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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烟-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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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记本身并没什么好藏的。张礼然不像其他女生有那些羞涩甜蜜的心事,只是单纯地讨厌母亲侵犯自己隐私、继而强力介入自己生活而已。如今,或许是预感到自己最终会睡着,她再一次祭出了这法宝。
所谓“章鱼断足”,实则是张(金)俞(可涵)分手的隐晦表达。其后四点分别是这小朋友总结出来的猜想一二三以及那个推理小说式发散思维。幸好张金不晓得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否则指不定是气死还是吓死。
一厢情愿认为张礼然要养鱼的张金想起自己刚拎回来的那条鱼,发现自己有点饿了。她轻手轻脚地把纸巾搁到茶几上用杯垫压住,又轻手轻脚地把鸿运扇放远了些,最后将大灯关掉,让客厅重新沉入黑暗,自己则闪身进了厨房。
熟睡中的张礼然没想到,如同她暗自对张金几番揣测,张金对她也非常好奇,一边弄晚饭还在一边寻思着和她有关的问题。这个问题是:为什么要来宁都实习呢?
宁都并不是特别能吸引人,至少对大多数南方人来说如此。虽说也算个闻名遐迩的大城市,但毕竟偏安华北一隅,相较之下还是差了些。相反,每年大批考生挤破了头要考取六川的大学,就是为了毕业后能留在那里。六川的跨国企业遍地都是,金融业也非常发达,实习还会给上一两千的工资,论条件论可选范围都比宁都好多了。作为六川市最好的高校,六大的学生向来都是各用人单位眼中的香饽饽。张礼然何必到宁都来自找苦吃呢?
该不会和自己当年类似吧?张金暗自忖道,同时将一碗蛋液倒进锅内。青椒的味道已经充盈了整个厨房,稍许有些呛鼻。
她之所以来到这边,完全是因为俞可涵。她舍了轻松又钱多的某四大行offer,舍了打小起不曾远离半个月以上的六川,舍了最亲最亲最爱最爱的阿爸,并顶着阿妈接连不断的数落和唠叨,跟随俞可涵回了他的家乡。现在这份工作只是个中型软件公司,待遇还算可以,但时不时总要加班。那时她坚定地认为自己绝不会后悔,直到几个月前也的确还是如此,可现在呢?
想到这里,张金闭上眼睛,心下又疼了起来。泪腺蠢蠢欲动,好像巴不得多分泌些饱含盐分的液体,以便侵蚀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加剧她的疼痛。她努力地和眼泪做着斗争,试图将它们逼回身体。直到锅里传来一股焦味,张金才惊觉鸡蛋有些糊了,连忙将火关小,又赶紧挥铲翻动。
按说,与其各自在那儿想来想去、猜来猜去,倒不如直接挑明了问的好。但张礼然从来就不是这种人,张金则碍于心底那茬苦痛事,不愿担上被反八卦的风险。张金对自己说:那点好奇就忍忍吧,假以时日总会知道缘由的。她暂时还不想将伤口再度暴露。
这种相处方式,包括张礼然闷骚憋屈的性格和张金顾虑重重的习性,无疑在她们之间埋下了巨大的隐患。但世上的事从来都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所以她们只能懵懵懂懂地以这种方式继续她们的未来,相互交叠且相互纠缠的未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5章 水深火热
还没把情况弄熟,宁都就给了张礼然个下马威。
报上说这是近三十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天。屋子里没有空调,又是在顶层,白日里晒了一整天,晚上那热量都报复性地往两个大活人身上招呼。落地风扇拼命地吹着,老式的旋钮已经拧到第三档,声音听上去时而像蚊子的嗡嗡,时而又像瀑布的哗哗。
张礼然在新买的藤席上来回翻滚了两三道,仍然觉得热意不断地从脊背往外渗。对于解暑,这席子压根儿起不了什么作用。张礼然热得睡不着,把盖在肚子上的浴巾揉成一团扔到脚边,隔了一会儿又重新捡回来盖好,并发誓第二天务必要去超市再搬台大功率的制冷型风扇回来。
她是头一回来北方,此前并未想到这里的热与南方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大概是受冬季时的天气预报误导,张礼然从小就以为南北方在任何时候温差都是二十几度。也就是说,宁都的夏天该是初春仲秋般的十几度才对。临下火车前她看到了电子屏上将近四十度的字样,却依旧没有多想。
白天也不好过。下午四点时,连树荫底下的地表温度也有41℃。偶尔要出门办事,也只好一咬牙一闭眼地去了,那架势倒几乎是就义了。走在被太阳炙烤的街上,张礼然感到自己简直是一块光速融化的冰激凌。身上的汗刚流出来就被烤干,而它还在源源不绝地往外渗,最后弄得衣服和脊背都是黏黏巴巴的,就像甜筒上的奶油。
正午的时候更是没人敢出去晃。偶尔张礼然从临街的窗边看出去,只看到柳树和榆树耷拉着头,路上空空荡荡的,过很久才会有几辆车子开过,却几乎没有行人。每到这时,她就为自己坐在冷气充足的空调房里而庆幸,又为家里难熬的酷热夜晚而沮丧。
当然,这种时候她都是坐在元宝街金铢大厦十层,九夏证券固定收益总部的办公室里。元宝街一带,顾名思义,是各大金融机构所在地。这条街当头临着狻猊门北大街,两街交界的路口立了个巨大无比的雕塑:一个金光灿灿、圆润讨喜的大元宝,比附近区法院门口的那对石头獬豸加起来还大。张礼然第一次过来时,一看到它就觉得俗不可耐,还将拜金主义宣扬得淋漓尽致。不过,她自己就是个学金融的,注定要在这充满铜臭的圈子里摸爬滚打。
与金铢大厦比邻而居的是银锭大厦和铜钿大厦。三幢楼竖在那里,分开来看像三个不同尺码的鞋拔子,合起来看则像是手机上的信号强度。三座建筑物其实是一体,但却按了各自冠名金属的等级排了大小高低。这金银铜的顺序,其实也间接反应了各家机构的坐席梯队。九夏证券在国内也算数一数二的券商,所以才能财大气粗地在金铢大厦里包了九到十四层。反观铜钿大厦玻璃幕墙外的大广告牌,什么弧工租赁、昂扬期货,都是张礼然难得耳闻的公司。
这类典故张盈欣一口气说了不少。她是带张礼然的人,也是固定收益二部里唯一的女性员工。每次看到她,张礼然都不禁感慨,在金工或者数量这块,女性果然是珍稀动物。张盈欣硕士毕业后,在九夏工作了不到三年。年纪比较相近,又同是女性,段总便把她介绍给张礼然。
段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头发掉了不少,十足的地中海,但人特别和善,一点没董事总经理的架子。来之前,任伯伯要张礼然去找段总,听口气似乎和他关系很不错。
实习还算轻松。毕竟是刚去,公司也不会把很重要的事情让实习生做。张盈欣派给她的就是传说中的dirty work——搜集数据。头天里是上中债网去找过去已发行的各期央票信息。张礼然在心里直哭:难道要做这种低级事做一暑假?
次日的活也大同小异。九夏最近在上一个企业债承销的项目。张盈欣从段总那抄来一张单子,上面列了将近二十几只企业债。而张礼然的任务就是从这些债券的招募书、利率公告、路演公告、发行公告以及上市公告书等文件中逐一找出他们需要的信息,做成Excel表格。不说C++、Matlab,连VBA都用不上,只需要反复Ctrl…F、…C、…V就行。
轻松归轻松,可总感觉学不到东西,而且最不好的就是——要!早!起!
八点半就要到公司,参加八点三刻的晨会。刚获悉这个规定时,张礼然就在心里发了不知多少遍牢骚。元宝街在内城西边,什锦小街则在正北方,又比较偏。她得花一刻钟走出小街,上朵颐大街东口去坐车,然后再换乘地铁。整个过程要耗掉近一个小时,也就意味着她最晚七点得起床。这对惯于睡懒觉的张礼然不啻是种煎熬。
然而,牺牲她宝贵睡眠参加的晨会无聊透顶。在张礼然看来,就是一帮人唧唧呱呱地互念一遍前一交易日的各种指数,再用报刊上的模板化语言装模作样地交流下对大市的看法。她还算是做事认真的人,几次下来也百般厌倦了,于是虚着眼半梦半醒地补觉。
张礼然对这份实习失望至极。她总觉得这些事情随便抓个大学生,甚至是高中生,都能来干,而她这些年在学校里苦苦学的金融知识、数学知识和编程知识毫无用武之地。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初是自己心心念念地说着要来宁都实习的,说到世人皆知,如今只有自己咬着牙走下去,走完它。
两个月,她在心里算着日子。本来拟定了近三四个月的行程,现在却只想早早打道回府,重归寝室、食堂、图书馆间三点一线的简单生活。如今宁都在她看来十足一个人间炼狱:白日里沉闷压抑、枯燥乏味,下班回了家还要面对令人非常不快的张金,这就不说回家路上那漫长的转车加堵车经历了。
张礼然心里郁结,再加上水土不服,一整额头都发的是痘痘,嗓子也哑哑的。这副模样根本就不能出去见人。为此,除了不得不去的实习外,她把各路叔叔伯伯哥哥姐姐的邀约通通推了,连心心向之的某人也一直压着不见。在家里就时不时对着折叠镜烦着恼着,反而陷入一个恶性循环中。
而在那边,张金根本就没意识到自己被讨厌了。尽管生活上时有磕碰,但她还是很欢喜能有人做个伴。俞可涵搬出这间屋子后,连空气里的水分都是孤独的,而张礼然就像是这燠热的夏天一样,把这些水分彻底烘干,分散掉她胡思乱想的时间和精力。
张金没空暇再去舔舐自己的心头伤,倒是费心去适应与另一个人的新生活,并且天天熬了绿豆汤给张礼然喝。那家伙被上火折磨得近乎“毁容”,大麦茶、绿豆汤、雪梨羹、金银花等轮番上阵,却不见好转。可她自己又不注意调理养护。晚上张金有时候在家做饭,有时候不做。每当她加班而不能及时回来时,张礼然总是随便就打发了。对自己好的,莫过于顺途在什锦小街上找个店解决。
隔几天终于来了一场暴雨。站在窗口边,张礼然深深地吸一口气,感到有湿润的空气涌入鼻腔。气温虽然几乎没怎么降,可总算是等到了些湿意。北方的干热已经快把她逼疯了:每次吸气都像是在摩擦生热,而呼气则仿若恶龙喷火。她早就觉得自己像是龟裂的大地,露出一道道深不见底的口子,并时刻渴盼着天降甘霖。
因此,尽管周围人人都在抱怨这桑拿天,张礼然却惬意得很:回到家里看张金也顺眼多了,跟自己母亲通电话时也不再扯着嗓子愤愤地喊,甚至,进进出出时也不再目不斜视——其实是掩耳盗铃地不让别人注意到自己满头包而已——反而同眼镜警卫点点头或是向圆脸姑娘道声好。随着这场雨的到来,张礼然感到生活恍然间走上正轨,而她有一点点喜欢上宁都了。
好景不长,紧接着她又被打到一蹶不振的境地了。张盈欣终于派了些有点技术含量的活,然而那也只能说是有一点点技术含量。张盈欣拷过来一个两千多行的表格,说是刚从数据库里导出来的历史数据,让她把久期和凸度之类的指标算出来,再画出相应的收益率曲线。张礼然觉得这也还是个很无聊的差事。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随便写了个VBA程序就把那些个指标、曲线捣鼓出来了。将文件拷还给张盈欣后,就又没事了。张礼然呆呆坐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上网闲逛。刚打开古玩字画网,张盈欣却过来了,说实务中一般都用的是修正久期,而她算的是麦考莱久期,以后要注意。又说,VBA做得不错。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张盈欣丝毫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还有表扬。然而生性求全责备的张礼然顿时觉得丢脸极了。不仅是丢爸妈和任伯伯的,还有学校的。堂堂六川大学金融工程的硕士生,居然连修正久期和麦考莱久期都分不清。
转头瞥见屏幕上的那些圆洗、耳壶、经盒,张礼然更是对自己失望透顶。专业知识都没搞清楚就开始不务正业了,何况这还是上班时间。她越想越生自己的气,直到下班还是郁郁寡欢。
张金回来,见张礼然这副模样,问清原委后便好心开导她。工作中这种事情实在太过寻常。每个职场新鲜人都是这样懵懵懂懂。最开始几个月里能不出大错误已经是很好的了。张金刚上班的第二个月,就曾经不小心把一个至关重要的功能模块给锁定了,害得给客户演示时差点掉链子。作为一个过来人,她很能理解张礼然此刻的状态。“慢慢来,这才一两天。”
话虽这么说,可张礼然只是沮丧地想:连这点最基本的事情都做不好,又何必抱怨说公司不给自己有技术含量的活干呢?又何必总觉得自己所学的无用武之地呢?又何必成天想着些有的没的还自鸣得意呢?她的思维越飘越远,也越飘越低,像是沾染了太多水蒸汽而逐渐变沉,落到心湖里变做一大颗一大颗的泪珠。
张金使出浑身解数,努力想让这个喜怒无常的家伙开心些。她好容易看到几天张礼然的笑容,可不想再回到之前几天的冰冷状态里去。然而,无论怎么劝怎么哄,张礼然始终瘪着嘴闷闷不乐。这个小孩,实在有点过分敏感了。张金耸耸肩,放弃了劝服,留她自个儿静静。没想到晚上洗澡前,仍然看到张礼然闷闷地坐在那里。
“还不开心啊?”张金摸摸她的头发,说,“好啦,不要嘟着嘴巴了。”跟着又像哄小朋友一样地加了句:“要变丑了哦。”
张礼然快烦死了。她一来受不了张金老把她当小孩儿看,二来受不了张金自以为熟络的动手动脚,三来——三来最讨厌张金三番五次地嘲笑自己!上次是嘲笑生在儿童节,这次明明看到自己脸上都是红疙瘩,却还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又开始寻思起搬家来。直到有一天,自认为与她渐渐熟稔的圆脸姑娘问道:“小金最近情绪好些了吗?”张礼然一愣,不太明白对方具体指什么。不过她万年冰封的脸上很少能泄露出什么情绪,于是圆脸姑娘把这茫然当作了否认,忧心忡忡地对她说:“我们也不敢往细了问。你跟她是好姐妹,有事没事多劝劝她,多带她出来散散心。别总闷在家里,迟早得闷出病来。”
张礼然这才想起来,还没搞清楚张金和俞可涵到底怎么回事呢。看来,并不是只有她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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