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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烟-第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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猜到她要干什么了,张金奋力制止道:“然然,不行!”
为什么不行?!
“然然,你现在是是林家的准儿媳。”张金提醒她。
这不算理由。张礼然对其嗤之以鼻。此时此刻,她已经没什么可以在意的,唯一需要在意的只是她们要分开这档事。她记得自己在心里允诺过,往后一定要好好爱张金。可是从此没有以后了,就像天长地久永远是个谎言一样。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这样精辟犀利的言语为什么没有早听到?如果在刚到宁都的时候就在一起,到现在也有一年半了。为什么之前要浪费那么半年?甚至,为什么大学期间要浪费那么四年?在这浩漫的人世间,两个人能遇见是多么不容易,能产生交集的时间相对于一生来说也是屈指可数。她们侥幸分得了六年的时光,其中绝大多数竟都被挥霍掉了!
可张金到现在还不明白这有多难得,她竟还努力劝退着自己:“还有,我现在生着病。对你、对你的孩子都不好。”
“我不管!”张礼然任性地喊了一记,又降下声调来苦苦哀求着,“阿金,就这一次了。一次你都不肯吗?”
张金噙着泪连连摇头。
张礼然几乎是发了狂地叠声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不想再听到任何推辞任何劝阻,于是几近无理地压在对方身上逡巡来去。伴着疾风骤雨般的吻,地剧烈震了,天也凶猛地打雷了。张金颤栗地将她的头压紧在自己胸前,喉咙里发出难以抑制的轻喘。
张礼然扯起厚重的被子盖住她俩,然后将整个自己都缩到被窝里边。黑暗中没有光,她只能凭借本能摸索,一如尚在子宫中的婴孩摸索着要趋向光明,趋向母体外这看似美好却纷繁险恶的人世。但张礼然却并非那些未曾降世的婴孩。她是在寻访来路,寻访一条相反的密道。她想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过与世隔绝的生活。
如果怀孕的人是阿金就好了。这样一切就完满了。张礼然想着,只恨这不是虚构的小说,而自己也非安排众生的造物主。喜欢小孩的张金,会有属于她的孩子;而喜欢张金的自己,则会陪着她一起,慢慢喜欢上那个和阿金如出一辙的宝宝。不,如果她就是阿金腹中的那个宝宝就好了——这才是合二为一的真谛。
终于,张礼然找到了那条通道。千百年来,数以亿计的婴孩都从这里艰难地钻出,以一种鲜血淋淋的倒置姿态降落人间。她虔诚地拜谒着道口的守卫,祈求它们能够通融放行,让自己这个苟活二十余年的巨婴重新爬进去,重新躲进那温暖而安全的子宫。
又闷又重的被窝里面,可用的空气越来越少,让人有种窒息般的错觉。或许这并不是错觉,是正在发生的事实。对此,张礼然并不害怕。这种情境在噩梦中已经预演过千万次了,熟悉得就像每日例行的刷牙洗脸,又或者每分每秒必须的心跳呼吸。
被子突然被掀开了,一股寒气乘着被角风扫在张礼然背上,让她不禁打了个哆嗦。昏黄灯光下,勉强半坐起身的张金长久地凝视她,最终苦笑道:“然然,我这是病毒性心肌炎。我不想传染给你,更不想影响宝宝。你知不知道,前三个月是最危险的。”看着那双陡然写满愤恨与不耐烦的眼眸,张金闭了好一会儿眼晴,在沉思之后总算是做了些让步:“好吧,你给我弹一首最拿手的曲子吧。”
琴课早已结束,租来的练习琴也已经还回去了。自那时起,张金便笑曰可以把她当作琴来练习,因此总是以此作为亲热的暗语。张礼然便仔细地抚弄张金的身子,在那嶙峋的肋骨间校准着这张“琴”的音律。经过无数次的练习,调音对她早不是什么难事,而她也极为清楚,手指按在哪一处时,会让怀中人发出最悦耳的乐音。
藉着这无弦之音,张礼然慢慢地弹起来。她弹的是《流水》。有乐音随了拨弄响起,由轻至重,由慢渐急。行至五六段,节奏渐渐地疾了起来,便是那著名的“七十二滚拂”。虽然只是顺着琴弦急速向内连抹和向外连摘,但两种指法的衔接却是难为之至。张礼然只得沉下心来,调动全身上下所有神经末梢,协助她奏出浑然天成的绝响。
左手往来绰注,右手猛滚慢拂。起初潺湲的细流演变成了浩浩汤汤的大江大河,却遇到了阻挡去路的中流砥柱。于是原本婀娜柔顺的水也狂暴起来,渐次泛开的一圈圈涟漪在激荡中俨然山间梯田。这种山水交融变幻让张礼然想起了她的商峦山和迟江,想起她曾允诺张金有朝一日要一起去峦江一中,一起去她长大的地方。可往后还能有这样的机会吗?还能有这样的心境吗?
弹完这一曲,张礼然已是筋疲力尽。而膝头的那张“琴”,也在余韵收歇后将气息平顺了些。张礼然恋恋不舍地抽出已被濡湿的手指,从背后紧贴了张金抱着。稍事休息之后,她向对方请求道:“我也想听阿金也弹琴。”
张金没有直接同意或不同意,只是转头轻轻地吻了一下那丫头,而后柔声道:“我来给你唱歌吧。”说罢,她便抚着张礼然的头发哼了起来,像个用摇篮曲哄孩子的母亲。
这支歌的词作者宛如一个被剥夺所有的人,不停地问着那些“有没有”——有没有那么一种永远永远不改变?有没有那么一滴眼泪能洗掉后悔?有没有那么一个世界永远不天黑?有没有那么一朵玫瑰永远不凋谢?有没有那么一张书签停止那一天?有没有那么一首诗篇找不到句点?
怎么可能有呢?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太过美好的奢望,是谁都买不起的奢侈品。张金发现自己一天比一天现实,一天比一天冷静,一天比一天铁石心肠。大约只有这样才能更好地面对未来。虽然生命中那些变故和离散还会前赴后继地砸过来,但她也不是没有学会抵抗、漠视乃至于安之若素。
不知唱了多久,张礼然似乎睡着了,张金却依旧保持着拥抱的姿势,低低哼唱着歌曲的最后一段:“有没有那么一个明天重头过一遍?让我再次感受曾挥霍的昨天,无论生存或生活我都不浪费,不让故事这么的后悔。有谁能听见?我不要告别,我坐在床前看着指尖已经如烟。”
——我不要告别,我坐在床前看着指尖已经如烟。
——我不要告别,我坐在床前看着指尖已经如烟。
——我不要告别,我坐在床前看着指尖已经如烟。
被温差雾化的玻璃窗外,天色悠悠然地亮了起来。再过几分钟,2009年冬至就要露出它的狰狞嘴脸,裹挟着前尘往事席卷而过。
从此相顾无言,相逢不识,生死两茫茫。
(“私奔去月球”卷完。)
作者有话要说:
《流水》真是极好听也极适合的。
…Outro…
第100章 川流宁静
张金依然每天上班下班,失眠熬夜。生活一如既往地朝前过,转眼已经是2010年的十月末。宁都的秋天非常短暂,却非常绚丽。无论是银杏还是梧桐,无论是秋菊还是蜀葵,种种植物都染上了秋色,在这季节里金黄耀眼。
有天谌云晓传给她一个文档,说是张礼然写的那个故事,礼少爷和金金姑娘。金金姑娘,张金一看到这四个字就愣了。她在对话框里敲:不是和云公子吗?谌云晓跟着就回过来:云公子是个龙套,争取了半天,连配角的地位都没争取到。张金嘴角勾了勾,随即点开那个文档。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宋体初号字的大标题——《如烟》。往下拉,小四号的题记写着:有没有一种永远,永远不改变?
张金捂着嘴巴无声地哭了。在她身边不远处,筠子正拿着奶瓶给小宝喂着。小宝生在8月24号。中元节时万鬼横行,差点儿就带走了这个小家伙。好在小宝福大命大,总算顽强地捡回一条命来。以后笨笨的、傻傻的又有什么关系呢?无论如何,她的阿金姨和筠子姨都会寸步不离地呵护她成长。
可小宝还没个大名的。张金本打算叫她张如烟,不料遭到了筠子的严正反对。筠子说,《如烟》这歌写的是一个人临终时的回忆,用在小宝身上,兆头非常不好。但张金不这么想。她反而觉得非常贴切。是啊,人在临终前,一生都会像电影般地在眼前播放一遍。张礼然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拼尽全力把小宝送到了这个世界上,那么小宝就是张礼然的回忆。
不仅如此,这个小家伙还是张礼然生命的延续。尽管已经过去很久,可张金脑海中始终储存着一个片段:她们坐在阳台上,望着星辰寥落的天空唱了一夜《如烟》,然后天光放亮,冬至来临,世界归于闭藏。在张金记忆里,张礼然就是带着这首歌,离开了她的世界。
张川宁。不,张宁川。就叫张宁川吧。纪念这一段始于六川却生于宁都长于宁都并死于宁都的感情。小宝,以后你就叫张宁川啦。阿金姨不会起你爸爸妈妈那种文气的名字,只希望你的人生像那宁静的川流一样,不要有太多波折和险滩。
张金走过去,看着筠子怀里的小家伙。她才两个月大,小脸皱巴巴的,还没有长开,但很容易看出有张礼然和林宣赜的影子。那文文秀秀的眉眼,活脱脱就是另一个张礼然。小宝很会长,尽捡她爸爸妈妈的优点。雪白的肤色,高挺的鼻梁,长长的手指。连哭起来的声音都悦耳得像音乐。筠子又倒了一点白开水喂给小宝。那张粉粉的小嘴巴一扁一扁,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张金怜爱地捏了捏小宝的脸蛋,又从筠子手中接过她。小小一团,却也挺沉。
小宝很乖,喂她就老老实实地张开嘴巴喝,大部分时候也不哭不闹。然而这个可怜的孩子既没有神祇的眷顾,也没有父母的关爱。她活是活下来了,却在分娩过程中受到了神经系统损害。林家不愿要这个一出生就有严重缺陷的孩子,而素来听话又还在读书的林宣赜毫无反抗余地。于是张金决定领养小宝。她不能容忍张礼然的孩子被嫌弃,被轻慢,被欺侮。除此之外,她还想看着这个孩子长大,一点点地长成小宝妈妈曾经的模样。
好多次张金都在想,如果当时顺着张礼然的意愿去打掉孩子,是不是就不会发生这些悲剧?那个那么怕痛的家伙,那么不肯要小孩的家伙,却被硬赶着去做这些事,一定是极其不情愿的吧?
预产期前一周她还曾打电话过来诉苦。软弱而焦躁的情绪始终缠绕着她。那时张金不以为意,只猜是产前焦虑,于是略略讲了些宽慰的话。现在想来,其实她已经有不祥的预感了吧?
当时,她在那头反复地念叨着:“阿金,我不想要她。我怕痛。我讨厌小孩。我觉得会死。”接着她又哭着问:“阿金,我们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张金怎么劝也没法劝住她,最后无奈地说:“然然,你就当替我生好吗?我已经没机会当妈妈了,可我真的很羡慕能当那些妈妈的人。”听到这话,张礼然沉默了好一阵,才木木地答道:“好。”
最后,她果然把孩子生了下来,自己却因为麻药过敏及并发急性肾衰竭,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或许真是天意弄人,张金原本希望她能幸福快乐地生活,有优秀的老公,有可爱的孩子,正常的家庭,不料却是亲手将她送上了死亡的路途。
幸好还有小宝。幸好还可以做些补偿和赎罪。在张礼然峦江的家中,张金又见到了向广兰。她说:“阿姨,然然以前去我家玩,我爸爸很喜欢她,一直想认她做我妹妹。现在她不在了,我来替她当您和叔叔的女儿。我来……替她养她的孩子。”话没说完,她已经泣不成声。向广兰也是心如刀绞,搂着张金痛哭起来。张金在张礼然的遗像前给向广兰跪下了,恭恭敬敬地磕了三记头,叫了一声“妈”。所以,她现在有两个妈妈、两个爸爸了。
张金亲妈知道一切后,伤心了很多天,也气愤了很多天。尽管张建东不停地开解、劝慰、安抚,但吴巧娟还是拧不过劲来。张金知道自己太对不起母亲了。可是一切都没有办法。她不想违背自己的心,也不想试图和一个男人组建家庭。她只想把小宝带大。
这个小家伙也实在是可爱,刚一亮相就把阿妈降服了,天天抱着哄着亲着逗着,直到她都坐在回宁都的火车上了还爱不释手。广播里催告着送站的亲友赶紧下车,阿妈看着小宝一步三回头,最后在月台上隔着玻璃窗打了个电话来,迟疑地对她说了几个月来的第一句话:“年底川宁高铁就通了。到时候多回来看看吧,让我们也带带小宝。”
手机响了,是叶国亨,说想来看看小宝。张金知道,他一定是受林宣赜之托。叶国亨过来时,还带了他的妻子和五个月大的儿子淼淼。他们给小宝带了好些东西:奶粉、奶瓶、尿布、小衣服、小裤子、小毯子……林雪梅说之前娘家备了一堆,熟人朋友又送了好多,放在家里用也用不完,索性拿过来了。
张金曾以为自己一辈子也不会原谅她了,没想到现下竟然能如此坦然,而且还亲热地和她交流着育儿经,互相逗弄着彼此的宝宝。或许这就是时间这个魔术师的拿手之处,抹去一切刺痛极乐,替换上平和冲淡的结尾。
快午饭的时候,几个人一道去名古屋坐了坐。庭院里菊花开得正好。蟹爪、蜜珀、黄微、青心白,各色各样,千姿百态。两个小婴孩比赛般的啼哭声将名古屋的静谧搅得彻无影踪,不过配合着树上鸟儿的欢叫,却增添了不少闹趣。
筠子和林雪梅温柔地哄着小宝跟淼淼,叶国亨和闻钺铭则站在树荫下说话。张金远远地看着他们,又抬头望了望天空,倏地笑了。世事恍惚,有如轻烟一瞬。
小宝,来,不哭哦。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嘛,这个文总算是完了。九九归一,是为整一百章。
距离它的构思,已经过去了五年。若不是因为想写这么个结局,大概真有可能半途弃坑吧。感谢坚持写下来的自己。
也感谢读过此文的所有人,感谢你们听完这个冗长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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