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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史诗-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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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

证实她直觉是半个月之后。欧阳雪被学校拘留了。她和一个北京的在逃分子藏在教室里“搞见不得人的事”,被军宣队抓了起来。军宣队告诉小菲,那个在逃分子是一位著名画家的儿子,在北京斗殴欠了人命。欧阳雪跟他陷入了情网。

军宣队说欧阳雪态度差劲,装聋作哑,必须拘她一阵。母女见面也不行。最后小菲被放进去,限时五分钟。五分钟来不及教育她什么,既然过去那么多个小时的教育都白搭了。欧阳雪脸白得像石膏。几十年前欧阳萸一定和她一样抱定牺牲的信念,白着一张脸面对刑罚。一个是“若为自由故”,一个是“若为爱情故”,这父女俩缺了理想主义,比缺了空气粮食还活不了。小菲只是默默垂泪,要十八岁的女孩看看,她还要把她妈逼成什么样?

撒谎一夜、两夜好办,欧阳雪一直被关下去,她怎么把她的谎言向两个老人续下去?她只好去找都副司令。有两年没见老头子了,小菲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她现在体重增加了二十斤,过去的衣服穿不下去是一回事,就是穿得下她也不能穿,一穿就是牛鬼蛇神。满街都是黄军装,也不知都从哪里来的。她问邻居十六岁的红卫兵女儿,她的黄军装是从哪里买的。邻居女儿说:“我身上这件你要吗?五十斤粮票。”

都副司令一见小菲,眼睛一鼓。她知道自己打扮得糟透了。不过几句话一谈,她还是老头子的梦中情人。老头子哈哈笑道:“胖了好,胖了宽厚!”再胖小菲的小身段还在,在一个六十岁老头子面前扭扭还有看头。说着说着,小菲哭起来。怎么养出这么个女儿?为了她三夜睡不着。

听她把原委说完,都副司令说:“你管不了,我来吧!”他手已经伸到大办公桌的电话上,大声叫总机班接子弟中学军宣队。电话一通,他说:“把那个叫欧阳雪的女孩子放出来。放到我这里来……人不要关嘛,审你照审嘛!”

半小时之后欧阳雪已坐在都副司令办公室的天蓝沙发上。她两腮凹陷,眼皮浮肿,想必她这两天一直在闹绝食。她刚要说话,都副司令瞪她一眼。

“你做的事我统统不知道,啊?”都副司令说,“我就知道没人管得了你。高三了吧?学校也上到头了。你以为我要管你?我更管不了你!你那小脑瓜里装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下辈子都懂不了。我不管你。有人能管你!谁呀?部队!”

小菲看看老头子,又看看女儿。欧阳雪沉静地看着这个矮矮胖胖、表情丰富的老军人。

“送你去部队。今年十月下旬就开始征兵。你去部队捣蛋吧,你们新兵班长能管你。”都副司令说得好好的,突然一变脸,“啪”地拍了一下桌子,“听见没有?!”

欧阳雪一下子成了秀才碰到兵了,灵魂出窍似的瞪着他。

小菲把女儿带回家,对谁也不提她被拘留两天的事。欧阳雪从早到晚失神,一面和爷爷谈话一面失神,一面跟外婆顶嘴也一面失神。小菲一步不离她左右,上班就把她带到锅炉房。秋天的蓝天极高远,女孩坐在锅炉房门口,斜靠门框,神色快要去葬花了。十八年前她父亲也这样,抽丝一样一点一点把恋情从心里拔走。

爷爷听说孙女要当兵,说:“蛮好嘛。”但小菲发现老爷子每天看孙女的眼神不同了,是告别或永诀式的。老人八十岁了。他和孙女的告别从此就在他心里开始了。也许他跟他的晚辈一样,浓烈其内,淡泊其外。他知道上海的家难回,嘴上却什么也不说。每次他收到女婿的信,便自语:“蔚如身体不好,信也少写了。”大家把蔚如自杀的事瞒住他,他不戳穿大家。

他拄上拐杖还能出门散步。他上午晃晃悠悠步行到附近的公园,中午步行回家。一次摔得两手两膝是血,仍然泰然自若,步伐如常地走了回来。又一次被人劫了道,抢走了他的手表和金笔,他照样原途返回,神态一丝变化也没有。还有一次,他在路上碰到一位多年不见的上海老亲戚,把自己的皮帽子送给了他。连那回他的慢性腹泻突发,他没有憋住,在裤子里如厕,还依旧悠哉游哉地走了回来。只是在他听说孙女要当兵去西北,关山重重几千里地,他的怡然神情才有了些改变。

他心里最爱这个逆子小儿子,也最爱他第三代里最年少的孙女。也许老爷子的本性和欧阳萸、欧阳雪一样,他的不问世事是他的独特叛逆形式。谁也不会比出家人叛逆得更彻底,老爷子身处红尘而出世,差不多就是出家。他对外部环境无所谓,上海的繁华和省城的偏僻对于他毫无区别,他从来没有流露过对上海的留恋。还是在欧阳萸刚刚被遣送农场时,他提出想回上海的家看看。小菲劝他,房也被人占了,东西被抄走的抄走,充公的充公,回去连个住处都没有。他不坚持,事情就被搁下来。过了一阵,他说可以和他女儿女婿住一块儿。小菲马上说那更不行,谁来照顾他?他说蔚如家务不大会做,不过他大部分时间可以自理。小菲急了,说绝对不行,不能住他们家。老爷子从未见过小菲如此抢白他,马上静下来。他明白了当时大家何故把他送到这里,送得那么突然。他也明白了,大家何故一再阻拦他回上海。小菲意识到失态,弥补地笑笑说这个家怎么离得开爷爷?欧阳雪全指望爷爷的私塾呢!原先的电话早已拆除,老爷子有一天说他要去邮局打个长途电话给女儿女婿,也跟外孙说两句话。小菲明白,这是老人在确证欧阳蔚如在世还是不在世。她说不必去打电话,上海那边的电话也给拆除了。从此老爷子不再提问上海的事。他和大女儿蔚如的永诀原来早早就进行过。那样永诀不也蛮好?他不戳穿晚辈们的骗局,因为他体谅他们的煞费苦心。他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每天盼着欧阳雪来上课,来和他东拉西扯。他的几个孩子里,欧阳萸天资最高,什么事都不刻意去学,但点到就通。欧阳雪更是如此,教她两着围棋,她不久就是爷爷的对手了。她做什么都是玩着做,做着玩,缺乏功利心和目的,她连裁缝都是无师自通,什么旧布拼一拼,就是一件别出心裁的衣服。她的衣服不久形成了时尚,少女们都穿起起源于欧阳雪的中不中、西不西的上衣,有点像越南女子那样露颈裹腰宽宽的裤腿。爷爷看着简朴中出众的孙女,天成的芝兰气质,那便是他风烛残年的养心丸。

老爷子从此也要抽丝一般缓缓地渐渐地告别他的孙女。他不愿干涉第三辈人的去向志向。他知道必定有个重要原因使孙女远走从军。小菲心想,和欧阳家的三代人生活在一起,对欧阳萸的了解才完整一些。 

 第14…15章

 
第14章

欧阳雪领了军装之后,有两天假期,小菲决定带女儿去和欧阳萸告别。一家几口,三代人,两年来都是小菲做媒介,遥遥远远地通过她来团圆。她们乘的夜班车居然在一个中型站台上停下来,灯也熄了,全体乘客待在黑暗中,直到第二天早晨。没人道歉和解释,火车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继续行进。旅客里传说是火车头被借走了,夜里有班工人阶级进京的车,火车头坏了,借了这部慢车的火车头。工人阶级代表是要去北京接毛主席送的芒果。

欧阳雪一直闭着眼,头靠在窗框上。但小菲知道她没睡着,她闭着眼在失神。她要远走他乡,恋人还关在囚房,她的失恋到底会有多长?小菲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二十年前头一次见到女孩的父亲到眼下,她在热恋和失恋中辗转反侧。她看着石膏像一般的女孩:好不可思议啊。下了火车天已经暗了。小菲知道劳教农场的大门在六点钟准时关闭,便肩打手拎地跑起来。女儿拎着一包冬天的衣服,跑不动,她把那只包也夺过来,接着往前跑。幸亏她在烧锅炉时不断压腿、踢腿、翻“鹞子翻身”,体力见长,增加的二十斤体重也带得起来。女儿呼哧呼哧地跟在后面,她嘲笑她还是个见习士兵呢!女儿说路上的农民都朝她瞪眼。她说让他们瞪吧。女儿说她像个没安轮子的小货车,吃的穿的,大包小包,人都不见了,只见一堆包在往前飞速移动,小菲随便女儿寻她开心。

跑近农场大门,小菲步子高高低低的,脚跟生疼。女儿早被她拉下了。她放下包袱,请求看大门的战士稍等几分钟再关门。她笑嘻嘻地指着跑下坡来的欧阳雪说:“喏,我们这个解放军军事素养不怎么样吧?还不如她老母亲!”

进了农场,小菲发现自己步子不稳的原因了。她皮鞋的跟跑掉了一只。多年前欧阳蔚如送她一块皮子,她订做了几双靴子,皮鞋,凉鞋,全是高跟,这两年把高跟锯了,只留一小截,否则鞋尖便成了鱼雷快艇。现在连那秃秃的小半截鞋跟也没了。

她领着女儿往几大排一模一样的简陋平房走去。第一排房的灯已经点上了,那是大食堂。正是开饭时间,头发花白的人群排着小学生的队伍,每人手里一个饭盒,正往食堂走。小菲没找着欧阳萸。她跟女儿说,可能他今天头一批吃饭。走到食堂的灯光里,小菲仔细打量一下女儿,把她尚未佩戴帽徽的军帽正了正。多幸运的女孩,千里挑一才当得上兵。其他九百九十九都去农村插队落户。“见了爸爸别这么苦一张脸。”她小声说。她的心怦怦急跳,又是热恋热昏的感觉,带给情人一件意外礼物似的。

她叫女儿原地等着,她进食堂去找她父亲。欧阳萸还不知道女儿要参军。知道他会怎样?喜中有悲?毕竟一去几千里,一走三四年。去时还是孩子,回来将完全成年,他们都将错过女儿最后一段成长、成熟期。他也会觉得都汉的人情给得太大了。有欧阳萸这样的反动派父亲,按说女儿是不可能被军队接受的。都汉不必为欧阳雪开后门,都汉只需为老战友的孩子开后门,老战友为欧阳雪开后门。小菲在部队待过,这可以叫“换防”。问欧阳雪有什么专长没有,欧阳雪专长都不专,篮球、乒乓球、排球都打得不次,钢琴也会弹几下,水彩也能涂几笔。都汉跟老战友说:“让她到体工队去。要不文工团。要不就医院宣传科。看谁缺个画画的!”

小菲却没找到欧阳萸。问了几个人,大家说不知道。总算碰到一个知情的,说欧阳萸和一个看管队长争吵起来,说了反动话,下午给带走了。

“他说什么反动话了?!”小菲见了看管队长便问。

“你叫我重复反动话吗?”队长说。

“不是不是!”小菲急成个孩子了,跺着没了鞋跟的旧皮鞋,“你们不了解他,他说话就那样,没轻没重的。你不要重复他原话,就把那意思告诉我,我给你解释!”

“就是那意思反动,原话倒挺弯弯绕绕的。”

队长铁面无私,回绝了小菲和女儿探亲的请求。小菲好话说尽,眼泪流干,队长毫不动心。眼下吃小菲这一套的只剩个都副司令了。小菲边哭边在心里咬牙切齿:你算个什么东西,当年我一步之差就成副司令的夫人,看你敢把我当叫化子撵!最后她半耍无赖地说:“喏,我们女儿现在是解放军了,我们也算军属了,国家事事都优待军属,这里就不是国家的地盘?”

队长一听,这个半老徐娘吓谁呢?他说:“这里是我的地盘,我不让谁当军属,谁就别想当。”

“你算老儿?!”

“你算什么东西?你们这样的家庭背景,她能当兵?我倒想问问,是谁胆敢让她当兵!”他拿出对犯人的面孔来。

“我们当的是特种兵,靠专长的!”

欧阳雪使劲拽了母亲一把。

“告诉你,我一个电话打给人武部征兵处,她就别想走。”

“打呀!打给人武部干什么?直接打给都汉!”

“哪个都汉?”

“有几个都汉?都副司令。电话号码要不要?要我告诉你吗?”

队长表面是不畏惧的。但他毕竟停止威胁了,态度没有进一步强硬。虽然还是一口回绝母女俩的探亲请求,但他竟叫人把她们安排到招待所住下来。小菲气昂昂地带着欧阳雪走出办公室。队长胆敢给都汉打电话刨根问底,就打去。得到的回答可能是从秘书那里来:“这事我不清楚。不过都副司令的事情我们一般不过问。”小菲想,假如欧阳萸祸从口出,真惹了官司,她能求助的也只有都汉。老头子侠义心肠,英雄气儿女情都不缺,做这么个老头子的梦中情人,不无骄傲。

第二天小菲和欧阳雪仍是没能见到欧阳萸。她们不得不走,接兵处的新兵要在第三天早上集中,晚上就乘征兵列车西去。

孙女走后,老爷子的慢性腹泻加重,人迅速消瘦。这天上午,小菲照样把油条,豆浆买回来,老爷子静静地吃完早餐,她一看,油条一口没动。又过两天,小菲的母亲把仅存的一点腊肠拿出来,蒸了蒸,切成薄片,红红的,半透明的,珍宝一样摆了一盘,老爷子的筷子总是越过它。他吃得越来越少,但又没有什么病痛。这天早上,起了风,他破例地留在家里,没出去散步。母亲和小菲悄悄说:“老人是不能停下的,一停下就不会再出门了!”原来老爷子下雨刮风都出门走动,本能上是明白这道理的。

果然他从此腿脚软了,再也不出门。冬天天短,上午屋里还昏暗,他便靠在床上,偎着被窝听听半导体。那是个很好的半导体,能收短波,多数时间他眯着眼,脸上似笑非笑,非梦非醒。

小菲请了长期病假,在家照顾老爷子。反正话剧团也没什么戏演,大家都请病假。食物药品紧缺,医生们开病假都很大方。一个小省城,谁都有个把亲朋好友是医院的。医院里刷药瓶子的都能替你弄到几个月病假,只要你给他几两元宵馅,或者一条肥皂,或者几卷挂面。小菲知道老爷子的寂静十分纯粹,十分密实,针插不进水渗不透,别想问出他心里在想什么,想见谁,身上哪里不对劲。她只是在隔壁房间听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去给他换杯水,或搀他去一趟厕所。厕所在这三户人同住的小型杂院忙得车水马龙,老爷子站在门外沉默如常,如同老教授要走进阶梯教室,胸有成竹地出现在崇拜他的学生们面前。有时小菲搀着他,知道已经迟了,他等得了,他的腹泻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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