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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文集-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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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以后我对你们会更好的。你还年轻,将来对主大有用处。你应低下头去出力量念书,不可管别的事。”一个毛茸茸的手指碰着启昌的鼻尖了。“你这小孩不许跑进他们的乱党,做那不规矩的事情。我虽然是英国人,但在上帝面前,咱们是一家人。我就如同你的父亲——”
听了这句,启昌脸上忽地红涨了。他记起了吕葆光骂他作“洋孙子”的事。他刚开口想分辩,牧师机警地改了话锋。
“也是你的牧师。你呢?”牧师竟忘记了黄种人胎里带来的污浊了,用胳膊搂着启昌的肩。启昌为那强烈的狐臭味所窘。牧师在他小小鼻尖上戏弄地捏了一下。“你是我的一只小羊羔。”
启昌有点不明了这过分的宠爱。他在那狐臭的腋下怔忡着,摸不清这是“恩”还是“当”。
“启昌,你要做一只驯良的小羊羔吗?”
“我要养我的妈。”启昌挺直了小胸脯。
“那末,你得乖乖地念书,不要管国家的事。上次你去开会我就十分难过。我为你祈祷,求上帝引你走正路。这些年轻人都是傻子,不念书,绕街喊。你要学他们吗?”牧师双手按着孩子的肩头,目光炯炯地逼问着。
孩子低下了头。他小胸膛里正在打着一场激战。他对面前的这片温存又感激又惧怕。他觉得同学许多只愤怒的手指好像硬杵在他脊背上了。他闪开身子,屈下腰去想揭地毯。
“今天不用擦啦。”牧师拦住他的手,“等下我叫老李擦。你到学校里看看去。”
操场上站满了同学,有的靠着大榆树,有的倚着秋千架,三五成群地交谈着全城罢课的事。几个北京运动会的选手脱下小褂练起三级跳来。吕葆光和另外几个穿绸衫的孩子兴高采烈地绕着篮球场拐脚踏车。看到一个孩子的脚沾了地,旁观的人拍手喊起“好”来。
“没心肝的人!”走过一个学生装的孩子,严肃地说:“还有心拐车!”
“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要放假了,老爷高兴。”
“高兴,哼,你去看看报!”
报!这学校里的阅书室只有一份《福幼报》,印着由外国翻出的童话,描写着信主的人怎样得好报应。这以外呢,门房老刘订了一份《实事报》,但阔学生们是不屑看那个的。
于是,一些孩子们围起这个圣人了。
这圣人叫鹏年。因为是走读生,所以有机缘看到报纸。他由上海纱厂工人说起,说学生怎样愤不平,在排队游行演讲,说英国鬼和日本鬼怎样在街心架起机关枪。
“嗒嗒嗒!”鹏年瞪着眼睛怒吼一声。“枪口一扫,好几十条人命都完了,苍蝇似地。”
“嗬!”许多红舌头都吐了出来。
“真野蛮!”启昌情不自禁地插进了这么一句。
“喂,留神啊,奸细可来啦。”一个有鼠样脸的孩子警告着,即刻许多提防和妒恨的眼光都射到启昌身上,一个个撇着嘴走开了。
骑在车上的吕葆光呜呜地按着红绿薄绸包着的喇叭,扬手向启昌喊着:“嗨,洋孙子,今儿穿谁的鞋来了?”
这是针对着一次启昌穿了洋牧师家大少爷破皮鞋的事儿。
打了上课铃。今天谁也没心进课堂——多半连书也不曾带来。个个像印度僧侣般簇聚徜徉在树荫下,等待着事情的自然发展。
铃声像闹了火警一般连接地响,但学生们的耳朵却像堵了棉花。约翰牧师真生气了。这些他教训过感化过的学生们都造反了。他的身子有点颤抖。他气哼哼地走到启昌面前,一把抓住了启昌的臂膀。
“给我走!”他申斥他,像拽一具尸首似地向前拖。梦想着这样做,等一下其余的学生就会都随着填满了礼堂,又听起今早他预备好的福音了。
那只手臂的力气实在大,空着肚皮的启昌虽竭力抵抗,他终于被拽上了石阶,如同一个俘虏似地被囚禁在校长室里了。
但对外面局势较熟悉的中国教员已明白勉强上课是收不到实效的,只有把自身弄得更孤立。昨天学联不是已经包围了西城两个美国教会的学校了吗!结果,打碎了许多扇玻璃,还是罢了课。但好像要在这暴风雨中图幸免似地,约翰牧师仍在倔强地抗拒着。由于中国教员的调停,算是开了个师生联席会议。在这会上,胡伯祥成为学生方面的总代表。
不一会,石阶上有人立着大声说话了。随着,大家蜂拥跑进楼去。即刻,礼堂里空前活跃起来:喧嚣的喊叫,嘈杂的跺脚声,似乎几分钟内,这些平素为校规严加管束的学生们便将把这座楼拆了。
“这群水牛!”约翰牧师在楼下愤愤地骂着。他开始对自己的安全担心了。领事馆已经焦头烂额了,他不能因自己的粗率让他们再为他分神。他决定即刻回住宅去。
“你是教会的。如果你加入这不道德的事,你就不用想再念书。”临行,他威胁地对启昌这样说。
倚着门框呆立着的启昌并不曾为他这话吓住。他随后就逃出这牢笼式的校长室,朝着楼梯奔来。
突然,礼堂里一声震天的呼喊。门开了,兴奋的脸蛋像瀑布似地涌下楼来。歧视的,愤怒的,各种眼色投向背着手、囚犯似地立在楼下墙角的启昌。
他向开会的人们打听,但连和他熟些的人也都闪开了身子,摇着头不告诉他。
“打倒英日帝国主义!”操场上一个人扬声地喊了,许多人随着也喊了出来。
为矛盾心情麻木了的启昌,突然为这声怒吼惊动了。他奔到窗口。呵,炎热的太阳底下站满了人。一个个手里举着一只小白旗子,兴奋地准备着出发。只吕葆光还有心情用旗子和另一个孩子比着武。
启昌握着空空的手,一种离群的寂寞和羞耻钻入了他的心。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地奔出楼门。
“大家排好,听主席讲话!”胡伯祥把手卷成喇叭形嚷着。主席?启昌好奇地想知道是谁。
但跟着说话的仍是胡伯祥。
“大家注意!我们先出发到天安门,然后游行。明天早晨八点还在这里见,好分配工作!”
当领队的大旗举出来的时候,许多人都仰起了头。那真是一面可骄傲的旗子。雪白的浆布上写着浓黑的颜字:“立德中学沪案后援会”。旗子是飘在一根撑竿跳用的粗壮竹竿上。临风稍一摆动,即刻就哗哗地响起来了。
看到了这威风的旗子,许多人都争着要扛。人群里多少只手由肩膀空隙中伸出,争抢着。不下五六双手都把在竿头上了,但终于被篮球队的中锋抢去。他有硕大的身躯,肥厚的手掌。他发誓宁把竿子折断也不松手。别的手松开了。抓住了那竿子,他指手画脚地像在夸耀着这光荣的差使,又像征求着主席的同意。
那大旗的飘荡激动起启昌的心弦。他狂热地奔到胡伯祥面前。
“主席,主席,分我只旗子。”
“走开!”胡伯祥忙闪开了身。他那法兰绒西装的纽扣上飞着黄条绸。“我忙着呢,去找管旗子的。”
启昌狼狈地钻进了人群,张望着管旗子的人。
“劳驾,谁有富余,分我一只。”
“有,可就不给奸细。”有两只旗子的人翻着白眼,掉过脸去。
“喂,站好了!”班长由后面重重地推了他一下。启昌才想分辩没有旗子的事,主席又报告了。
主席嘱咐着今天游行要齐整点,不然,就给立德学校丢脸。
大队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前面扛大旗的挺起胸膛,用极威武的姿势向前移动。赤手无旗的启昌就跟在大队后面。他那炯炯的目光如同朝香者般虔诚地对着前面的大旗,梗着脖颈向前走。他默默地读着一些旗子上写的字。虽然有人故意踩他的鞋跟,并把不好听的话送进他耳中,他也不做声。街道两旁站满了观看的店铺伙友和路人。
出了白衣庵,一队穿黄色制服的学生走过去了。飘动着小纸旗,喊着“抵制仇货”的口号。启昌不由得随着也脱口喊了出来。远远地又一队人:这是穿竹布衫的女学生。又一队人!启昌身体里的热血随了呐喊的浪涛起伏澎湃着。愤怒的火在他心里狂烈地燃烧着。马路上满是排队和看队的人们,黑压压地齐向着一座敞着的朱红大门迈进。
大队在朱红的墙,琉璃瓦的宫殿,白的桥梁,高的华表前面停下了。头颅,头颅,无数淋着汗的头颅在晃,像森林一样是伸举着的激奋的胳膊。震耳的呐喊:粗大的嗓音,嘎哑的嗓音,尖锐的嗓音,一起嚷着。小白旗像大苇塘里的芦花,随了每度呐喊都哗哗作响。启昌兴奋得头几乎要涨裂了。
席棚的台上有人在演讲了。挥动着拳头,瞪着眼睛,愤怒地喊着。蓄长的头发随了每次震颤都跳下前额,然后,他又得用手把它拢回去。
“喂,你瞧见胡伯样没有?”后面一个人揪住启昌的臂膀问,这吓了他一大跳。他摇摇头。
“胡伯祥哪儿去了?”许多头颅都回过去问。因为主席棚里找立德的总代表,但是胡伯祥不见了。
呆了许久,胡伯祥才由人丛中挤进来,满脸冒着汗珠。后面有两个穿白褂青裙的女学生随了他来。
“这是——这是淑德的代表。她们明天准罢!”他腼腆地向大家介绍着。
台上有人用喇叭报告了。偏偏一个高个子这时立到启昌前面,像一座影壁似的。他忙侧耳倾听。报告的好像净是些学校的名字,然后又是一大串地名。启昌莫名其妙地听着。直到最后,那喇叭叮咛着:“诸位请都回到这里,别在路上散。还有报告!”
随后,头颅的海移动了。一些挂着“指挥”条子的在人丛中穿来穿去。就这样大队又出了那朱红大门。
呐喊如浪涛起伏着。
东交民巷的铁门闭上了。那些专为镇压殖民地叛乱的大炮都摆在巷口。铁门前守了一队棕面孔和白面孔的姜色制服洋兵,个个托着实弹的枪,阖了一只眼,对着群众瞄准。前面还齐整地架了三座机关枪,像演习打靶一样,后面跪着几个等待发令开火的洋兵。一切都似在为游行呐喊的人们表演着上海租界当时的情景。而且,这扮演如果中国人高兴的话,还可以变成事实的。
但这些武器不曾镇压住愤怒的群众。游行的人们驻足,用着嘶哑的嗓音对着那些枪口喊了起来,启昌也是中间的一个。他伸出瘦小的胳膊,指着那些凶蛮的洋兵嚷着。
一幕悲剧像是要发生了。刚巧这时候,群众的领袖受了警察厅再三的劝导,移足前进了。
启昌就随着大队向前走,可还不时吐着唾沫回头。那狰狞的洋兵依然在做着放枪的姿势。
——牧师,在上帝面前我们真是一家子吗?——启昌小心坎里不由得默默地问。
当太阳斜斜地落在西方时,大队又返回天安门了。虽然像吕葆光那样在路上溜掉了的也很不少,但回来的人仍然把朱墙宫殿前的空地填得满满的。学联主席报告完明天起各校担任演讲的区域后,赴会的人逐渐分散了。
“嗨,累死我啦!”篮球队中锋走到胡伯祥面前抱怨着。他抚摸着肩头,把旗竿向胡伯祥怀里送来。“主席,你想法子吧。横竖我这力气可卖够了!”
胡伯祥这时正在张罗着雇车。远远地那两个穿白褂青裙的女学生在等着他。扶着那粗大旗杆,他皱起眉来。
“唉,你多劳了。何必功亏一篑呢!当初你自己要扛。”
“我要扛,我要扛,我哪里晓得扛到这时候!”篮球队中锋盘着胳膊,气冲冲地说完这话以后,匆匆地竟自走开了。
胡伯祥可为难了。他打着手势叫远远候着的女学生等一下,就扶了旗杆走到残余的同学丛中,老黄老赵地求:“谁热一热心,把这给扛回去?”
听到这请求,残余的几个同学也走散了。有的说要雇车一直回家,有的问胡伯样自己为什么不热一热心呢。
启昌这时正屈下腰去拾地上被人践踏了的传单和宣言。他蹲在地上,偏着头端详那文明马路上屠杀的照片,嘴里嗫嚅着一些愤慨的话。突然有人在他背上拍了一下。他愣愣地站起来。
“兄弟,”扶了大旗的胡伯祥说,“刚才你不是没有打着旗子吗?这回把这大的给你扛好不好?”随着他一撒手,旗子就势倒在启昌怀里。
“真的吗?”启昌几乎不相信有这事。他高兴极了。他刚要问话,胡伯祥早已一溜烟似地朝着远处的女生飞奔去了。
夏天,黄昏的太阳像个到了暮年的凶徒一般转为温善了。人的影子这时在长安道上特别显得细溜。扛着大旗的启昌,一路上温习着适才听到的震耳的口号,回忆着台上讲员的演说词;一想到交民巷洋兵狰狞的神气,他又咬起牙来。他想:洋人原来不都那么安详和善,可真得提防点。他决定把旗子交给庶务之后,就悄悄地回家。白天的事暂时先不对他妈说。
后援会每天八点集齐。早晨,启昌仍黑黑地就爬起。穿上他那件蓝大褂,又去牧师家做工了。过教堂时,太阳才冒出来。钟楼除了顶尖染上些阳光,大部还是一座庞然灰物。教堂的老听差正咳嗽着扫临街的门洞呢。当他走进楼门时,就听到震怒的声音。他即刻屏住呼吸。那声音是由书房来的。
“不行!我不能养活一个不诚实的孩子。他没有良心。”
“牧师,他年纪小,您慈悲慈悲吧。”
哦,是他妈颤栗的声音。启昌咬住下唇。羞愧的感觉使他的脸发起烧来。
“不要再说,他是一个没有希望的孩子了!”
“牧师,一定是人家欺负他,叫他去扛……”
“……”
“牧师……”
启昌听到嘤嘤的呜咽。他不能再忍下去了。他一直闯了进去。
“哦,你来了。出去!”
牧师气哼哼地想把启昌推出。
启昌看到牧师的脸了,那是一张很难看的脸。昨早的慈祥温和早不见了。那曾经抚摸过他脊背的手,现在握成了硬硬的拳头。那红的鼻头,那狰狞的眼睛,都使他回忆起昨天交民巷前的情景。他小心坎上迅速地有了个领悟:鬼子么,他不会善心的。
启昌闪开了那毛茸茸的拳头。他先抓住他妈颤抖抖的手,返过身,挺起小胸脯沉毅地说:“我走的。我走的。你不用赶。”
他妈泪汪汪地看着孩子的脸。她要他去赔理。她要他守一个苦命人的本分。
“妈,咱们不是苦命人!中国革命了。鬼子再不敢欺负咱们啦。妈,您也辞工。咱们不能给鬼子支使。他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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