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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选-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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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外望去,一棵魁伟的桉树昂首入云,两侧几株金篮树神气地舒展着繁枝密叶,头上是寥廓的蓝天。

我平日对他们不太注意,今天忽然发觉他们享有恢弘的独立,他们的美的价值在于自由。他们是质朴的,不受法规、教义的限制。表面上他们不戴枷披锁,但骨髓里交融着克制。他们的柯枝节奏明快地摆动,绿叶丰富的想象沙沙地乘风驰骋,给我的心深刻的启示。

他们的暗示渗入我的心,我不禁喃喃自语:“我要把花盆里的诗歌移植到田野上,让它的枝条伸向无拘无束的韵律的森林。”

我爱

我纵目远望,呵,苍天也没有永久的休憩,悠悠时空荫庇的星星在无声地絮语。它们迅射的光的暗示,惊扰着参禅的“静谧”的冥想。

我的心承载着无数重荷;四周一群急事的乞丐,将无限的闲暇剁碎,抛人焦恼的喧声中。狭窄的生活中,我的喉音是惶惑的。缺乏真情实意的语言黯淡无光,说惯了的套话枯燥乏味,价值下跌。

我的话语好似浓雾欺凌的秋日的乐音,憋在胸中。心儿不能像明净的霞光坦然地昂起头说:“我爱。”言谈的悭吝中羼入了疑虑。

仁慈的林野呵,我为此整天坐在你面前,我要借用你的绿荫顺畅我的喉咙。

我望见你的叶簇轻易地跨过枝干的鹿砦,战胜四周沉闷的停滞。你无声的亢奋穿过宽广的天衢,进入旭日东升的壮严景象。太初生命的咒语,在天衢上南风的水流中漂来,漂入你新叶的心底——立时迸发宇宙之心的欢呼:“我爱。”

无穷的好奇携我飞往远方,当今的瞬息消逝于“无时”。一双超越世界的眼睛从他世凝望着我的脸庞,把我充溢奇异情感的意识,送往一切界限的另一侧,高空传来创造的亘古福音:我爱。

时代之夜过去的一天,阳光的灿烂的使者在天幕上镌刻元初的偈语。创造的第一个时辰,生命之海的洪涛巨浪中飘荡的神咒,在落日空寂灰暗的海滨我幽静的天穹,创作我渴求的金像。

在今日的暮霭里,让我今生的愁思、情愫升华为深沉的认识,凝成黄昏星似的晶莹的遗言:我爱。

遐想

我把小巧的陶罐放在一股涧水下面,纱丽边缘掖在腰里,脚踩着长满苔藓的岩石,坐在涧水边。

我想这样坐着消度一个上午。

转眼工夫陶罐盛满了水。涧水泛着白沫漫过罐口,往下流淌。

阳光下陶罐里悠闲地溢淌的涧水,犹如我心底喷涌的绵绵情思。

幽谷好似蓝天的一只水晶杯,那一排绿色树林是杯把儿。涧水从杯沿般的岩崖上汩汩地落下来,山村的姑娘常在晓梦中听见它呼唤。

从涧水声越过的林野边沿,赶集的山里人离开平坦的村径,走上迂回上升的山道。他耕牛的背上绑着几捆干柴,颈上的铜铃儿响丁当。

两个时辰松快地过去了。鲜嫩绛红的阳光已经变得白洁。鸿雁掠过峰峦,飞向沼泽。老鹰在蓝天盘旋,好像高山欲腾的心中默念的一句经文。

时光潺潺流逝。家里人叫喊着找到我,生气地说:“为什么这么磨蹭!”我默不作答。他们知道汲水是不需要很久的。

但消度遐思喷溢的时光是何等愉快,谁能对他们解释清楚?

启明星

启明星,天文学家说你常改换相貌,有时,你出现于黄昏的屋檐下。红日衔地,相会的天边响起萨哈那晚曲,绛红的面幕下,我点亮晶莹目光的明灯。别离的晨空,空落的新房门口,你把孤凄的音符填入苍凉的维伊拉毕乐谱。睡眠之海的此岸彼岸,交织欢乐苦楚的光影里,永恒生命在心扉铭刻光点的印记。当心灵深处腾涌无可名状的激动,你暗中给予天庭的默许。晨昏的宠儿,我们认定你是神王爱妻的花环的一片花瓣。

学者称你为“金星”,漫长的轨道上,说你体积宏大,运行迅速。你是非常尊贵的,颂赞太阳的长途跋涉中,你是地球的旅伴。阳光串编的白日的花环摇曳在你的颈脖。悠远岁月的广阔领域里,你的经历神秘莫测,那儿,你非同寻常,远不可及;那儿,亿万年你蒙着杳无人迹的奥秘的面纱。暮色乍降,你在诗人心中唤起无声怡然的情思的时刻,我们不经意的季节循环在你的陆地、水域、大气层垒积创造的丰繁。然而你祭神的圣坛上我们不曾收到请柬——我们的入口是关闭的。

呵,学者的金星,我们承认你是星系的一个实体,数学已提供佐证。但更为真实的是,你是我们亲密的晨星亲密的晚星。这儿,你娇小,你俏丽,是雾季一颗晶亮的露珠,是秋季一朵洁白的素馨。千秋万代,拂晓,你默默指引旅人踏上生活的旅程;傍晚,召唤他们归家,坦然地憩息。

那一天

流逝的岁月中,只有一天遗留在奇妙的歌韵和奇妙的画里。流光的使者把它抛弃在路边。时代做漂流的游戏,万千事物漂过了码头,唯独那一天卡在河汊口,且无人知道。

二月的果园里,芒果树花开花落;三月火焰树底下,落红遍地。四月的煦光照着油菜田,晴空和田野是诗人的战场。

时令之笔不曾在我那受阻的一天身上勾画一笔。我曾在那一天中间蹀躞,那一天化整为零,分散在众多的事物之中;它们在我的周围,我一个个见过它们。但它们的整体未进入我的视野。我不清楚我爱它们爱得多深,它们多数已经遗失。

迷惘者的心怀里还剩多少迷恋的甘浆?

今日我见我心里的那一天,已是另一种情态。平淡纷乱的印象交叠在一起。从中走出一个人,在悠远的背景上,她酷似那一天的一位新娘,身段藤蔓般袅娜,淡青色纱丽披在头上,盖着发髻。

我没有获得吐露心迹的足够时间,语无伦次地说了些无用的话,白白浪费了时间。

今日闪现她的形象——她静静地立在光影之圈里,欲言又止,转身想走,但身后没有路。

为了见一面

我遇见她,与她四目相对的时候,还是个少年。

她问我:“你找谁?”

“世界诗人心血来潮,”我答非所问地说,“从他浩如烟海的作品摘下一行,抛进地球的气流中。它在融和着花香、笛音的气流中流浪,相信能找到与之谐韵的另一行;它蜜蜂的纤翼奏鸣着它寻觅的沉寂的嗡营。”

她听了默不作声,转脸望着别处。

我伤感地问:“你在想什么?”

她一面撕揉花瓣一面反问:“你怎么知道能否寻到另一行?那一行在你浩翰的诗篇里。”

我说:“我在寻找我破碎生活中藏得最深的秘密。它会带着自己的感情向我自首的;我知道我奇特的谐韵在它的里面。”

她没有再说话。我见她肤色浅黄,颈项上精致的金项链,闪烁着秋云辉映的那种柔和的光。她眼里含着迷茫的惶恐,像怕谁与她不辞而别,远走高飞。她踌躇的双腿没有发现哪儿是她的院墙。

在倥偬的人生旅途中,我期望的仅仅是与她见一面。

不久她去了。

旧屋

街道的年轻人成立了俱乐部。

我一楼的房间借给他们使用,他们开会给我戴绚丽的花环;我赢得了纸上的赞扬。

下班回来,我看见闲置了八年的屋里异常热闹。他们有的脚跷在桌上看报,有的打扑克,有的争吵得面红耳赤。屋里烟雾腾腾,空气污浊。烟缸里积满烟灰、火柴、烟蒂。

我每天靠他们海阔天空的胡聊充填我黄昏的空虚,十点以后,人去屋空,地板上卧趴着残余的话题。外面传来有轨电车嘎当嘎当行驶的单调的声响。我偶尔听听几张翻来覆去听腻了的唱片。

今晚没有人来。他们聚集在哈奥拉车站,欢迎一位名字与海滨的掌声胶合在一起的贵宾。

我熄了灯。这些所谓现代派,所谓时代的尖兵,几个月来首次没有光临我的一楼。

八年前,漾散在空气中的摩挲和隐约的青丝的气息所勾起的遐想,融合在一楼屋里每一件杂物中。

我侧耳静听,那张花床罩盖着的旧空床仿佛在诉说往事。祖父在世时栽的那棵古苍的穆仲甘特树,伫立在无月之夜的幽黑中。街道对面的楼房与这棵树之间的天空中,闪耀着一颗星。我凝望着这颗星,一阵痛楚涌上心头,这颗星多少个夜晚曾在伉俪生活的潮水中闪光呵。

如烟往事的一幕,至今历历在目……

一天上午我杂事缠身,无暇看报。傍晚拿着报纸,坐在这间屋子的窗前这张椅子上阅读。她蹑手蹑脚走到我身后,一把抢走报纸。嬉笑声中展开了争夺。我夺回报纸得意地坐下阅读时,她突然揿灭电灯。那天迫使我认输的幽暗,今天笼罩我的全身,好像那天灯灭的寂静中,她用充满嗔怪的无声微笑的双臂,紧紧地搂抱着我。

蓦地,一阵夜风吹得树叶萧萧作响,窗棂瑟瑟抖颤,门帘惊慌地翻卷。

我镇定地说:“是你穿着桔黄色纱丽,从冥府回到你的屋里来了么?”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听见无声的低语。“我回到谁的身边?”

“难道你没有看见我?”我问。

我又听见:“我来到人世,认识了我永远年轻的情人。这屋里我再没有见到他。”

“他在什么地方?”

她柔声地说:“他在我在的地方,而不是别处。”

这时,门外响起了喧嚷声,他们从哈奥拉车站回来了。

管家讲的故事

烛台上的铜油灯,隔一会儿拨高灯芯,以增加光亮。和象牙一样光洁的地板上铺着几张草席。小孩们围坐一圈。墙隅里光线黯淡。

管家穆罕年老体弱,染黑的披肩长发梳得平顺熨贴。皮肉松驰,眼珠几乎凸了出来。四肢的骨骼颀长。沙哑的嗓门时而粗浑,时而尖细。他的经历富于传奇色彩。他坐在我们中间讲大盗罗库的故事。我们被精彩的情节所吸引,激动的心像南风中飘动的树叶。

开启的窗外是胡同,昏黄的煤气灯的灯杆似呆立着的独眼妖怪。马路左边树影斑驳。胡同口的大街上走过卖茉莉花的花匠。邻居的狗无端地狂吠。门厅里挂钟敲了九下。

我们出神地听着罗库如何劫富济贫。

穷婆罗门达得拉塔要为儿子举行受戒仪式,罗库捎口信儿给达得拉塔:先生,不能光膜拜神像,不要为仪式的开销犯愁。他写信给鱼肉乡民的村长,叫他拿出五千块钱,立刻给达得拉塔送去。一位寡妇交不起官税,要卖掉她的房屋。罗库闻讯夜里“拜访”税收官,一张空纸替她交了田赋。临走时说:“你欺骗了许多穷人,让你罪孽的负担轻一些吧。”

有一天半夜里,罗库提着抢劫的财物回去。他轻便的小船系在榕树荫影里。途中他听见办喜事的一家人在哭泣。新郎吵完架扬长而去。新娘的父亲抱着迎亲队头领的脚不松手。

路边浓密的竹林里,突然响起“杀呀,杀呀”的呐喊。天上的星星吓得哆嗦不止。村民们听出这是罗库令人胆颤心惊的怒吼。彩轿连同新郎撂在路上,轿夫们抱头鼠逃。新娘的母亲跌跌撞撞地跑出屋,黑暗中传来她的哭泣和哀求:“求求你,姑爷,保全俺闺女的脸面呀!”罗库像阎王的使者,从彩轿里揪出吓破了胆的新郎,又狠狠地给了迎亲队头领一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摔倒在地。

女方院落里吹响唢呐,又是一片欢声笑语。罗库同他的伙计们站在四周,像湿婆神成婚之夜来庆贺的鬼神,个个光着胳膊,全身抹油,脸上抹着锅灰。

婚礼完毕,午夜离去的时候,罗库对新娘说:“你也是我的闺女,往后有什么急难,别忘了罗库。”

时过境迁,现在的孩子在明亮的电灯下看报,获悉某地某时发生抢劫事件。听神话传说的宁静的黄昏,已告别了现代家庭。

我们的回忆也已经和铜油灯一起熄灭。

纳哈尔·辛格

遵奉莫卧儿皇帝的命令,阿夫拉沙尔·汗、慕加法尔·汗、穆罕默德·阿明·汗率兵出征。藩王郭帕勒·辛格·瓦多利亚、乌特伊托·辛格·本德拉率领本邦人马配合作战。

莫卧儿军队包围了库卢达普尔。出路切断,粮草断绝,潘德·辛格率领锡克教徒坚守城堡。

一发发炮弹飞过城墙,落在城内爆炸。城外数不清的火把映红四野,映红夜空。

锡克人的粮仓里,已经没有一粒小麦、玉米、谷子。柴薪已经烧光。他们饥饿难忍,撕嚼生肉。有的甚至割自己小腿的肉充饥。树皮、树枝磨成粉,烙成饼,分给守城的将士。

像在地狱里熬了八个月,库卢达普尔终于陷落。死亡的宴筵上血流成河。战俘们虚弱地呻吟:“啊,师尊。”每天许多锡克教徒被杀害。

锡克族青年纳哈尔·辛格清秀的面宠闪耀着心灵纯朴的光彩,双眸像两支上午吟唱的凝结的颂神曲,光洁细腻的身体,仿佛天国的艺术家用闪电的刻刀镌刻而成。他十八、九岁光景,像一株娑罗树苗,刚劲地向上生长,但南风吹来,仍轻轻摇动。他的身心洋溢着不竭的生气。

他被押进刑场。人们惊讶而可怜地望着他的脸。刽子手的大刀迟疑的当儿,钦差赶到,宣读萨亚德·阿卜杜拉·汗赦免的手谕。

替纳哈尔·辛格松绑的时候,他问道:“为何单单免我一死?”

回答是:他守寡的母亲为他叫冤,说他不是锡克教徒,他是被强征入伍的。

纳哈尔羞愤交加,满面通红地说:“我不需要虚伪的怜悯。

我是锡克教徒,我说真话赢得永久的自由。”

旅客

我是旅客。

一路走来,我看见典籍中歌颂的许多国家的伟业,已经荡然无存。我看见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已成为遭人唾弃的灰烬;它胜利的幢幡已像霹雳轰哑的狞笑一样飘逝。无比的傲慢蜷伏的尘土上,乞丐铺着破褥睡觉,倦怠的旅客留下的足印,被万世的每一天的脚掌抹掉。

我看见漫长的岁月埋在沙层里,像遇上意外的风暴顷刻间沉入昏暗海底的航船,载着希冀,载着情歌,载着忆恋。

在“无始无终”中漫步,我感到我的心律里有“无限”的岑寂。

沉思

肢体的樊笼里幽禁的我的生命,在省醒中陡然活跃起来,躯壳无从知晓它急于要倾诉什么。

笼中鸟的啼叫,不独属于竹笼。啼叫中蕴含远方的树籁,蕴含辛酸的回忆。

我举目四望,这不是织视线之网。原野定睛注望国界外的国家,地极的示意,隐入想象之国的无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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