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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文集-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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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有心的王志翔却没法睡下了。他辗转反侧,心神总也宁静不下去。恍惚之间,他似乎又看到一股“圣灵”了。他判定这是一个容易下手的女人。然而矛盾还是有的。因为他毕竟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方忠亮的确没志气,成天打球,在学校里就泄气,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出息,靠准不是他的敌手。然而究竟是老同学,他觉得这似乎不大应该。

——这种女人还不是同谁接近就属于谁!

另一个低微的但并非无力的声音这么说。同时,一涡柔媚的笑出现在他跃跃欲试的心坎上了。他转念将来如果真地成为哥伦比亚博士,家里那位怎么抬得出来!尊荣与美丽向来是并肩而立的。《圣经》里讲的是“真理”,但有时还不妨用“天理”压倒那个。

在医院里十天左右,他不再管17号叫“密斯潘”了。他竟然大胆地(可也试着步地)问:“紫霞,等我从美国回来的时候,你就当博士夫人了,你愿意不?咱们真是有缘。准是上帝安排的。你知道,我对于女色向来是无动于衷的。凭我,要找个女人总不成问题吧,然而到如今,我仍是个光棍,或者说是‘童男子’。你不答应我,我就光着棍出洋。那时一高兴,我也许娶一个美国老婆!不过,唉,种族不同,将来生出孩子总不好办。还是咱们俩吧。紫霞,你怎么说呢?你放心,没有人敢反对咱们,只要咱们自己可靠——”

女人为他这一番话说愣了。她没的可说。她尽自呜咽着:“怎么好,你们两个我谁也舍不得。”

不用她挑,有人替她解决了。

那个她“也舍不得”的方忠亮不知道从哪里听见风传,一个下午,放下球拍,一口气冲到医院来。他气势汹汹地一直闯进了看护楼,一把攫住潘紫霞的白布衫,咬牙骂着:“你——你——不要脸的女人!骗人,你丢我就丢吧,干么还鬼鬼祟祟!弄得家里爸爸都知道了。他们谁都讥笑我,说我——都是你。不等你丢,我先休了你。给我滚……”说着,他的气更压不下去了。他一手扯住女人的头发,劈手打来。

潘紫霞往楼口扑奔,尖声嚷着。

医院里许多工作人员都走出来了:骨科医生、拔牙的助手和六七个戴小白盔的护士,大家上前齐手把这个莽汉拉开了。

女人嘤嘤地哭着,梳理着额角上的乱发,然而却象是自知理亏似地躲到一旁,垂头抽噎着,摸不清是委屈还是羞愧。

方忠亮双手权在腰际,苍白着脸,嘴里急促地喘着气。突然,他不屑地拔下手指上那只戒指,狠狠地朝女人身上丢去。



王志翔出院了,还是院长亲自到病房里请他走的。

他睁大了眼睛想解释,争辩,申明他如何“规矩”,然而他怕洋人那副铁青的脸色。包围他的,还有那么些双鄙夷愤慨的眼睛,闪烁在一只只小白盔下面。他有些莫名其妙:干么她们还嘀嘀咕咕地议论呢!

当他对那个替他收拾床铺的看护怯生生地说“我要看看潘紫霞女士”时,只见那个短胖女人撇了撇嘴,睬也不睬地嘟囔着:“还看她呢,哼,改日再见吧。”

躺卧的姿势是助长头部发昏的,况且半个月来,王志翔在白被单里翻腾着身子,还做着那样绮丽的梦。走下医院的台阶,世界在他面前旋转有如吊在空中的秤锤。重新嗅着室外空气,用肉眼摸触到阳光、熙攘的马路和路上的行人,一种亲切的感觉使他兴奋了。但是回首石阶上面的医院大门,那里可又似有什么东西向他沉重地压了下来。

终于,他还是胜利地笑了。一个前程远大的人是不宜有过多琐细计较的。反正不久他的脚将踏在西半球上了。谁也挡他不住。而且,而且回国来还有白嫩胳膊挽住他呢。

想到白嫩胳膊,他脚步迟缓了。临离医院他原想看她一下,她究竟哪儿去了呢?他心下有些疑窦,可还盘算着怎样下这第二步棋。他得帮她和方忠亮“和平地”分手。务必做到不伤及他同方某的友谊。然后,还得连上帝全瞒住,两人秘密订了婚。这个要蒙盖得紧紧地,直到他回国后才发帖子。那时谁还有得说!

他这么安全地筹划着,就走到牧师家了。

他又踏进这个地方了。直像一家人,他不必通知地就奔到牧师的书房。然而空空的,只有一幅耶稣受难的像挂在那里,使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他竟一直奔到牧师内宅来了。他嚷着:“王志翔来了。”然而刘太太只淡淡地说一声:“牧师出去啦。”再没有下文。

他很诧异。他寂寞地扑奔刚放学的小婷。那小姑娘想往他怀里钻,却即刻为她妈妈拉开了。

走出牧师家门时,王志翔是垂了头的。他虽然满身罩着阳光,但他却觉得世界对他分外阴暗,窒闷。他开始感到环境对他有些过意不去了。他用很轻的步子,几乎溜着墙边,踱进了育德学校。走过市道,他还猜疑着那些暧昧的注视。

好了!他终于算逃进了他自己的房间。他锁上门,第一件东西,他看到他那些只装满了希望与宏愿的箱笼,一切布置安排都依旧不曾移动。

突然,他倒在椅子上爽朗地笑了。他以为什么都丢失了,都完了。如今,一切似乎又在掌心寻到。他笑起自己适才的胆虚来了。

然而在宿舍里碰到阔别半月的教务长,那个人却不再净说着“到美国的时候,替我买点无线电书”的话了。他只冷冷地同他握一下手。学生们态度的变化更明显了。没有人再追着叫他“王博士”了,有些见了他,竟远远就避了开去,像是存了什么戒心似的。

他生气了。他一把抓住一个熟学生的胳膊,拽到房里,死乞白赖地诘问他。

那个学生先向窗口戒备地瞥了一眼,然后结结巴巴地说:“徐之棠先生告诉我们大伙儿说——说——说老师在医院同——同一个看护‘发生了不好的关系’——昨天徐先生还说——说老师还——”

——徐某,好你个踢我后脊梁的人!王志翔狠狠地想,接着又问:“那末,他究竟说发生了什么关系呢?”

学生这回可给问得茫然地摇了头。他总怕窗口有人偷看,不时张张望望。王志翔急忙跑去把窗帘放了下来。沉默一会,那孩子才又吞吞吐吐地说:“——说什么有了孩子的话,还说——说这个倒方便,因为师娘是看护。……”

啊,他不相信人的嘴可以狠毒到这个地步。他实在料不到这阴险的家伙已摆布他到这步田地了。

这时,那粉色的影子离他淡了,远了。他更关切的,是曾落在他手里的那只鹿。他觉得这个哥伦比亚的汽球在向上飘,要飘到另外人的头上了。他得伸长了手,踮起脚尖,拼命勾住它,抓紧了它。

一口气,他跑到牧师家。

“您不要信他的话,刘牧师,我已经知道徐之棠把我作践成什么样子啦。全是假的,不可能的。他是在同我争。牧师,您不能上这个当。您不信可以去调查。我绝没有同——”忽然他住嘴了。他意识到有些自投罗网。

牧师先盘问他家里有没有老婆,他摇头。又问他爱不爱那个周姓看护,他又摇头。甚至牧师刨根问底地问他到底认不认识这个周女士时,他还坚决地摇头说:“看护那么多,天天换,我哪里记得清!有一个倒常同我眉来眼去的,可是咱们是正经人,绝不会睬她的。我敢对着上帝起誓。”

“既已到这地步,我成全你。”牧师宣判了,“八千块在我手里,没人能争夺了去。”

他即刻趴在地上,朝牧师响响地叩了三个头。

那个夜晚,他重新迈着稳健得意的步子,打着飘逸的口哨回学校去了。一路上他自言自语着:一个打破了的瓮,又锔了起来。一匹丢失了的马——

晃在他前面的却是一条幢幢黑影,在校门的左边。他吓了一大跳。走近了些,还听到嘤嘤的啜泣声:是女人的。

——真是奇遇!

黑影转过身来了,面孔轮廓还颇熟捻。

“志翔,志翔!”女人嘎声地喊着。他为那声音吓得抹头要跑。一只锔好了的瓮,又要打破了!“志翔,我等你好久了。天没黑我就来了。门房说你才出门。他们不准我进去等。志翔,医院把我辞掉了——”

“呕!”

“忠亮和我完啦。戒指他都扔给我啦。”

“呕!”

“志翔,都是为了你。如今,世界上我有的,只有你了。你不能再丢弃我。”

女人委屈地向他凑近。她需要一副宽肩膀。当一副闪开了时,她便须抓住另一副。

王志翔一面连连说:“别为了我,我担不起!”一面畏畏缩缩地扶了她的肩膀。事情来得太突兀了,连他这个什么也能应付的人也茫然不知所措了。唯一他能做的,只是拖了她向前走,向前走,离校门愈远愈好。

“密斯潘,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你暂时先回家去。大家再想办法。”

快走到胡同口,他忽然带点强迫地大声替她喊“洋车”了。

“到底怎么说呢,志翔?”女人拦住他。她是说,我到底算不算你的人啊?

王志翔的心肠快为这古怪世界撕碎了。他疑惑墨色天空中果真有一只大手,一个玩把戏的,在摆弄着他们。在这情况下,对着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摇头真不容易。然而呢——

“徐之棠这小子害得我好苦,等我由美国回来的时候——”王志翔几乎破口骂了出来。他终于用一种甜而不蜜,巧妙支吾的话语把女人打发回了家。

家里,她那个暴戾的父亲却气得正跺着脚。



“今年我直像摇荡在一只船里,天天遇到风浪。”王志翔立在站台上安详地,然而不胜感慨地对一个送行的朋友说。“想不到今天还能站在这里!”

乱哄哄莫如车将开时的站台。搬行李的脚夫,运邮件的信差,为了钱的争执,惜别情话的喁喁,什么全杂在一处了。面前这串黑皮火车过一下便驶向一个辽远的地方去了。沿途都有乘客上来,有乘客下去。它自己却笔直地向前冲。(王志翔追忆过去生命的途程,多少人下了车,他却依然稳坐在车上向前奔驰。)火车装载着众人的悲哀与欢喜,王志翔随身携带着的是一腔热望。

掐指一算,三天后他便将抵达一个大港口了。那里有一只巨大轮船喘着气,等待驮了他跨过茫茫太平洋……

然而照日程算,那只大船还差两天航程就开进椰树丛生的檀香岛时,太平洋这边一个被医院辞退的姑娘却为她暴戾的父亲逼得没法,偷偷吞服了一瓶药水。

随着,那堆笑容,那片愚昧的天真,也为她一并带走了。

一九三六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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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参商

作者:萧乾

适才马路旁一家广货铺里起了阵小骚动。虽然不大,却也招惹得一些路人围聚起来,伸长脖子,看一个穿翻领西装的青年用拳头响亮地捶着柜台,向着也不服气的老板咆哮着。正在闹得不可开交时,人丛中挤进来一位秀雅的少女,留着长长的双辫,臂上挂着一只绣花书包。当她用惊愕的眼睛辨认出那声音的主人之后,就脱口叫了声:“萍!”

青年激昂的情绪为这熟悉的声音扼住了。他即刻侧过头来,睁大了眼,愣愣地在人丛中搜寻。

“萍!”这时少女侧身走进铺里。她带着抱歉的神情望了老板一眼,然后扶着青年的肩头,一面由书包里掏出钱袋来问:“是为了钱吗?我这里有。”

突然,青年意识到铺伙对自己当前缄默的嘲笑了。他一手把垂在额角的头发向上拢了拢,接着伸出硬硬的指头向那胖伙计说:“——你混账!看你下回敢!”就踉跄地冲出店铺。

少女羞惭地低声向老板赔了不是,才垂着头,在多少只好奇眼睛的逼视下,顺着青年挤开的缝子跟了出来。又在众人疑惑及羡慕的目送下,向街的一端走了去。

“娴贞,真对不起你!”走出不远,青年偏过身子,用疲惫的声音说。这时他才恢复了固有的理性,仿佛已经明白适才不该那样,他伸手温柔地去提少女的书包。

“不是对不起我,萍,是你太作践你自己啦。凭你这艺术学校的身分,你该和这样人争吵吗?你不能爱——”少女斜腉着他,试着步想说了下去。

“我没有你们信教人那么多忍耐,打了左脸还给右脸!我受不住。”男人又勾起了愤怒的回忆,仿佛觉得有人在后面讥笑似的,他陡然回过身来,向着车尘的某方向凶凶地咬了咬唇。

“萍,你说对了,你没有那份忍耐,但是你可以有呢。我明白你的性子,我相信只有神能救你——”

“喂,娴贞,我不去你家了。”青年忽然停下了步,“你先向我攀起过来了。我真怕你那姑姑,那么——”

“怎么——”

这时巷口突然冲出一辆绿色汽车。青年即刻用手握住少女的胳膊,另一只护着她的肩头,直到那蠢物怪啸着驰了过去。他俩吃惊地望着汽车尾巴飞起的尘埃,像是担心它会倒退了回来。少女仰起椭圆的脸,瞅着青年皱起的眉峰玲珑地说:“看,你不送我回家成吗?”

青年会意地笑了。即刻,得意的神色在少女脸上现了出来。

对于她的萍,她又有了把握。她和她家人一样不同意萍那种马虎劲儿:马虎的服装,马虎的举止,但她比家里人对他多了一份希望。为什么偏爱上了这么一个马虎人,她自己也不明白。牧师的儿子李天民不是把一张极清楚的帐算给她听了吗:他体面,他信主,他是个牧师的好儿子——差一年就是医学博士。可是这帐目竟不能像萍的黑黑眸子那样打动她的心。为着这事,她也算吃不少苦了。李天民常当着许多教友用最鄙夷的口气说:“昨天我又碰见你那好朋友了。大热天也不戴帽子,真本事!”娴贞只勉强笑一下,低着头走开了。为着这事,本来在教会里和她姑姑还算是一派的李牧师,竟有大半年不登她家门。起初,她姑姑答应李牧师说总可以挽回的。一向什么都肯听话的娴贞,在这事上竟和她姑姑执拗了一年多。她成天用最乐观的神色劝她姑姑:“这是一只迷了路的羊,咱们得救他。”对自己,她时刻握起白嫩小拳头,坚信着世界上没有东西能抗拒爱——这什么也能融化的力量。

“萍,你猜我这口袋里的纸包是什么?”娴贞是用碎小的步子走在青年稍后些,带点喘息地问。

“是——”青年好像忽然有了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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