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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乾文集-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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瞪了他一眼。

晚上,在姨给妈送来一件城里人穿的褂子走了后,妈气冲冲地指着环哥的鼻尖说:“给我丢人来啦!”

睡在一张木床上哩。姨家的什么都讲究——比姥姥家强多了。环哥躺在那张木床上,晃着小脑袋,想着姨家堂屋条案上那玻璃盆景,花花绿绿的。簟瓶里还插有大大荷叶托着的纸莲花。他翻过身来问:“妈,妈,姨家八仙桌上答答答响着的是什么呀?”焦急着的妈听到这琐碎的话自然会生气的,就推了他一掌:“小鬼,睡吧。烧猪!”

环哥挨了妈的揉,就赌气用被角把头蒙了起来。他算计着在这黑暗严密的角落里作梦一定不会遭到妈妈干预了。他就闭上眼想:姨家的门口还有三磴台阶呢!台阶下成天过着车呀马的。哪像家里:出门就黑压压一片绿庄稼,要不就一片死寂寂的坟堆子。姨家院里还养了肥胖的龙睛鱼哪!姨家房檐底下有燕窝,老燕儿不时地咕叽咕叽地叮咛着小燕儿。还有呢,姨家表弟会唱学堂里的曲儿。表妹穿的是有花纹儿的皮鞋……

天一亮,妈就坐在床沿裹脚。还给环哥盖被呢,这孩子正闭了眼睛温习着小脑袋里所贮藏的一些新鲜事物哪。经妈一盖,就索兴踢开被商,坐了起来。

“睡吧,环哥!”妈低声说。

“妈,妈,姨家后院那棵枣树结的是长的还是圆的?比咱……”

“你管哪!可不准在这儿撒野。这不比咱家。这儿是城里,又是别人家。瞧,你昨几个把表弟胡带,惹祸啦!”

“去河边玩玩算啥?妈,你平常还让我去窑坑里摸螃蟹呢!”

“要命鬼!这不比平常啦。这是别人家!”

“不比平常”,“别人家”,环哥似乎听懂了而又不真懂。横竖,若在家里,这时鸡就该叫了。环哥躺不住。他要看那肥胖的龙睛鱼去。他要起来。

“给我睡下,小鬼。”

“干么,平常这时我不已经该去拾粪了吗?”

“又说平常!这是城里。人家还没起呢,你不能胡闹!”

环哥一定要爬起来。他睡不住了。那柔软的棉被像是生了刺,老扎着他那粗皮肉。他的后脖颈没有练成和枕头磨擦的工夫,照例是一醒来就得爬起的,他哪睡得下去。

但妈死命地捺住他,直到他答应起来也不出房门。

系好了鞋带,可就不能不下地了。哪里闲得住呢!环哥在房里揉着眼睛,转了转,对妈说:“妈,我要去撒尿。”这回妈真没法子拴住他。环哥把妈那无可奈何的眼色解释作应允了,咚的一声就把门推开。等到妈跑向门边想嘱咐他什么时,孩子已牵了裤腰,奔向庭院中央那用细砖垫高起来的鱼缸去了。

上房里有了一声沉闷的咳嗽。环哥回过头来看,门是严严地为秦琼把守着,仅有的那块通亮的玻璃窗也还用花花的布遮了起来。看了这死闯劲儿,环哥吐了口唾沫,像是说:“懒骨头,起来吧,这儿多凉爽!”

又是一声带些粘疾的咳嗽,跟着是都市小孩才醒时的一声慵懒、娇气的咦咦声。环哥不屑地扯开了裤带,对准一棵花——在他,那也是菜园子里的货——撒起尿来。

他还悠闲地仰了头,看看游动着的晨云会不会凑起一阵雨来呢,上房里却有了声音:“这是谁呀!”

环哥的妈听到了,赶紧蹿出房门把他扯回房来,咬牙切齿地说:“丢人啊,这不是田里!”

环哥懊丧地低了头。真倒霉,大清早晨的!

这晦气直到吃早粥时看到了表妹梳好的圆滚滚的辫子才消掉。看到那缠了红绒头绳的辫梢,环哥不知道该怎样逗逗这女孩才好。

吃过早粥,表弟挟了书包去念“人之初,狗咬猪”去了。环哥问妈“有啥活儿干啊”,意思是该背起柳筐来拾粪去呢,还是拿了镰刀去割草。可是,这是城里,城里的人是只念书的。连妈想找事做还没有头绪呢。就说:“小兔崽子,你给我乖乖儿地在房里呆着就是于活儿了。”

这,环哥哪儿成,一个爬惯了树钻惯了高粱地的孩子!一转眼,他就丢下袖鞋底子的妈,溜出房去了。

一出房门,就见到梳了黑漆漆、圆滚滚辫子的表妹蹲下两条小腿,低着腰,在花丛里拾些什么。环哥赶紧跑了过去。看到那小手正捡花丛下细碎的小黑花籽,就也帮起忙来。小姑娘告诉他是夜里风吹下来的茉莉籽。环哥不在意这些。种籽他见到的多了:红豆、茄子、芝麻,什么都看见过。这算啥,不稀罕。他不过是要陪陪小表妹就是了。果然,不一会儿表妹就和他熟得环哥长环哥短地叫了起来。

环哥和谁一熟,就得先试试他。意思是:就得逗逗他,看他到底急不急。他帮表妹拾完花籽,就说:“该叫我掐两朵给我妈了!”表妹摇起头来。环哥居心逗她么,就索性把顶大的一朵掐了下来。登时,小姑娘就忘掉了适才的友谊,哭了起来。呜咽着,嘟囔着“这是我们的家,这是我们的家”地走进厢房来。她揉着大辩梢。噘着小嘴告状说,“你们的环哥”怎样怎样地“缺德”。

妈听了多扎心哪。明知道这小官司不必再分她已碎的心了,而且,她哪有心去戴那抢得已碎成八瓣的花!但为了告状人的身分,她只好用手拍拍外甥女抽搐着的小肩膀,腾出另一只手来,再在亲生的肉上拧两下。

疼啊,环哥一向对付身体上折磨的办法是一阵巨大而无泪的嚎啕。(这也许是他由村儿里驴子学来的。)当前,虽然是在别人家,他也不肯收住自己的嗓门。

于是,午饭的时候,姨父好心地劝妈还是别打孩子。

没有了同伴,环哥后悔起来。悔不该招惹经不住逗的表妹。如今,她被监在房里,握了一管细毛刷子措起横竖的红道子来了。环哥用忏悔的心伏在窗口,守着那一个个红的字都为那刷子严严实实地涂黑了。她挺着辫子,一点儿也不回头。环哥腿都立酸了,就怅然地走下阶来。

阶前正蠕动着一簇黑乌乌的蚂蚁。他即刻蹲了下来,用涎水淹那正在向同一方向前进着的蚂蚁。看那些纤细的小腿一着涎沫即失了动弹能力的可怜,他出神地笑。笑着笑着石阶上一阵橐橐的皮鞋声。他忙抬起了头,却是那一丝笑容也不带的姨父的脸。

“积点儿德!唾沫多脏啊!”

“唾沫哪儿脏啊!”环哥心想:你那痰才脏呢。

“站起来吧!”姨父很少遇到敢和他顶嘴的人。他的妻子,他的儿女都是他的服从者。“今儿早晨谁在院里小便?”

“小便?我倒撒了泡尿。”环哥顽皮地笑着。

“哼,拐过角去就是茅房。以后别再——”

听到这番责问的妈,赶忙走了出来。先问问妹夫是去衙门吗,接着承认这孩子不懂规矩,然后才转过头来,悻悻地说:

“环哥,你——你给我立刻进房里去。”

环哥擦着鞋跟,不甘心地踱回房去。

“这下你可好了。姨父不让我打你,你就放手闹开啦。鬼,我哪辈子欠下你家的债,受你们老的小的欺负。叫我在娘家妹妹家也躲不安。要命啊,我一死你就好了——”环哥的妈数落着哭了起来。几日的委屈,由于她这孩子一时的不体贴,都勾引出来了。她坐在床沿上,呜呜地哭。

环哥乖了。他呆呆地倚着床沿,开始感到这次出游的悲哀。他意识着寂寞了。热恋了两天的城市生活,这时他小心坎懂得了“狭窄”“阴沉”是它的特质。妈以为他老实了呢,他却在想着家里那条体己的黄狗。他想着黄昏的高粱怎样一仰一俯地向他点首。豌豆地里爬了多少勇敢苗条的螳螂。他想着二秃子快积足了的一百单八将洋烟画片。他想起杜家的大棕驴要下小驴儿了。杜家的猫又快要生养了,还答应给环哥一只小猫呢。他想起这场雨秋瓜要完了。梁家园的枣快熟了吧,该约谁扛了小竹竿去偷呢。

想到枣,环哥凑近窗口,对着那山屋脊背后伸出来的枣树出神。看到那挂满了红绿果实的树枝,使他下意识地感到家乡味来。一个由田间原野来的孩子看了那颜色,即刻就体会到身体该如何动作才能攀到那果实最繁多处。

他已把一只脚迈出门槛了,但看到妈愁苦的脸,又唤回适才那悲哀来。城市多寂寥啊,听不见一声牛鸣,听不见一句田歌。总是哇呀哇呀的人声。直等到好久好久,才有了一阵敲门声。

表弟下学了。这是他唯一的同伴,还不曾吵过架的。这书生的背影是太大的诱惑了。他发誓不再惹恼他。他要好好地留着这同伴。

鬼鬼祟祟地,又给他混出房门了。

“干么玩儿呢?”这被老师监了一天的白面书生忘掉了昨天的事,趁爸不在家,就又贪起玩来。

于是,环哥问:“你会打辘轳吗,那圆滚滚,噜噜噜的玩艺儿?”

“不会。”

“你会撅甜棒儿吗?”

“不知道说的是什么。”

环哥一抬头,高起兴来了,两只粗手抓着表弟文弱的肩膀问:“你会爬树吗?”

“不会。”

“来。”环哥牵了表弟的袖头往后院走。“我爬给你看。”

表弟羞怯怯地倚在院门。这不是他常来的地方。

“你呆在底下。我去打,你捡。”环哥盘了双臂熟练地嘱咐着。

“不,不。我爸爸不准动这树。他留八月节雇人打下来,送衙门上司的礼。”书生记起年年张老爷一口袋,赵老爷一蒲包地送。留在家里的只有两饽饽盒子,而且是小个儿的。

“干么雇人打呢,真是饭桶!来吧。瞧——”环哥朝拳头吹了口气,便把一只脚蹬定那枣树的一块疤痕,双手一抱,就离开地面了,吓得立在地面上的同伴直嚷留神。

“算什么!这白玩儿!”说着,环哥敏捷地掉换了三脚两脚,小小身子已隐在果实累累的树枝里了。随着,运用了小身躯所有的气力在那树枝上蹦跳,立时树叶如暴雨似地刷刷的摩擦了起来。长圆的枣,满红的,半红的,甚而青青的,都如雹子似地噼哩啪啦地坠到墙根下,坠到熟菊花茎下,坠到表弟脖子上了。立时,羞怯的孩子也为这阵枣雨兴奋起来,乐得屈下腰去,选红的向兜里揣。

树杈上的环哥也忙爬了下来,用更捷敏的眼光选拾地上的果实。

环哥一壁脆脆地嚼着,一壁骄傲地说:“这,这不算什么!我们家里的树比这两棵还壮。结的圆枣有这么大——”说着环哥用两个手指圈成一个大大的圆环。

“你爸让你上树吗?”表弟关切环哥在家中的自由。

“我爸有半年多不在家了,”环哥夸耀地说,“我爸在北平有了阔事情。北平是顶大顶大的地方。比这儿还阔多了。北平有一千辆一万辆车。什么都有——”忽然,环哥记起昨晚妈嘱咐过的话来。

“别瞎吹,你没有爸爸的。”

“你敢说!你才没有呢!”

“别急,我昨儿晚上听我妈和我爸说——”

“说什么?”

“说你爸不要你们了!”

“放屁!”环哥挽起袖子来了。

“还说,说你爸是个该死的东西。丢下了大姨,在北平娶了一个顶坏顶坏的女人。”

“你瞎说我揍你!”环哥一把就抓着表弟的领子,啪的一声,环哥的手掌落在那细嫩的皮肉上,随着是表弟的哭声。

环哥丢下领口被扯破的表弟,丢下那些“臭”枣,狼狈地走出院门,和慌忙奔来的姨母撞了个满怀,就一直逃回厢房去。

看了环哥身上的泥迹,妈着起急来了。

“又造什么孽了,小鬼!”

“妈,”环哥噙着热泪扑到妈怀里,“爸不要咱们了吗?”

环哥委屈地学说了一遍刚才的事,问:“妈,妈,顶坏顶坏的女人是谁?是不是偷咱鸡的张大妈,还是赵家那不讲理的丫头?”

妈只托着腮,由窗口望着飘在暮色里的炊烟,茫然地摇头。

晚上,姨到房里和妈说呀说呀说到半夜。环哥蜷在被窝里酣睡了。朦胧中,他只听姨说了许多声:“姐姐,只怨我拿不了你妹夫的主。”

等环哥醒来,那只柳条箱又已捆好立在门口了。姨父微笑地走进来,摸着下颏,用极温善有礼貌的语调说:“地方有的是。都是自家人。干么这么忙着走?”

环哥用赞同的眼色瞅着妈,但妈却用勉强的微笑朝这温善的人摇着头。

一九三四年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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