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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选-第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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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再来诠释何谓考虑不周。

淘气包玛坎上梵文课前,把锅灰涂在椅子上。先生的衬衣后面蹭黑了。玛坎笑了,他的同学全笑了,唯独先生不笑。

愤怒的校长把玛坎赶出学校;校长态度极为严肃,是非观念极强。瞧着他这副模样,学生把笑声咽进了肚皮。

迪努不加思索地做错事,随随便便地做好事,错事好事都不放在心上。

他借东西不注意及时归还,别人借他的东西,他也从不上门催讨,事实上,他总吃亏。

记住我的话:要骂只管骂他,心里可得微笑,否则要酿成大错。

我不理会是非,我在近处看他,他是一个人。你在远处审视,把他置于解剖台上。

比起你来,我更多地数落他,更多地原谅他。我处罚他,但不流放他。我就这样留他在身边,你不要怪怨。

空隙

“量力而行,不可太劳累了!”耄耋之年,是对我的心讲这句话的时候了。

我开始适量地遗忘,让时间出现一些空隙。

孩提时代,我责任的墙壁有许多孔洞。我无羁地驰骋想象,游历帕拉兹①村庄,在京城摩羯陀登位,发布号令。

如今,我的心回归了那时忘事的疏懒之中。

我的朋友怕我健忘,把要做的事写在一张纸上,放在我的书案上。可我甚至忘记看这张纸,不在书案前坐下。生活是松弛的。

纸上没有注明天气已经转热,但不妨碍我意识到气候的变化。温度表喘着气暗示我关心一下扇子在哪儿,火车时刻表在哪儿。查看一下火车开往大吉岭②的时间,我却无动于衷。

中午,烈日当空,烤灼着原野。一阵阵热风卷扬着沙尘。

我视而不见。

仆人班纳马里只当此时关门符合名门望族的规矩,却受到了我的责怪。

下午四时,斜阳透过窗棂落在我的脚边。门房进屋询问有无要寄的信。我一摊手说没有,一瞬间,我有些惆怅,我应该写回信。

然而到了该把信交给邮差的时候,我的惆怅也随之消逝了。

花园曲径两旁的达迦尔花、玉兰花的资本尚未告馨,它们像聚在码头上的一群女人,你推我搡,互相嘲笑,欢乐了我花园的气氛。

杜鹃不住地啼叫,我真想劝它不必如此固执地逼我回忆森林里的幽寂,劝它经常遗忘,把空隙嵌入生活,不要损害记忆的名誉,使之不堪忍受。

我尚有追怀几多往事、几多悲伤的许多日子。通过这些日子的空隙,新鲜的春风融和晚香玉的孤寂的幽香,习习吹来;烤热的田头,榴莲树下的浓荫吹奏“悠远”的情笛,吹出听不见的凄婉。通过这些日子的空隙,我望见逃学的孩子在游逛,怀里抱着雏鸭下午独自坐在池畔石阶上;我望见新嫁娘在写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一丝笑容浮上我的面庞,随即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①印度神话中黑天居住的地方,后来黑天在摩羯陀城登基。

②印度避暑胜地。

新居

马俞拉基河畔,我养的梅花鹿和小牛犊整天形影不离,情深义厚,两者的关系跟耳鬓厮磨的红松、穆胡亚树一样。红松和穆胡亚树的叶子同时落在地上,落在我的窗台上。

上午,阳光把挺拔的棕榈树的影子,悄悄地投落在我房间的墙上。

沿河踩出了一条红土路,野花落在尘埃里。文旦花熏香了空气。查鲁尔树、火焰树、曼陀树竞相开花,争艳斗奇。小篮似的萨兹纳花在风中摇晃。青藤爬满了马俞拉基河边的篱笆。

红石阶爬进了河水。码头旁立着粗壮的金色花树。我架了座竹桥,桥头的玻璃盆内种了素馨花、茉莉花、晚香玉和白夹竹桃。桥下深水里的石块清晰可见,洁白的鹅在河里游弋。棕黄的奶牛和杂色的小牛在马俞拉基河边吃草。

屋里铺着茶色缀花浅蓝色地毯,橘黄色墙壁画了黑边线。

我每日坐在游廊东侧,迎候旭日升起。

我的芳邻清脆的嗓音,像舞女手镯的闪光。她家的茅屋顶爬上了牵牛花藤。我从未请她唱歌,但常常听她唱得很动情。

她丈夫忠厚、热情,爱读我的作品。同他开玩笑,他在恰当的时刻恰如其分地嘿嘿一笑。他说的话极为通俗、平易,可是有一天夜里十一点左右,在马俞拉基河边的红木林里,他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叫人不得不映映眼假意夸他是一位诗人。

屋后是几畦菜地,两亩稻田,一座树篱环围的芒果、波罗蜜果园。

拂晓,我的芳邻哼着小调从牛奶里搅制黄油。她丈夫骑着红鬃矮种马,去巡视农活。

河对岸的土路钻进茂密的树林里,从那儿隐隐传来绍塔尔族人吹的笛声。

冬天,耍蛇艺人在马俞拉基河畔搭起简易帐篷。

其实,马俞拉基河畔现在、将来都建不成我的新居。我从未见过马俞拉基河,从未亲耳听见它的名字。它的名字是眼皮上抹了幻觉的乌烟,用想象的目光看见的。

不过,我觉得我在这儿待不下去了。我恬淡的心灵期待着辞别这里的一切,前往马俞拉基河畔。

溺死的男孩

村里一个十来岁的男孩,颇像残壁下一棵野草——没有园丁照料;既领受阳光、空气、雨露的爱抚,也忍受尘埃、虫豸的骚扰;山羊啃一口,黄牛踩一脚,非但不甘心死,反而长得茎秆粗壮。

他爬树打酸枣,掉下来摔断了骨头。

他误吃了含毒的野果,头晕目眩。

祭神节他去看彩车,彩车不曾看见,自己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他又累又饿,倒在地上,昏死了又活过来。他迷了路,衣服撕破,满面灰尘,最后回来了。

他被人打,被人骂,人家一松手,他撒腿跑得远远的。

浮萍拥挤的水泽边,单腿立着一只丹顶鹤,黑乌鸦在棘条上颤悠,白鸢凌空翱翔。渔民把竹杆插入河里,布网捕鱼。

鱼鹰惊觉地蹲在竹杆顶端,鸭子潜水觅食螺蛳。

下午,粼粼碧波分外迷人。绿藻荡漾,鱼儿追逐嬉戏。更深的水下住着龙女么?听说她用金梳梳理曼长的黑发,波光现映出她妖娆的身姿。

他起了潜水的念头,那透明的绿水,多像龙女柔腻的肢体!他对一切感兴趣,不管里面究竟是什么。

他纵身入水,水草缠住他的手脚。他呼救,呛水,沉入水底。

听见水边放牛的孩子惊叫,渔民急忙撑船过来营救。把他打捞上来时,他直挺挺地不动了。

此后好几年一想起他,我就恍恍惚惚,眼前金星闪烁,四周一片昏黑。心里却清楚地看见那个自幼丧母的男孩。

有趣的是,他说的话至今不死!

我听见他在怂恿他的伙伴:“下水看看,腰里结根绳子,一下水就把你拽上来。”

他极想体验跳水的滋味。

他的伙伴不敢。他鄙夷地骂:“胆小鬼!”

他像小动物似地潜入帐房先生的果园。是的,他挨了几拳头,但远比不上他吃的黑浆果的数目。

这家人骂他:“不知羞耻的野猴!”

有什么可羞耻的!

帐房先生的瘸腿儿子抡起拐杖打黑浆果,捡了一篮,放开肚皮吃。他打断树枝,打烂果子,他知不知羞耻!

有一天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拿着万花筒对他说:“你看里面是什么。”

他看见斑驳的颜色,晃一晃,又一个花样。

“大哥,咱俩换吧。”他提议说,“我给你一个磨光的贝壳,削生芒果皮,可快了,另外再送你一个芒果核做的哨子。”

万花筒没有给他。

他不得不采取偷的办法。

他不是贪心。他不想永远占为己有,只想看看里面的缤纷世界。

枯登哥哥拧着他的耳朵审问:“你为什么偷?”

“他干吗不给我?”倒楣鬼反问,那口气分明要帕克拉斯家的二小子承担他偷万花筒的责任。

他心里没有恐惧,没有仇恨。

他嗖地捉住一只大青蛙,扔在果园埋木桩的深坑里,逮虫子喂养。

他把甲虫放在纸盒里,喂牛粪末儿,别人想扔而不敢下手。

他上学口袋里装着一只松鼠。

有一天他把一条水蛇塞进先生的抽屉,心里说看看先生见了水蛇是啥样子。

先生打开抽屉,魂飞魄散,狼狈逃窜。

值得一看的逃窜!

他养的狗不是名门出身,是纯孟加拉种,神态、举止跟主人相似,经常食不果腹,除了偷窃别无他法。头一回偷就打断一条腿。

大概是报应,打手家的黄瓜竹架同一天被打得稀哩哗啦。

这只狗夜里不躺在主人的床上睡不着觉,主人不抱着它也难以入眠。

一天它伸嘴去吃邻居家摆好的饭菜,灵魂踏上了黄泉路。

他满怀悼念的悲恸,人前却不掉一滴泪。他偷偷地哭了两天,从此茶饭不香,再没有偷吃帐房先生家果园里熟酸果的兴致。

他把一只破锅扣在邻居七岁外甥的头上。头顶破锅,那小孩的哭叫听上去像榨油厂的汽笛声。

他走进有钱人家总被轰出门。只有养奶牛的女人希杜招呼他进屋喝碗牛奶。她儿子已死了七年,年龄同他只差三天,和他一样皮肤黝黑,一样的塌鼻头。

他也跟希杜阿姨捣蛋——剪断牛绳,藏茶壶,把她的衣服弄得黑不溜秋。他要看各种试验的结果。旁人看不过,代她管教,她反倒为他辩解。他的顽皮激起她慈爱的波浪。

阿姆比格先生沮丧地对我说:“他是块榆木疙瘩。小学课本上您的诗,他一点也不喜欢读。淘气地把那几页撕了,还说是耗子咬掉的。真是只不可教化的野猴子!”

“责任在我。”我说,“假如有一位他的世界的诗人,这位诗人写的诗歌的旋律必定溶和甲虫的鸣声,他读起来就津津有味了。我何曾写过货真价实的青蛙的故事和他那只秃顶狗的悲剧!”

旅伴

世界上不缺少不美的人,比起不美的人,我的旅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委实是件稀奇事儿。

他的秃顶与年龄不相称,所剩无几的头发也已斑白。两只小眼睛没有睫毛。他皱着眉头东张西望,好像在稻田里拾稻穗。他的鼻子高而宽,占据了四分之三的脸盘。额头宽阔。左鬓发毛脱尽,右眼上眉毛消失。唇髭胡须剃光的脸上,裸露着造物主塑造的粗疏。

餐桌上谁粗心丢失的扣针,他拿起来别在自己的西服上。女旅客见状,转过脸去吃吃地笑。他收集落在地上的捆包裹的绳子,接起来绕成一团。别人乱扔的报纸,他叠好放在桌上。

他用餐非常谨慎。他口袋里装着一瓶开胃的药粉,坐下吃饭,先把药粉倒在水里饮服。用完餐,再服一粒助消化的丸药。

他寡言少语,说话有些结巴,一开口让人感到他是个傻瓜。别人在他面前议论政治,大放厥词,他默不作声,无从知道他是否听懂了一些。

我与他在一艘客轮上共度了七天。

有些旅客无端地讨厌他,画漫画讥嘲他,把他当作一块笑料,俏皮话越说越刻薄。他们每天用新的言词塑造他的形象,以荒唐的想象丰满他这件作品,来弥补上帝创造的漏洞造成的某些部位的失真,并坚信这是纯正的真实。

有些人猜他是个经纪人,有的说他是橡胶公司的副总经理,猜测激发了打赌的兴趣。

不少旅客对他敬而远之,他已习惯了他们的冷淡。旅客在吸烟室打牌赌钱,他对他们也敬而远之。他们在心里骂他:

“吝啬鬼!下贱胚!”

他与船上的吉大港的水手混得很熟。水手用水手的语言说话,不知他操的什么语言,好像是荷兰语。

早晨,水手用橡皮管冲刷甲板,他也跳来跳去地帮忙,笨拙的动作招致善意的哄笑。

有个少年水手皮肤黝黑,双眼乌亮,头发曲卷,身材单薄。他送给他苹果、桔子,给他看画报。旅客们对他有损于欧洲人尊严的举动大为恼火。

客轮停靠在新加坡港。他把水手叫去,分发香烟,每人一张十美元纸币。送给少年水手一根镀金手杖。

他与船长道别后,匆匆走下码头。

这时他的真实姓名传开了,吸烟室里玩牌人的心里发出了啊呀啊呀的惊叹。

不同的童年

厨房是希罗娜阿姨的活动天地。

总见她夹着两只铜罐到池塘汲水。筑了石阶的池塘,离厨房不过两铜罐的距离。

她那丧母的外甥整天光着脊梁,脑袋里进不去任何忠告。这个无正经事可做的淘气包,俨然是池塘的主人。一高兴就跳进池塘,一面游泳一面朝天上喷水。他站在石阶上用瓦片打水漂;折根竹杆煞有介事地坐着钓鱼;爬树摘黑浆果,扔的比吃的还多。

人们说头秃了三分之二的胖地主才是池塘的真正主人。他十点前前胸后背抹些油下水洗澡,身子猛地往水下一缩,泡两下赶紧上岸,念叨着杜尔迦女神的圣名,穿过竹林回到家里。他正在打一场官司,忙得不可开交。池塘写在他的田契上,但尚未纳入他管辖的领地。

希罗娜的闲得难受的外甥,统管着树林、沼泽、荒地、沉船、破庙和罗望子树最高的枝梢。

他骑上在果园里吃草的洗衣人的驴,竹鞭抽得它飞奔起来。他得意地领略赛马的乐趣。驴要尽驴的责任,而他无事可做,翻身上驴,这畜生连同四条腿就归他了,不管法官怎样判决。

做父母的均指望儿女读破万卷书,日后高官厚禄,光宗耀祖。

所以,教书先生派学生头领把逃学的他从驴背上揪下来,拖着穿过竹林,送进教室。

他的王国在集市、河埠、旷野。此刻,他被四壁包围,神思被粘到书页上。

我也曾经是个孩子。

天帝也为我创造了河流、田野、长空,可惜没有利用的机会,丧失了存在的价值。在儿童广阔的世界里,没有我的一席之地。

我的巢筑在旧楼的一角,不许随便走到巢外。

仆人们哼着地方戏曲做枸酱包,随手把红艳艳的液汁抹在墙上。

大理石地板擦得光滑、铮亮,百叶窗帘雅致非常。楼下是砌了石阶的池塘,靠墙有一行椰子树。发髻蓬松的老榕树把粗硕的根深深地扎入池塘东岸的地下。

上午,左邻右舍的人来沐浴。下午,闪耀着阳光的水面上,游弋的鸭子用喙抚理翅羽。

时光潺潺流逝。

苍鹰在天空盘旋。年老的布贩子敲着铜盘沿街叫卖。恒河水通过引水渠流入池塘。

在广阔世界里儿童加冕为君王,而我生下来是个穷孩子。我只能在我内心的渴望里,眼睛的远望中,池水的波光下,榕树的气根拥抱的凉荫里,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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