番。张金说:“我是地主嘛,又是姐姐。这顿本来就是给你接风的,你甭跟我客气了。”
张礼然不情不愿地使劲摇头。算起来张金只不过大八个月而已,同学那么几年大家都没论过哥哥姐姐,现在倒出奇地排起长幼来了?她一向不喜欢欠人情,于是犹疑地提议:“不然我们AA好了?实在不好意思让你请啊。”
张金哑然失笑,露出一排雪白牙齿:“果然还是学生啊。”随即语调一转,不由分说地宣布:“听我的,今天我来。以后一块住了,别这么客气。”
推让间,一个高高瘦瘦、三十出头的男人朝她们这桌走过来。他手中拿着几张白纸,张金以为是账单,抢先递过几张票子去。谁知来人却不急于接钱,倒是目光灼灼地望了张金,微微一笑,伸出手道:“您好,我是这里的老板。两位第一次过来?”
原来他是这名古屋的老板,更准确的说法该是合伙人。平常的经营并不是他来打理,只是时不时地会过来看看。这里基本上是些熟客,都是圈子里口口相传介绍来的。他今天正好在这儿有应酬,听到通报说有新顾客来,又是大美女,当然就过来看看。
他们这个店尽管在大有名气的闹市,但是偏居窄巷一隅,根本不打眼。人家和朋友纯粹是做着玩,也就没怎么宣传。然而张金她们误打误撞,竟给找着了。
“原来两位是凑巧来到敝处的,真是缘分!来,交个朋友。”听完前情,男人热乎地笑道,好像准备在脸上搞烧烤,“一回生二回熟,下回还能给个折扣。”
“这回就给吧。”都说六川人精明,这话放到张金身上那是实打实的贴切。不自觉中,她连声音也变了频率,是带着江南口音的软糯。她往桌子中央凑了凑,俊俏的脸上浮起几分恰到好处的娇娆,在灯光下格外动人。
张礼然微微一笑。她倒没什么感觉,只是习惯了。在学校时,张金就总能让大多数男生很快地喜欢上她。眼前这等柔情绰态使出来,这老板只怕也要迷魂。
“好啊!”他果然答应了下来,随后将本子往后翻了几页,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张金。当然,他也记得给张礼然一张。张礼然双手接过,名片入手是硬挺而厚实的触感。用这种纸张,价格想来不菲。洁白的布纹纸上,他的名字用端庄清简的雅宋字体印出来——闻钺铭。
斧钺斫人,碑铭悼人,杀伐气和阴气都太重。张礼然对这名字很没好感。
“抱歉,闻……”张金迟疑地念,眉头因为疑惑而轻轻蹙起,看着让人顿生怜惜。闻钺铭耐心而仔细地解释:“越。是古代的一种兵器。”张金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噢,是了。都是那个偏旁,对哇?”心里却嘀咕着:用这么个怪字做什么?“月明”就好了啦,又好听又好认。
闻钺铭早年去过日本留学,回国后便待在了宁都。正好高中好友打算做餐饮,拉他入伙便开了这个店。好友负责选址,也是通过层层交情拿到了这个老四合院。他学的是园林,所以发挥自己所长,把这里装扮得有那么些意思。
见他还站在桌边,张金粲然一笑,说:“我就没有名片了。我只是个挨踢民工啊。”说完她转向张礼然,“然然……”
张礼然立刻摇头:“我还是学生,我……”
“你不是讲办完卡要弄你的网上银行吗?”
张礼然起先有些莫名,随即便了然。不过她也没有表露出来。虽说好像确实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很明显,不是什么紧要的大事。张金付完钱,挽了她便走。然而闻钺铭坚持要送她们到门口。张礼然不着痕迹地将胳膊从张金臂弯抽出来,又悄悄落后两步,任由他俩肩并肩地对谈甚欢。
“再来。”闻钺铭恋恋不舍地对张金说。
“幸会幸会。”她笑着向闻钺铭挥了挥手,然后带上了大门。“轰隆”一声,朱漆门在她俩背后彻底地合上。两枚铜制门环被这力道振起来又落回去,撞在铺首上接连“叮”了两声。沉重和清脆交织在一起,显得很不和谐。
饕餮夹道上依然人来人往,这时又冒出来不少烤串的路边摊。炭火的烟气腾起来,笼罩了大半条道,令人看不清前方的路。张金叽叽呱呱地说着什么,但她的话语都被张礼然耳朵外那无形的墙堵在外面,一点也进不来。张礼然忽然觉得自己还是更喜欢夹道上这个世界一点。虽然吵、虽然闹,但却没那么招她厌烦。

作者有话要说:
小闻可真冤枉,其实他的名字只是“以斧钺之志立铭座右”的意思啦。


   



第4章 合情推理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让自己取代俞可涵住在这里呢?张礼然攥着钥匙,却不急于去开门,只是傻傻站在2107的门牌下想着。张金与俞可涵一直是同学中的模范,没人怀疑他们不会迈入婚姻的殿堂,亦或是婚姻的坟墓。连张礼然这种自认为早就洞穿感情本质的人都不曾怀疑过,尽管她的不怀疑基本建立在对他俩的漠视之上。
她自然记得那晚张金脸上一闪而过的不自然神情。然而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没机会听到张金提及此话题,甚至连俞可涵这三个字也再没出现过。邪僻事,绝勿问,这是张礼然素来秉持的原则,所以她只好默默地提出了“张礼然猜想”,推断他俩已经分了好一段时间。
要证实或证伪“张礼然猜想”,首先得分析下已有条件。张礼然决定舍弃概率演算,采用合情推理。眼下俞可涵已经不住这儿了。就她这阵子的观察,屋子里也没看到什么跟他相关的物事。因此,他应该是彻底地搬了。另外基本上可以断定,未来半年内他也不会回来住,因为张金来约合租那时,她就说了估计要待上这么久,而张金很利落地答复道,“没问题”。
——那么,俞可涵为什么要搬出去?
是因为感情破裂?习惯不合?冷静一段时间?还是因为工作调动?长期出差?住回父母家?张礼然摸着手中的钥匙,粗糙的棱齿渐次刮过指尖,充当了上述几种可能的计数器。她结合圆脸姑娘的话想了想,否定了后几样,并将前两种可能以或命题形式列为猜想一。
如果这个猜想被证伪,“张礼然猜想”也就可以被证伪;但它若被证实,“张礼然猜想”却只不过更可靠了些,还需要更多同是子集的猜想来继续证实。但要怎么去证伪呢?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问别人这一条路,她绝不会选的一条路。
正在此时,2108的门开了。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走出来,一手拉着身穿小背心小裤衩的孙儿,一手拖了个带拉杆带滚轮的购物袋,看样子是准备买东西去。
“然然姐姐好!”小男孩机灵得很,见了人就甜甜地叫上了。张礼然呆了呆,挤出个笑给他:“你好。”她不晓得这孩子怎么会知道她叫“然然”。印象中,自己还不曾与对门的人打过交道,甚至连面也还是头一次见。
老太太又关切地问道:“钥匙搁屋里了?要不上我们屋坐坐?”说着就要向屋里喊人。张礼然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又指了墙上贴着的宽带广告,以“我在想这是不是比我们现在用的那个划算些”的话搪塞一番,才好容易谢绝了对方的热情。 
张礼然进了家,放下书包,然后仰天躺倒在沙发上枕着扶手继续琢磨。“涵涵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我都几百年没见过他了。”小男孩方才的话还回荡在她耳边。从房间里的陈设看来,的确找不出一丝一毫俞可涵的影子。
一个大活人,怎么连半丝存在的气息都没剩下呢?莫非是被张金大卸八块后藏到屋子角落里——她的视线落到客厅角落积灰的一堆纸箱纸袋上,或者切成薄片后一片片地夹在书本里——视线又转到紧邻一旁并占据了整面北墙的四个书橱上去——了?张礼然望着房东那堆又红又专的老书,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随后打消了这纯粹是推理小说中毒太深的念头。
她伸手够了茶几上的水笔和纸巾盒来,然后转过身去,面朝沙发靠背地侧躺着,脊背对着呼呼吹着的落地风扇。习习凉风将这一小点地方与屋内的燠热隔开,顺便也帮她厘清了思考范围。脑中大致有了个框架,剩下的就是填充。不过,下一个辅助猜想该是什么呢?
“嘀”地一声,想来是那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的便民短信。不过张礼然懒得起身去看。她稍稍回忆了下张金这两周的生活。电话有一些,但不多。除了每天打给阿爸的那个,其他就只一些零星的短电话:上司、同事、朋友,周末的话再加上快递。
几乎没听到她和谁嗲声嗲气——连可以跟闻老板那次媲美的都没有——所以张礼然敢肯定,那些电话中决计不包括俞可涵。就算已经是老夫老妻,不需要总撒娇发嗲、总煲电话粥,但十余天里一个电话都没有,作为正常情侣未免太诡异了些。张礼然动动手指,将这点作为猜想二。
猜想三与张金的生活状态有关。张金回来的时间没什么规律,不加班早回,加班便晚回。而且,给张礼然的感觉就是她的生活极其单调,公司与家两点一线。刨除花在路上和菜市场里的时间,只要不用去公司,她就会竭尽所能地待在家里。这与印象中的张金完全吻合不来。
张礼然记得,从前的张金常如一只花蝴蝶般穿梭在各个社团和活动间,仿佛有永远用不完的活力。人总会变的,张礼然很明白这一点,但她不知道张金的变是日积月累还是一夕之间——后者常常是经历过一些重大事件,比如离别、灾祸、疾病……想着想着,瞌睡虫爬了上来,张礼然渐渐睡着了。
张金一回到家,迎接她的就是这样的画面:夜幕降临前的天色将黑未黑,靛蓝微光从小阳台上透进客厅,勉强勾勒出房间里各器具物件的轮廓;电风扇温温吞吞地吹着,一圈圈转动的网格挡板在暗色背景里像极了一团漩涡;而张礼然横躺在沙发上,凹陷的身子把那够两人坐的空间都填满了,小腿和脚还长出来,悬在扶手外边,很自然地下垂着,从门口看去,她整个人就像一个卧倒的“S”。
这个家伙,总那么爱睡。张金寻思着,又望了望墙上的电子钟。果然,19:34。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晚间七八点惯例是张礼然的瞌睡时辰,尤其是饭后,张金总能看到她伏在电脑前,头上还戴着一个巨大无比的耳机。耳麦一枝独秀地高高翘起,让她看上去像个降落不稳而摔晕在地球上的小外星人。
走近了看,张礼然眉头微微锁着,似乎正为着什么事犯愁。嘴巴也倔强地嘟着,好像很不满意。话说回来,这丫头的睡颜还不错,跟刚周岁的小娃娃似的。少了清醒时的冰冷和疏离,倒是有几分稚气,让人忍不住想去捏捏。
张金见她衬衫下摆给蹭起来了,大半截腰身都露在外面,便从小铺那儿拿过浴巾来盖上。这是张礼然的习惯。张金曾经非常不解,但她说,是小婶说的,肚脐眼附近最容易着凉,所以一定要盖着,无论天多热多蒸。便连此刻,她的双手都下意识地交叠搭在肚子上,权且充当遮蔽。
做完这一切,张金才蹲下身,捡起被风扇吹落在地的纸巾。洁白纸面上衬了好些黑色的字迹,水笔的油墨粘附性刚刚好,不至于像钢笔般整个儿晕开,也不至于如铅笔一样浅淡朦胧。
这也是张礼然的习惯。她常常顺手把纸巾当便笺使。有时是用水笔,有时是用圆珠笔,还有时是用荧光笔。曾经有一张纸巾上默了句诗词,难为她了,连橙色荧光笔都能被写出锥沙感和清绝气来。又有一张上抄过满是偏导符号的公式,此外还有两排潦草的解释。张金瞧着那个“胖尾”好玩,还特地到网上搜了搜,结果发现是劳什子的概率分布。
这回,张礼然的纸巾涂鸦更加扑朔迷离。正方形纸巾左上角写着四个大字:“章鱼断足”。左下角还配了幅图。与那赏心悦目的字相比,张礼然的画实在是不敢恭维。不过好歹是图文并茂了。
纸巾上歪歪扭扭地画了只八爪鱼,八条触手折了四条,的的确确是章鱼断足。往右边看,如PPT般自上而下地列了四点:第一点是个房子的图标;第二点是电话的图标;第三点是一座桥,还是个悬索桥;最后一点则是个骷髅头,就是最常见的有毒物品标志。
张金对着这天书瞅了好一阵,初步得出结论:这家伙有可能打算养鱼了,而且是被虐待的残疾鱼。就像前两天,林业学院那边卖盆栽花草,她却抱回来株仙人掌一样。看来这人还挺有生活情调的,只是养的东西,都有些怪怪的。
张金不知道,这是张礼然的密码,原先是为了对付妈妈而发明的。张礼然素来非常听话,可向广兰还是不放心,一有机会便检查她抽屉、翻阅她日记。几回藏匿均告无效之后,张礼然索性把日记本光明正大地摆在写字台上。至于内容,都是以自己所能达到的最华丽的辞藻以及最隐晦的意象写就,为此还没少被向广兰担心高考作文。
日记本身并没什么好藏的。张礼然不像其他女生有那些羞涩甜蜜的心事,只是单纯地讨厌母亲侵犯自己隐私、继而强力介入自己生活而已。如今,或许是预感到自己最终会睡着,她再一次祭出了这法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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