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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女人的史诗-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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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做绝。欧阳萸听到这里说:“不行,我反对!”
土改工作队队长是政治部宣传科的科长,姓霍,他问欧阳萸反对什么,他根本没让农村骨干们把话说完。
欧阳萸激动得头发也抖动起来:“我们共产党人要纠正的就是人们的谬见——说我们发展的骨干都是手上有血渍的人,二流子,痞子……”
农会主席把鞋子往地上一扔,脚伸进去,几个脚趾从张嘴的鞋尖龇出来:“你说哪个是痞子?!”
霍队长说:“政委,你听人家把话说完!”他向农会主席点一点头,请他息怒。欧阳萸从霍队长手里抽出烟斗,磕出里面的烟灰,又在霍队长的烟盘里抠出烟丝。一面装烟斗,一面把烟丝撒得到处都是,点了两根火柴,烟冒起来了。
小菲坐在他对面,希望他能看到她跟他瞪眼:你怎么抽上烟了?
农会骨干们把他们“切断后路”的办法说出来,欧阳萸动也不动,只对新学的抽烟把戏有兴趣似的。农民们集合起来,每家出一口人丁,开完老地主斗争会之后,每人上去夯他一棍子,打死正好,打不死再毙也不迟。这样人人都动员,人人上阵,索老地主的命大家一块索,以后谁也赖不掉。
文工团的三十多个人听完都闷住了。这个村子有一百二三十户人家,除去不够资格的另外一些地主、富农,也有一百户出头,一家一个壮劳力,一条扁担或一根锹把,或者就来个最轻的,一家出根擀面杖,七十多岁的老爷子有多少皮肉筋骨够大家夯?夯不到一半人就把他夯个稀巴烂。再说一百多号人怎么站也站不下,最后不成你夯我我夯你?不要紧,办法总是有的,把老爷子挂到树干上,一人夯一下就走,先后次序可以抓阄。
欧阳萸问霍队长:“你让我听完,我不用听就明白。”
这时小菲看见霍队长恶狠狠瞥了欧阳萸一眼。霍队长思考了一斗烟的时间,说:“其他几个县群众发展得比我们这个县彻底得多。假如领导们听说我们这里的老百姓这么不信任共产党,分给他们的胜利果实他们主动退还给地主,非撤我们的职不可!”
欧阳萸看着他,从牙缝嘬出一根烟丝来,用指尖把它剔出来。
霍队长说别的县惩办的恶霸比这个县多一倍,惩办手段也多种多样,农民们眨眼间就把恶霸们活埋的活埋,刀砍的刀砍,泡粪池的泡粪池。阶级矛盾就要激化到那一步,才叫革命。毛泽东同志说了“革命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
“请霍队长解释你对暴烈的行动的理解。”
“欧阳同志,我不和你玩文字游戏!”
“我只要解释,不要游戏。暴烈的行动就是把一个衣服也打补丁,遇荒年也吃菜团子的老头乱杖打死?你这是在宣扬恐怖主义!歪曲毛泽东思想!”
小菲看见欧阳萸一根钢琴家般的纤长手指伸出去。
“帽子不少啊,政委。我不给你扣帽子,我这顶帽子太重,不能随便扣。”霍队长笑了笑,手指掸了掸绑腿上的土,“开党支部会。大家举手表决,少数服从多数。我们讲究民主,不同意就不同意,我霍某保证不给他扣帽子。”
小菲站起身往外走。她不是党员,不必举手,也扣不上她什么帽子。在门口她回过头。欧阳萸方方的肩架起来,人显得格外瘦。头发也长了,肩膀一架头发便蹭在军装后脖领上。多厚多硬的头发。跨出门坎,她闻到麦子将熟的清香,收成会好的。这个乞丐村可以半年不愁粮。背后的人们正在举手,唱票。那个七十多岁的老爷子哪里会知道有一百多根棒子、锹把、擀而杖在等着他。两个月前他还笑眯眯在自己家麦田里走,盘算今年收麦要雇几个短工,要给他们收拾出几间柴房,备下多少口粮。那时已经是大丰收的气象了,老爷子最怕的事情是坏天气:别来一场雹子。现在他不知道他要给吊到某一根树干上,高高地展望丰收了。一边想,小菲一面劝自己想开:七十多岁,高寿啊,也活够本了。再说他那么大一把岁数,经得住几棒子,哪一棒子仁慈,先打到头上,下面的皮烂骨碎,反正是不知道了。再一想,不对不对,吊在树干上,头不就高吗?棒子够不着,先从孤拐打起,打到膝盖骨……小菲要吐似的一弓身子,两眼一片黑。
她的食量越来越小。从来没闹过这么久的水土不服。扶着一棵泡桐站稳,她听见一个人叫:“姑娘!姑娘!”抬头一看,自己走到四野没人的麦田中央,一个老太太蹲在麦棵里叫她。
“是这位姑娘吧?”
小菲赶紧拿出做群众工作的微笑,问她要找哪位姑娘。老太太头顶包了块布帕子,下眼皮翻出来,鲜红鲜红。她说没有认错,就是那个头发招了条蜈蚣的解放军姑娘。她问小菲演的那个戏是不是真的。小菲说是真的。老太太说她的老头子可是心善得很,划是划了个地主,可从来没逼死过人糟蹋过谁家大姑娘。老太太说着已经坐在麦棵里捶着腿哭起来。小菲明白了,她就是那个即将挨一百多棒子的老地主的老婆。
“姑娘,你给指点指点,上哪儿我能把这状子递上去?”她把几张宣纸递到小菲手里。小菲哪里敢接,只说:“快起来,天太热,别哭坏了人!”老太太不起来,小菲不给她个指点她就不起来。老太太坚信换了谁家天下也有地方递状子,自古都有地方喊冤告状,就是让她一身老皮肉去滚钉板,上指夹子,也要找个投诉的地方。
小菲心想,就是有地方接你的状子也来不及了。说不定明天就是一群七手八脚的人把你老头子扯出门,绑上树干了。小菲不敢看老太太,老太太成了自己的外祖母。她想吊在树干上的老爷子下面黑糊糊围着上百人,黑糊糊两三百只黑眼睛向上瞪着。他就是一口大铜钟,一百多人打下来也该打裂了。外公还是命好,没高高挂起让人当钟打。
“姑娘,看你是慈眉善目,就给指点指点吧。他七十三了,还有几天活?”
小菲摇摇头。她想坏事了,眼泪出来了。什么立场,什么觉悟?还是演革命戏的台柱子呢!一看小菲流泪,老太太红红的眼里充满希望之光。她说即便状子递上去,再判下来,判她老头子该死,她也认,总得先让她把一口冤气吐出去吧?小菲哽咽起来。她想这还成什么话?晚上的戏她有什么资格去演?看来她田苏菲到关键时刻要做革命的叛徒。
小菲转过身飞快顺田埂往回跑。老太太从麦棵子里爬出来,在她后面喊了一声“姑娘!……”就安静了。田埂直溜溜的,两边沉甸甸的麦穗搭过来甩过去,小菲的背上就是那双红红的溃烂的目光,从热到冷。
当晚小菲正化妆,欧阳萸叫她。两人走到一个背静地方,他说他今晚回省城去,向领导汇报一下这里的情况。小菲担心地看着他。他笑笑说他有他的路线,有他的老首长。拿到尚方宝剑,他不怕他们的“多数”。
“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晚上就回来了。”
戏正要开演,农会主席来了,身后跟着六个背大刀拿红缨枪的民兵。霍队长立刻叫乐队停奏开场乐。农会主席走到台上,站在大幕前,说村里出了地主的内奸,给老地主暗递了一包砒霜进去。老地主血债累累,也配吃砒霜一死了之?这个内奸把他救了,从他罪有应得的一百多棒子下救了。
下面已被启发起觉悟的人喊:“把他拖出来,死的也得打!”
“对!拖出来,鞭尸!”
“不能这么就饶了老龟孙!”
原本沉闷的观众席一下子被搅翻了,大家不知怎么就闹哄起来,要去把老地主的尸首拖来示众。女人抱着孩子坐在舞台两侧,这时一个女人喊:“人都紫了,你拖他来干甚?吓我孩子呀?”
一群女人都吵:“死就让他好好死吧,再让他吓坏几个人干甚?!”
“别招他了,上回变了条蜈蚣,下回变个恶鬼,谁招他他找谁去!”
“五孬子他爸,我可不愿老死鬼找我们孩子!”
“就是!看戏看戏!”
第二天晚上,欧阳萸没有回来。下面一个礼拜,小菲没听到他消息。但这一个礼拜里,群众的觉悟被启发了,又斗争了几个地主富农,没人再胆怯,判了几个死刑,有毙有砍的,事情都办得利索、漂亮。霍队长白天在打场上和农民一块打麦子,黄昏训练民兵拼刺刀。天黑得晚,戏要到八九点钟才能开演。文工团一部分人支援附近村子宣讲政策,演员不够,就让爱唱花鼓的民兵和妇联骨干在戏里跑龙套。跑龙套的演员比主要演员们还认真,收了工就跑过来化妆、换衣服,在文工团吃一顿晚饭。这天晚上演“刘胡兰”,为了配合土改也在剧情上做了小改动,刘胡兰斥责匪营长时,加了两句:“天下穷人就要翻身解放,看你日薄西山还想卷土还乡?!”
小菲唱腔高亢,台下一阵接一阵的掌声,几个跑龙套演匪兵的民兵在台上就小声给她喝彩:“唱得好!看狗日的还敢还乡不敢!……”
小菲发现他们只顾喝彩,队形动作全乱来,她自己双手反绑也指挥不了他们,只好使劲甩头,叫他们往左往右,头上别的夹子甩到发梢上,在眼睛旁边丁零当啷直晃。一个“匪兵”说:“田同志,头发!田同志!”小菲正唱完一句,对他说:“闭嘴!”发卡晃在眼皮上,另外两个匪兵也看见了,都小声嘀咕:“田同志,别戳了眼!”小菲临时一个猛趔趄,就势接个鹞子翻身,看起来是让反动派折磨得心力交瘁,不胜支撑。等她站稳亮相,“匪兵们”一看,好了,发夹给她甩掉了。这就到了刘胡兰向铡刀走去的场面。
她躺的位置更合适。猪尿泡奇大无比,里面灌的是鲜红的水彩颜料,灌得猪尿泡一触即爆。铡刀刚刚碰到猪尿泡,红水彩飞溅上天,大幕却没落下,台下灯全黑了。
一堆石头朝那几个演匪兵的民兵们砸过来,同时就有震天的口号:“打死蒋匪兵!为刘胡兰报仇!”几个民兵给砸得头破血流。有人喊:“快拉幕!”“拉不上了!幕绳给人砍断了!”
口号还在咆哮:“砸死他们!别让蒋匪兵跑了……”石头不断从观众席各个方向飞出来。
民兵们把蒋匪兵的戏装脱掉,瘸着拐着躲石头,一边叫喊:“别打了!不是蒋匪兵!是宝子……是二子他爸!”一个石头当胸砸在叫宝子的民兵身上。
后来文工团和工作队分析时,发现问题没那么简单。从被偷偷砍断的大幕绳索到经过充分准备的石头,明显不是观众把假戏当真看。霍队长说:“欧阳政委要亲眼看看就好了,就明白这个地区的敌情多复杂。这是将计就计,报复村里的民兵骨干和积极分子!不是革命的暴烈行动,就是反革命的暴烈行动。即便是抗战时期的老干部,在新时期里也会表现得幼稚、动摇。”小菲知道他拿欧阳萸指桑骂槐。麦子打完,红薯种下,这天夜里全村人都让突突突的摩托车吵醒了。天气闷热,所有打场躺满纳凉的人和狗,一听突突突的声音从远而近,都说:“日本又来了!”正要跑反,见那摩托车拐到文工团住的大院门口,叫:“田苏菲,接电报!”所有纳凉的人和狗又说的说,吠的吠朝文工团院门门跑。他们不知道什么是“接电报”。
小菲一看门外站着腿跨在摩托车上的邮递员才醒过来。邮递员身后是整个村子光脊梁的男人和光屁股的孩子,全瞪眼看她在邮递员的大本子上签字。她身后也不清静,文工团的人也起来了,问大半夜出了什么事,居然让县邮局的电报员骑几十里摩托。借摩托车的前灯光,小菲用突然变笨的手指撕开电报信壳,电文说:“身染疟疾,望能速见一面。”小菲腿一软,难怪欧阳萸一去至今不返。她再去读电文,发现她漏读最后一个字“汉”。还存最后一线希望,她问邮递员:“电报从哪儿打来的?”
“广西。”
小菲心烦意乱,在蚊帐里枯坐一夜。第二天清早,她正刷牙,霍队长一嘴绿牙粉就对她说:“今天一早有火车,动作快!”他料事如神,知道是都汉旅长的电报,也知道是调遣小菲的。
一夜都没想出法子。小菲吐出牙膏沫顿时决定去一趟广西,向都旅长当面摊牌。正在打理行李,摩托车又响了。电文说:“已转危为安,请安心演出。汉。”
小菲在村里更有名了,孩子们见到她就叫:“田苏菲,接电报!,’小菲算着欧阳萸离开的时间,已经一个月了。一个月里乡亲们都成了骨干,远远看见地主家的老婆子、儿媳妇、孙子辈都不饶,拾起土圪垃就砸,要不就吼:“站住!站好了!把头低下!喊:封建封建!剥削剥削!大声喊!喊着走着!”这天小菲看见一群光屁股的男孩正往那个吞砒霜的老地主的老婆身上抹粪,叫她:“转过来,还没抹匀呢!”
老太太说:“抹匀了抹匀了!”
“你这老地主婆,嫌臭不是?”
“不嫌臭,嫌你们把粪糟蹋啦!”
直到这天吃晚饭时大家吃上粉条炖肥肉,小菲才知道这是为新来的政委接风。小菲问霍队长:“欧阳政委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为什么?”
“组织上安排的呗。”
“他犯错误了?”
“嘿,组织上的事不要瞎打听!”
小菲再见到欧阳萸是立秋之后。村里的分田分地搞得正欢,文工团已撤回了省城。她背包也不拆就跑到政治部,马上听说他进了党校。“党校在哪里?”
“在西城关。你去也找不到他,党校纪律严得很,只有星期天才会客。”政治部的人告诉小菲。
她一回到家母亲便问她害大病没有。小菲心想,害的就是相思病。外祖母也说她气色难看。小菲把母亲从小凳上拽起,自己坐上去,搓洗被单。她两手在搓衣板上狠狠地搓,搓半天发现被单搓跑了,搓的是手掌。她觉得母亲在她背后静得不祥,回过头,发现她两眼阴沉地盯在她身上。“我被单是烂的,你这样搓就成渣了。”母亲说。
洗完被单,晾到院子里,母亲一边抽烟屁股卷成的烟卷,一边仍是盯着她看。
“妈你老看我干什么?”她问。
“都旅长跟你见了几回?”
“一回也没见。他在广西打仗呢。”
母亲又沉入那种不祥的安静。
“怎么了?”小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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